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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场

2012-04-29曹军庆

长江文艺 2012年1期
关键词:蹬车双规金店

曹军庆

出城,骑自行车,或骑摩托,沿府河往上走。十几里处,在靠近金店这地方,府河绕了一个大弯子。河水甩出之字形,在这儿甩成一大片河湾。河湾里丛生着带刺的灌木,遍布拳头大小的鹅卵石。一些沙洼,淤泥坑,里面生长着蚯蚓,青蛙和螃蟹。还有几十株稀疏的杨树,和夏天疯长的芦苇。在河的南岸,是一片荒凉的区域。不起眼地荒废着,和远处的良田恰成对照。我喜欢来这里钓鱼,先是和朋友,后来则是独自一人在此消磨时光。它的偏僻和野趣,让人难忘。我记得里面有蛇出没,那蛇不动时像朽枯的树枝,弯扭着丢弃在地上,一动就呼呼作响。时不时地,林子里还会飞出几只从未见过的怪鸟。

钓鱼,坐在水边,我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罗树森说我那不是钓鱼,是在钓水,钓河里的水。好几次他见我鱼钩上没挂饵料就扔出去了,他故意不做声。哪是钓鱼?他后来才说,你是在悲伤地回忆往事。

但我不回忆,也不悲伤。我的头发已花白,看上去就像个垂暮的老人。我的确老了,手脚已不灵便,但还不至于那么老。我有机会选择自杀,在刚有风声的时候。可我对自己下不了手。我秘密买过药,买过刀,买过绳索。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它们后来也都成了证物。如果我那时候死掉了,对我的调查将会中止。那么,也不会牵扯到那么多人。更不会把我们家里的钱都当做赃款,给退出来。我这么想过,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而真要做却又太难了。你可以对别人下手,下狠手,下辣手。却无法对自己下手。

我往后拖延着,既存有侥幸心理,想着说不定能过关呢。又要往后走走看,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想到自杀?我要在最后关头,实在不行了,再去赴死,这都已经想好了。但是,一等到双规,我想死也死不了。他们看得紧,每一分钟都有人盯着。身边也没有可以致命的物品。木制小板凳,给蒙上了厚厚的海绵,再怎么使劲,也无法用它敲开自个儿的脑袋。被双规,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我被取消人大代表资格,被撤职,被开除党籍,然后进入司法程序,被判刑。

这些事有什么好回忆的?罗树森陪着我钓鱼,他是一名下岗工人,比我大十多岁,但看着面相和我相差无几。他安慰我说,你要不双规,不会这么显老。他总说双规,一定是觉得说坐牢会让我难为情,所以他不说我坐牢,只说双规。你要还在台上,他端详着我说,肯定会很嫩相。如果不双规,按你的年龄,还可以再搞几年吧?也搞不了几年,快退休了,我说。罗树森工作了几十年的农药厂被卖掉了,卖给某个私人。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农药厂卖的时候还在盈利,卖出的价格又出奇的低廉。据说,出卖这家工厂和一个很有权势的领导有关。但作为工人,罗树森什么也不知道。他离开工厂后,一直在蹬人力三轮车,给人送点货,或是短距离地载一两个人。他体力好,可能也跟蹬车有关吧。

认识罗树森,是因为坐过几次他的车去医院。我出来后,老得去医院。身体里像是有十几个葫芦瓢,按下这几个,那几个又浮起来了。保外就医嘛,当然不会没事。我不像以前有单位专车,的士嫌贵,去医院的次数呢,又太多,只能坐人力三轮车。罗树森腿脚利索,一路上嘴里不停地说话。我不认为他嘴碎,相反,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话语对我是个安慰。我听他说。听得多了,也说我自己。我跟罗树森打开了话匣子,我们谈得来。他没活干,在街边等人时,我陪着他。当然我不会说我犯事的那些细节,只说我以前在位时的风光。实际上这也说得很少。我重点说双规,说双规他们怎么一步一步瓦解我的意志。他们有很熟练又出人意料的办法,不怕撬不开你的嘴。我说被判刑,说牢里的事,说保外就医。

哦,这么说,你是个贪官啊。罗树森睁大了眼睛,好像突然认出我让他难堪。

一个倒台的贪官。我说。

我平时最恨你们这号人了。罗树森烦躁地吸着烟,他还拍打着人力车的车把手。不过,既是倒台了,还坐过……哦,还双规过。他看着我,你好像也挺可怜的。

他恨我有什么错呢?没错啊。他不知道,农药厂正是在我手上卖掉的,我卖了他赖以生活的工厂。他更不知道,卖掉那个厂,别人送给我多少钱?他哪知道?我还卖过别的厂,改制嘛。不过,那些钱都已经作为赃款退掉了。

看来,你运气不好啊,罗树森狡黠地说道。

我承认这一点。在我大半生的时间里,我运气一直都好,但不可能永远好。

奇怪吗?在我晚年,坐过几年牢,并且浑身是病的时候,我和罗树森成了朋友。我们无话不谈。他十多年前就下岗了。我去医院总坐他的车。眼下他的生意并不太好,不去医院我就在街边陪他聊天。他经常停在电信公司旁边,那儿是三岔路口,来往的人比较多。我有时会给他送茶水,他饮水量一直都大,身上出汗多。我用大号的可乐塑料空瓶灌满凉开水,里边扔几片大叶子茶。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每次嘴里都会成线地漏水,就像下巴上装了个漏斗。或是下巴里面有个水龙头,一喝水那龙头就拧开了。所以喝完后他就用手掌抹嘴巴,望着我嘿嘿笑。

他建议我多做些户外活动,那样对身体有好处。一天下午,在他认为不可能再有生意的时候,也可能他上午拉过几趟客,把一天的钱都赚到手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出去钓鱼。我坐在后面的车斗里,他蹬车。

我们顺着府河往上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就是那一次,我们到了靠近金店的河湾。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那一小片湿地可真够荒僻。乱滩岗子,罗树森说。要不然,早开垦成良田了。如今已找不到这种地方,只要能种上庄稼,大多很难幸免。也许是这里的乱石太多?我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扔到水里。他说你扔石头了,我说扔了。那天我们一直钓到天擦黑才回去,我一条鱼也没钓着。罗树森钓了五条,两条小白鱼,三条黄鱼。但我们心情都很好,他并没有耻笑我。

去金店钓鱼,我老想着这事。盼着罗树森能在上午做够生意,一天都够本了。比如在吃午饭之前就跑了几趟法院,几趟火车站,开发区,或是帮别人送过窗帘了。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下午钓鱼去。

罗树森知道我的想法,他也好上了这一口,他在尽量挤时间。我们坐在金店的河边。在那儿钓鱼,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路过的,也有人在能看见的田里种地。他们奇怪地打量着我们,这地方没人专程来钓鱼。我们到这里多半是在下午,或更晚一些。有时上午也去,不过那种情况很少,除非是他发脾气了。比如半天也来不了一个客人,好不容易等来了,却在中途被他的某一个同行抢走了。罗树森是个宽厚的人,他不会和人吵架,只会生闷气。如果刚好又来了一个客人,比如一名妇女抱着孩子急着去医院,结果再次被另一辆三轮车捷足先登。这时候,他一定会满面通红。假如我正在旁边和他聊天,他会闷哼哼地说,上车吧,我们钓鱼去,这生意不做了。

一路上,罗树森都不说话。我也沉默着。我发现他自尊心很强,脸始终红着,蹬车的劲道也比平常大。一直到钓鱼时,他才会重新活泛起来。

和我在一起,罗树森显得唠叨。其实他不缺钱,刚开始蹬三轮车,确是生活所迫。那么,现在他不需要。他老伴是退休小学教师,有足额的退休金。儿子在深圳一家外企打工,七年前出来自创公司,事业红火。女儿则在一所大学教书。他们都反对罗树森再蹬三轮,儿子和女儿定时定额寄钱回来。他们反对的理由是,既然有钱,肯定不用再蹬了。还有,他们更担忧车祸。在马路上,人力车夫无疑最危险,无论哪种车碰你一下,你就完了。

可是,罗树森坚持要蹬。他说他是为了锻炼身体。你也看见了,我比你年纪还大呢,这身板是不是比你更硬朗?你们当干部的身子骨都弱,缺少锻炼嘛。而且,他还喜欢热闹,害怕寂寞。在外面蹬车能见着好多事,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意思着呢,你信不信?我信。

昨天就上了两个人,这事罗树森讲过,他这是在讲第二遍。一男一女,说是要去师河公园。一看就不是夫妻。为什么?夫妻不会那么亲热嘛。骑了一会,那男的要我下来,他换着骑。我跟在边上小跑着。那男的说,你不能上去坐。那是,我说,我不坐。你上去坐会弄脏我媳妇的衣服。你媳妇?我呵呵笑。那男的又打趣我,说我换你骑了这大一会,要少收我的钱啊。但那女的不同意,在后面说,那哪行?你骑了人家的车,用了人家的劳动工具,应该你付钱他才对啊。那男的也笑,说好像有道理。到了公园,那女的付钱,讲好的五块钱,她给了十块。你说好玩不?

罗树森笑得合不拢嘴,他是个节俭的人。虽说是蹬车不为钱,却也每天都在心里给自己订下一个额度。这还是他刚开始蹬车时养成的习惯。他不认输,也不服输,每次被人抢走了客源,他都会生好大一会气才能平复。正因为了解罗树森,他那些同行都在毫不犹豫地抢夺他的客人。他们躲在树阴和路灯下,一有机会就突如其来地插到他和客人中间。

哪怕有这么多纠纷,罗树森也比我过得好。不仅仅是身体,无论什么,我都比他惨多了。我的第二任妻子还在我坐牢时就已离开了我。对此我能有什么怨言?她比我小二十多岁,本以为已经得到了的东西,却在一夜间又被剥夺了。她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而我的结发妻子,我们早就离婚了。离婚时,我给了她一笔钱。当时,那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我们早已形同陌路,用她的话说,我让她寒心。有几次,我无意间在街头碰到她,她老远就掉过头去,好像是生怕我会缠上她。

有谁可以依靠?儿子吗?在他身上,我花费的心血最多。我给钱他,大笔大笔地给,安排他在财政局工作。但结果呢?我出来后,却发现他居然对我有着极深的怨毒情绪。自己的儿子嘛,我有什么看不明白?他一个眼神,我就能知道是何意思。何况他还公然给我白眼。他埋怨我,为了退赔我的赃款,他甚至还贴进了不少自己的积蓄。而他的那些积蓄都是清白的,多半是他老婆为儿子(我孙子)将来念书攒下的。她现在动不动就在家里哭,闹得鸡犬不宁。

我不相信儿子说的话,不至于为了退我的赃款,就真掏空了他的家底。他拿出了很多,但不会因此就伤了元气,不会。不过,他也真是心疼!吃进去的骨头又给吐出来了,他哪会甘心?这么说,说他花光了家里的钱,实际上是不想再管我了。对,我想我知道他的潜台词。一次,他很委婉地跟我提到某些著名的案例,传说某某在出事前或出事时自杀了。儿子像是不经意地说出那些故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怨毒情绪是什么。他一定是在埋怨我没有勇气自杀,我不自杀实在是太自私!我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睛,他直视着我,在那一刻,我们心意相通。他在想我这么病弱,又能活过几年?如果我死了,谁都好。他不会拿钱出来,也不会在单位里被鄙视,和公然遭人欺侮。

但是我没死,下午要开一个很重要的会,我在办公室修改讲话稿时,被双规的人带走了。目睹我被带走的人都说,我那时脸色刷白。我两边的人腋下都夹着皮包,我走在中间,上了一辆已启动的黑色轿车。

到了冬天,罗树森要去深圳。他说,他儿子让他过去帮着管一下食堂里的事。采购菜呀,米面油什么的。儿子说我发你工资,负责比蹬三轮车强多了。罗树森苦笑着,说这明摆着要我再下一次岗嘛,变着法子不让我蹬三轮。但我又不能不去,他说,儿子也是好意,反复说自己的父亲到底比外人放心些。

临走,罗树森在一个小面馆请我,我们各吃了一碗香辣牛肉粉。我要付账,被他抢先付了。他说看得出来你手头也紧,比不得从前。那辆人力三轮车就在面馆门口,罗树森一有空就盯着它看。好几次他的眼里闪着泪花,看得出他对那车的感情,尽管它已很破旧。我蹬它十好几年啦,摔过修过焊过补过,猛一下要离开,真还舍不得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说不准啊。这车要是不被骑,不被蹬,早晚会锈掉,变成一摊废铁管,锈螺丝,和烂塑胶。

那是,我说,再好的屋子,若不住人也会坏。车呢,就得骑。

所以啊,我想把车送给你,罗树森说。他说这话脸上是讨好的神情,还有些不好意思。没事骑着玩,活动身子。去医院也能骑着,比走着快。

不要,我又不会骑。我看着那车子,它的样子很普通。

很容易就能学会,等会我教你。罗树森执意要送给我。只要你老骑,我肯定你身体能好起来。见我还不点头,他又说,要不然,算是你替我保管它行吗?我一回来你就还我。你还可以骑着它去金店,去金店钓鱼。

钓鱼这理由打动了我,我答应收下罗树森的三轮车。

他一下子就脸上放光,像是很感激。这车我专门清洗过,还上过油,虽破旧,但骑着舒服。不信你试试。

我哪会?

对了,我忘了这个。来,我告诉你骑车的诀窍。

事实上,罗树森的三轮车对我很管用。我早晚骑着它锻炼,骑着它上医院。我越来越熟悉了车把手车篷车链条,和车两边的踏板。刹车是一块铁条,竖在车把手的下面,由手控制,往下一按车就能停下来。铃铛清脆地响着。我在人缝和车丛间骑着它,有一种游动和滑行的感觉。这是以前坐车和行走时,从不曾有过的感觉。我慢慢体会到了罗树森对车的喜爱,它好像变成了骑者身体的一部分。

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我很花了一些时间。刚开始练习时,我一上去,它就打转绕圈子,像是蒙着眼睛推磨的驴。好在它倒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扭着车把手,直到驯服它。

骑着三轮车上医院,我居然会落到这步田地。谁能想到我这个以前的贪官会没有钱?谁能想到?但这就是事实。当然我还残余了一些,可是我得计算着花。我要治病,吃饭穿衣,每活上一天都得花钱。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他还在恨我没在事发之前自杀。我无法原谅他的恨意,坦率地说,回过头看,谁又能把时机拿捏得那么准?

经济上的拮据,难道就是我步罗树森后尘的原因?当一个蹬三轮的人力车夫,我好像还拉不下脸皮。但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我从医院出来,刚握着车把手还没跨上去,一个老婆婆就气喘吁吁地坐到车篷里。她一边看手表,一边大声呼喝着,快走啊,去紫金路小学,我要去接孙子,他快放学了。我说我不蹬车。不蹬车你停这儿干吗?老婆婆说,我得赶时间接孙子,今天不磨你价,给五块钱好了。老婆婆看着很着急,就当是帮她一个忙吧。我载着她,按响铃铛,行人纷纷闪避。罗树森的车虽外边难看,内部却保养得好,轴承里总上着足够多的油。所以骑着润滑,省劲。老婆婆个头小,骑着没什么分量。

到了紫金路小学,老婆婆塞给我一张五块钱的票子,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就不见了。我摸着手上的纸钞,却怎么也找不着老婆婆,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是我凭自己的体力挣到的第一笔钱,五块。我拿着它去面馆吃了一碗米粉,就是那天跟罗树森吃过的香辣牛肉粉,人力车夫多半都在这儿吃午餐。吃过午餐,我又到街上。下午,我跑了四次。晚上算了下,这天我挣了二十三块。

我隔不几天就得去医院看病拿药。只要运气好,去的时候总能带着人。回来,如果耐心一些,也能带上。我现在干着罗树森干过的营生。街上好像没人认识我,我昂着头,上坡实在要使劲时,才不得不挖着脑袋。偶尔能遇到熟人,他们也大都不会往我脸上看,他们哪会注意一个蹬三轮车的老头呢?

正如罗树森所说,我的身体在变好,去医院的次数也少了。身上一些松软的地方,像是萌生出了一点肌肉。在街上蹬车,心里却一直念叨着要去金店钓鱼。想那一片荒凉的河湾,再就只能一个人去钓了。就算是不挂饵料,扔下鱼钩,也不再有人提醒。向往那地方,想着春天的时候再去吧,一个人,蹬车去。

这计划,春天去金店钓鱼的计划却被延宕下来了。蹬车久了,我才明白,这一行其实也有行规。只可惜我明白这个也还是太迟了些。每一个,或每一群蹬三轮车的,大体上都有他们自己的地盘。地盘早就划定了,没有谁明说,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哪辆三轮车,在哪个区间内招徕客人,都会守着规矩。我不知道啊,罗树森又没跟我说起过。从汽车站走过几次,我发现那儿的生意特别好。一有客车停下,周边的三轮就蜂拥而上,总有人坐。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或是都能坐得起的士。

我就想,不如我也去汽车站吧。我第一次去就载了个农民工,他风尘仆仆地背着大包行李卷。我把他送到城西门,这儿有大片的建筑工地。他咬着嘴唇,坚持要少给一块钱,说是有那么多三轮车,他却坐了我的。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就同意了。少收一块就少一块吧,我回到汽车站。那些没拉着客或是拉完客又回来了的车夫,都聚在一起说闲话。我也想凑上去说点什么,和他们拉拉近乎。

可是,我还没走拢,他们就满怀敌意地闭着嘴。有人在骂骂咧咧,全是脏话。他们呈扇形散开,围着我。我看着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些和我一样的老人,或是比我更老。人老了没一点意思。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体形,皱纹,头发,老人斑,都是如此丑陋。现在不是一两个人在骂,都在骂,集体辱骂。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在针对我。之前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又没惹谁。听不明白都在骂些什么。然后是推搡,七手八脚全落在我身上。我没说那是殴打,那就是推搡。只不过谁都在使劲,有人还在暗中扯我的头发,或是揪我的衣领。我像陀螺一样旋转,之后摔倒。

我倒在地上,那些人一哄而散。这事就发生在街边。

很多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帮老人在嘻闹。我并没怎么伤着,所以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我又来了。他们都木着脸,斜视着我,也不再骂。有人要坐车,总有几辆车并排夹着,不让我挤到前面去,我一个客也载不着。整整一上午,我没抢着一个客。中午,我沮丧地回家去。我好端端地蹬着车,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辆三轮。那蹬车人像喝醉了似的,歪歪扭扭地眼看着就要撞上我。我只好猛地往旁边一让,却跟迎面而来的摩托车相撞。在我被撞击,倒地的一刹那,我看见那辆三轮早一溜烟跑掉了。

我身上多处骨折,撞伤,或摔伤,不得不在家静养了好几个月。这期间,罗树森没事就从深圳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去汽车站干什么?那不是你的地盘。我说你又没交代过,我哪知道?他说头一天把你推倒在地就是警告,你不明白?想想也是啊,我说。你遇到的车祸一定是他们做的,没伤着命就算不错了。

知道我在家,罗树森老打电话。他现在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听着就像是个干部。他说他老忙着,没得空闲。儿子的产业做大了,他得分担一点不是?而且,儿子还给了他一个职位,后勤处副处长。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说不好笑。当然喽,他上面有处长,是儿子招聘来的名牌大学生。那处长很尊重他,见着他总会笑。而他自己,也并不只是挂个虚名,他有好多事要做呢。像什么食堂采购啊,职工的福利物品啊,打扫卫生啊,花草树木的修剪啊。这些都归他操心。罗树森好像很满意,老是老了,没想到还能当上官呢。他在工厂里干过大半生,习惯那种地方。

他的这些电话让我心烦。我们不再有共同语言,说不到一块去。他很少,或是根本就不提那辆人力三轮车,也不说在金店钓鱼的事。而他唠唠叨叨说的那些,我又没兴趣。后来,我干脆不接他打来的电话。看着电话上闪动着他的号码,我会生出无比忧愁的情绪。想着只要一拿起话筒,就将听到他夸耀的口吻。

伤痛,正像预想的那样,我恢复得很慢。想得最多的还是钓鱼,去金店。光是坐在那儿就已经那么惬意。不急不缓流动着的水。尽是乱石荒草的河湾子,和里边的野物。我想着,只要伤一好就去钓鱼。

春天快过了,我的伤还没能痊愈。要到夏天,我才会好起来。当我走出家门,街上的人都已穿着单薄的衣服。我蹬着三轮车,直接往金店去。走在府河岸边,和风吹拂着我。胯下的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可能是几个月没骑过的缘故。我也一样,骑上一会就腿酸,喘气,皮肤上微微冒出汗来。但我不着急,虽在夏天,身上那些伤处却像是到了春天,全都麻酥酥地生长着。在病床上憋得太久了,一到野外就想舒展。

马上就到金店,鼻子里却闻到一股腐臭味。那气味顺着风吹来,一阵紧似一阵,就像是奔涌而来的烟雾。

心里疑惑,是什么气味啊?要到了才知道。原来,那地方成了垃圾场。仔细一瞧,好像还扩修了一条机耕路,看着更像是乡间简易公路,那应该是运送垃圾的专线吧?几个月没来,猛然见着觉得很陌生。那一片河湾不再是以前的荒地。树被锯掉了,野草芦苇也被铲除。它现在显得空旷,没了那些杂物甚至还可以说是辽阔。垃圾被有序地堆放在西端,运送垃圾的车辆能随意地开动。在那一端,垃圾被堆得像一座山,估计垃圾山将逐步往这边蔓延。腐臭的气味正是从垃圾堆里释放出来。那种气味还散发着热气。它的表层有焚烧过的痕迹,从残渣看,烧过的大概是橡胶塑料制品,或某种生活垃圾。空气里因此还有一股焦糊味。而在它的内部,腐烂也能导致发热自燃,所以垃圾的顶端总在冒着袅袅烟尘。

难闻的气味,堵得人几近窒息。既来之,则钓之,我还是选择钓上一会。这垃圾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要下一道坎,走过一面斜坡,才能坐到河边去。我所坐的这儿,恰在上风口。垃圾热烘烘的腐臭,被风吹向我后背的方向。

我拿出钓鱼杆,钓丝缠做一团。我细心地解着,花去的时间差不多可以在乡下做熟一顿饭。再把塑料袋里的蚯蚓掐下一段,拍扁,挂在钓钩上。垂下鱼钩,我抽动着鼻子。尽管在上风口,可还是能闻到臭味,就像我身边到处都是粪便。

可能解开钓丝太过专心,以至于来了一个人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呢?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罗树森。他怎么会在这儿?好几个月不见,从外表看,罗树森明显比以前洋气。我们俩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说他是下乡干部,而我就是三轮车夫。你不是在深圳吗?我问,怎么回了?不习惯,罗树森说,不习惯做“副处长”。跟儿子告了假,回来待几天。他蹲在我脚边,看着我,说你真够专心。我都来了好一会,你却看不见。他笑着,并为此而得意。你回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这不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吗?罗树森说,知道你喜欢来金店钓鱼,特地来打前哨,先侦察一下。可是,没想到我们的地盘变成了垃圾场。

看吧,我说。鱼漂儿动了动,我一扯,扯出一条银白色的鱼来。鱼不大,他帮我放进网兜里。不服气啊,怎么会这样呢?罗树森说,我去田里问了附近的农民。原来,这里面也有猫腻呢。什么猫腻呀?我不解地望着他。也是农民说的,罗树森细细道来,农民说,猫腻跟村长有关。去年冬天就已经听说这儿要建垃圾场,村长吹嘘说垃圾场投资规模很大,要建焚烧塔,建厂房,里面有大机械,传送带。但那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或者根本就是假的。什么焚烧塔,什么传送带,都没有。只见着一车一车的垃圾倒在这了事,臭过几里地。村长辩解说,那是二期工程,或三期,反正由着他说。村里人谁都明白,村长无非是在卖土地。以招商引资的名义卖土地。据说引进这么一个垃圾场,还是大项目呢。因为招商引资有功,村长不仅明着得奖,暗地里,谁知道他还得了多少好处。里面的猫腻谁说得清?村长是这里的能人,他酒量大,牌打得大,在外面很能吃得开。

你有经验,罗树森坏笑着问我,你说,这里面真有猫腻么?我没回答,想都不用想,也不用调查。

不过呢,也不能说这垃圾场全没好处,那样说也太没良心了。每次垃圾车一来,村里的人就会抢着捡废品。这么一个项目,在附近村里催生了一个新产业:捡垃圾。运气好的,能捡到更值钱的东西。一些农民不再热衷于种地,而是热衷于在垃圾场转悠,梦想着突然间发大财。当然,也会滋生一些新矛盾。为抢夺某一件东西,垃圾场里经常会出现纠纷,甚至斗殴。但不管怎么弄,村长仍然是最大的赢家。他调解纠纷,同时,他还新开了一家废品收购部。所有人捡到的东西,都必须送到他这儿来。

鱼漂儿又动了下,却再没扯出鱼来。罗树森吸了吸鼻子,说这会儿天晴,你可以钓鱼。不知道下雨了,你还能不能钓。下雨怎么了?农民说,若是下雨了,从那上面垃圾场里流下的水会是黄色,黑色,或红色。它们混在一起,像是不明不白的血水。流进河里,半边河水都会变色。雨再大些,还会把垃圾给冲下来。

说着话,我的眼睛不时会瞟向不远处的三轮车。眼神一触着它,我就猛然心痛。老实说,我还真舍不得它。罗树森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大度地说,你不用担心,那是你的车。我可以买的,我说。

嘿嘿,罗树森说,我这车只送不卖。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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