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深长的“打工”文学
2012-04-29夏元明
夏元明
甘才志的中篇小说《打工者》在《长江文艺》2011年第10期的头条发表。《打工者》这个题目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打工文学,这也是近十多年来颇有影响的一种文学品类。甘才志的《打工者》也可以划归广义的打工文学,毕竟小说的主人公于昌和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打工者:从行政岗位退下来后,到私营企业谋求生路。但此“打工者”非彼打工者,“打工者”三字在甘才志的小说中别有一番涵蕴,称得上意味深长。于昌和本是县委办正科级副主任,按照县里的统一规定,正科53岁,副科52岁,一刀切,都得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为什么?因为有太多的人等着要提拔,僧多粥少,只能一拨一拨地“让贤”。论理于昌和还可以干一年,因为他的职务虽然是副主任,但级别却是正科。但经不住县委书记的巧言妙语,“杯酒释兵权”,也成了被切的对象。于昌和切下来后经过了几天的失落和痛苦,最后寻到了民营企业家李长发。李长发曾经受惠于他,如今他“落难”了,李长发理当搭救,出以援手,于是于昌和成了他一个分公司的经理。不管于昌和有什么身份和头衔,相对于李长发,他就是一个被雇用者,就是打工,所以“打工者”三字正是切合于昌和身份的一个称号。但问题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打工者”三字不单是一种身份的标识,其深层含义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甚至不无辛酸。
首先,是“打工者”三字与“经理”这一称谓之间的落差,由这个落差所构成的反讽效果。本来,于昌和被县委书记巧妙地“释了兵权”,一夜之间由县委办副主任,变成了公司的经理,这对于昌和来说,是件颇值得扬眉吐气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个破副主任怎及经理响亮值钱呢?所以于昌和上班伊始,便大有一番干事业的架势,调查,了解情况,希望与下属沟通,迅速树立自己的权威。但令人沮丧和尴尬的是,他四处碰壁,不仅多次遭到副经理涂尚荣的揶揄和冷遇,并且也遭到了漂亮的女会计的抢白。弄得他心里非常窝火。他原来以为李长发派他到分公司来是委以重任,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同时也是发挥自己多年行政工作的经验和长处,整治整治公司里不服管教的几个毛猴子。可是几个轮回下来,他终于明白他原来空有其名,除了利用一点私人关系帮助公司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外,他连召开会议的权力也没有,而他每年可以支配的业务费只有区区一万二千元。原来以为李长发是让他来敲山震虎,结果发现李长发真正倚重的还是副经理涂尚荣和漂亮的女会计,他再怎么位居人上,也改不了打工者的实质。那么“打工者”三字就颇有讽刺意味,正如池莉一篇小说的题目所说的“你以为你是谁”!于昌和在官场混了半辈子,他也许明白官场的游戏规则,却不了解民营企业的游戏规则。官场认官,官大一级压死人;可民营企业只认利益,认钱,谁能为公司创造利润,赚到钱,谁就是大爷。有奶就是娘,总经理不会傻到只顾感情不要利益的程度。你于昌和想找主人公感觉,想找一把手的感觉,对不起,摸错了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错位,正是于昌和的悲剧之根。
“打工者”是于昌和当下的身份,而他的“史前”身份却是县委办副主任。表面看,“史前”身份只是于昌和打工生活的序幕,认真想,这个“史前”和当下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对比关系。依我看,正是这种意味深长的关系,深化了这篇小说的主题,使其与一般打工文学区分了开来。一般打工文学的主人公,多半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农民特殊的身份,农民与城市文化的不和谐,或使他们成了被关切同情的对象,或使他们成了城市文明新的注入者,或对其作一般性的文化反思和批判。而于昌和不同。于昌和在进入民营企业之前并非一张白纸,他是有着丰富的资源的。资源之一,他与他的老板关系特殊。他是他老板的恩人,他无须摇尾乞怜地讨主子欢心,也无须察颜观色揣摸主人的心理。在他看来他只要认真努力地做事即可,主人的事业就是他自己的事业。所以他一开始的心态就不可能是一副小心谨慎的心态,而是宏图大展,大有作为的心态。主人为他提供了平台,他只要用心用意唱好戏即可。资源之二,是他干行政时形成的关系网。虽然于昌和不是那种善于拉帮结派的人,但他也没有蠢到有关系不用的地步。所以当他接到(这个词多么难听!)副经理和殷会计的指令,要与镇里续签码头合同的时候,他顿时觉得这太小事一桩了。他立刻想到了曾得他帮助而后官运亨通的张副县长,有张副县长的尚方宝剑,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昌和听了不以为然,心想这回你算说准了,我这个行政干部与地方打交道不是你们能比的。”因为他有“关系”,便觉得可以一展其长,让给他出难题的涂副经理和殷会计长长见识。第三个资源就是他的行政工作经验。他可不是未见过世面的山里娃娃,更不是愚昧僵化的老实农民,他是熟知官场的。比如请客送礼之类,没有他不精通的。所以当那个想推诿的镇委陈书记拨假电话给工办主任,企图搪塞他的时候,他略施小技,陈书记的阴谋顷刻败露。“他心里高兴的,耍个小手腕,揭穿个大阴谋,问题解决了,这是他多年做办公室工作学的招。”有了这些招,他当然可以游刃有余。所以有资源的于昌和便非普通农民工可比,而这些资源的获得均有赖于他的“史前”积累。然而恰恰是这些“史前”积累害了他。他自以为同李长发关系特殊,于是摆不正心态,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拿自己当主人公,人家却只是敷衍。而当合同的事出了纰漏后,李总经理的短信可是一点客气也没有了。他借张副县长解决矛盾,却画虎不成反类犬,惹得张副县长一通批评:“老于你搞这么多年的行政连这也不懂?”其实老于哪是不懂?是他把问题想简单了。最要命的就是他的行政工作经验。他老是用行政上的一套来套私营企业,他一系列的举措都是从行政上学来的,却完全不能适应新的环境。也可以这么说吧,于昌和的悲剧性就在于,他拿民营企业当官场了。他的官场心理,体制思维,行政经验,统统吃不开。其实他在官场也没法吃得开,他懂官场,但根本上不适应官场,他一直认不清一个事实:他在李长发的公司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打工者,而他在行政岗位上岂不同样是一个打工者!我们常听一些官员说他们是为共产党打工,为党打工,这话说得有些难听;好听的说法应该是“甘当人民的勤务员”,当好“公仆”。勤务员也好,公仆也罢,都与主人不沾边。“史前”是个打工者,如今还是个打工者,这才是于昌和的宿命。认清这样一个事实,千万别拿自己太当人,才能获得尊严和快乐。满脑子的官场思维和行政理念,背着“史前”打工者的包袱进入新的生活,岂有不尴尬之理?这就是《打工者》这篇小说最特异之处,是作者对生活新的发现和感喟,也是“打工者”三字暗含的另一层意蕴。
前面说过,甘才志是个小说新手,但新手不幼稚,相反显得十分老辣。就像他的为官做人,甘才志写小说也很内敛沉稳,老老实实,不事张扬。他的笔法是白描,不玩花哨,但气沉丹田,平静中自有一番气象。但他没有板着面孔批判什么,歌颂什么。他的态度是非常冷静甚至冷峻的。他写的是官场,但他表现是人,是官场人物的特殊心态,而他人物的背景就是官场文化。这比起那种尖锐的批判来其实更具文学的魅力。文学虽然不排斥社会功能,但究其实还是一种审美现象。甘才志小说中偶有的冷幽默,便很富审美的穿透力,比如《打工者》中于昌和在得到县委书记的“关爱”后的心态。特别是那包餐巾纸,让于昌和既感激又惶恐,这在某些人看来也许有点夸张和漫画化,但我相信,处久了官场的小人物,一定会有这种复杂心态的。
责任编辑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