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

高万隆

1974年，我们在鲁南一个小山村插队。

那年月，知青插队“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便是请当地老贫农“忆苦思甜”。一天，我们八九个知青正在菜地里干活，报社记者来了，说要拍个“忆苦思甜”的照片，登报宣传一下。大队书记很重视，说要去请一位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来。“不用了”，记者指着带我们干活的菜农说，“这位老大爷就很像个老贫农，就让他来试试吧。”书记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记者便当起了导演，排起“戏”来。

破草帽是现成的，顺手拈来，装菜用的篮子权且用作旧社会讨饭用的篮子，带补丁的破衣服眼前没有，便把一个知青干活时弄脏了的褂子放进那只“要饭篮子”里。

记者让菜农拿起这些“道具”。菜农连忙摇头推辞道：“不行，不行，我哪儿行？”书记推了他一下说：“说你行，你就行。”菜农只好从命了。

记者让菜农蹲在中间，我们围着他，有的蹲着，有的盘腿坐着。记者“说戏”，我们仔细听着，觉得很新鲜。他让菜农讲一讲旧社会的事，让我们拿出一副难过甚至仇恨的神情来。那菜农平时喜欢晚上在打谷场给我们讲故事，净讲一些鬼啦怪啦的故事，常常吓得那些女知青吱哇乱叫。可眼下他嘴里却没词了，不知讲啥好，嗫嚅地说：“那老档子事有啥好说的。”记者再三启发说：“就讲讲你们过去遇到的最苦的事。”菜农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好吧，俺就讲它一段。那年，闹饥荒，人们没东西吃，就到地里扒烂地瓜吃，好多人吃了后中毒死了，可真惨。我还记得，咱村东头的郭家……”“好啦，照片拍完了。”记者打断了菜农的话。菜农刚来兴头，也只好咽口唾沫打住了话头。事后，我还问那菜农：“你刚才讲的是哪年头的事？”他回答：“那是（19）62年的事。”

不久，这张照片见报了，下面的解说词写得那么郑重其事。记者还给我邮来了几张，让我留作纪念。看着这张照片，心里便想，这张“剧照”竟也能当作新闻照片发表；可又一想，不管怎么说，“忆苦思甜”这档事的确有过，总还不能完全说是捕风捉影吧。

本文摘自《老照片》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