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哭娃

2012-04-29达拉

骏马 2012年1期
关键词:崖洞寨子美的

达 拉

原名娜恩达拉,达斡尔族。作品散见于《骏马》《民族文学》《青年作家》《芳草》《西藏文学》《杉乡文学》《草地》《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小说《等待被赎的黑羊》改编成电影《哈布库的羔羊》。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少数民族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王酒庄的嘎子要娶县城的西美,把嘎子娘乐坏了。这不嘎子在井台摇上来竹藤水篓,往西美提着的筲桶里倒,嘎子娘打着眼罩子远远地又把西美看了个仔细。肩稍微沉一下,细腰也一沉,就把宽屁股给翘着了。这腰身不生娃谁生娃的。嘎子娘咕咚咽了唾沫,像咽了一勺子糖水。阿爽背着娃也来摇水篓,背篓里的娃吸溜吸溜地吃鼻涕呢。嘎子娘把阿爽和西美做了粗略的比照,都是寨子外来的媳妇,一个邋遢一个利索,她哼的一声:“我孙娃才不会这么脏的。”踅身进厨房去引火烧饭。

却说西美见了背篓里的娃,拿指肚逗娃的脸蛋。嘎子说:“饭是别人家的香,娃是自个家的好,你也给咱生一个。”西美又逗了逗娃说:“咱是要生一个,你看这娃跟我幺弟一边大。”嘎子没有看那个娃,提筲桶在前头,西美相跟着走。忙着操办婚事,西美有些日子没见幺弟西丑,怪想念的。

成亲的吉日是请过端公给掐算的,嘎子娘催嘎子赶快把该置办的都置办齐了。嘎子和西美披了一身浓雾去的县城,嘎子娘一整日都在刮洋芋皮,看时候不早了,左等不回,右等不回,焦惶惶地往寨子东头望。从后山坡脚来的客车没有来。往日车延误的时候是有过,但至多一刻钟,也能慢悠悠地驶上石桥,王酒庄人两脚一落青石板,车就往下一个寨子去了。

王酒庄这个寨子前面是山,后面也傍着山,东头有一座石桥伸向后山北坡下的柏油公路。庄户人不多,在巴掌大的地里种的是用来酿糖的高粱。嘎子在南山坡脚也有几亩薄田,正是夏末时节,嘎子娘在桥头的石墩旁把自己站成了一棵见风都不摇的树,还是没见嘎子和西美回来。

昏黄的太阳缓缓西沉,阿爽在寨子东头碰见嘎子娘,说:“姨婆还不回家?”

嘎子娘闻声踅身说:“等我儿媳呀。”

嘎子娘哪里知道她眼皮蹦跳之时,客车掉了山沟。

一阵惊叫和哭声中,西美像一块清晨被掀起的花面儿被子,掀到另一侧座位的乘客上。上了车便歪在她身上睡着了的嘎子也一起被掀过去。嘎子是醒了,喊一声西美,还用胸口护住了西美。车体好像被什么卡住,不翻滚了。哟,太阳还吊在头上,天却黑黑,地也暗暗了。过了半个时辰,西美才从碎了玻璃的车窗,拖出了嘎子,喘着粗气喊着:“嘎子,你可不能撇下我,我不能没你,嘎子,嘎子——”

嘎子没有说话。西美的头“嗡”地一响,晕厥了。还是几声娃的啼哭唤醒了西美,她顾不得什么,往哭声爬去。

鸟在树枝上鸣叫,偏西的太阳慢腾腾地从厚云层露出了一丝光。西美好不容易钻进客车,借着灰蒙蒙的光,探摸这探摸那。娃的哭声却没了呀。又一次灰蒙蒙的光打进来,西美才看到一张脸,正挡护着一个娃,安详的脸像一幅油彩还没有干的画凝在光线中。西美被这个面容打动,拖出裹在花毯子里的娃后,已经不清楚淌在自己脸上的是泪水还是汗水了。

西美抬头瞅见一辆运输车轰鸣着驰过,她想喊,可嗓子已经喊不出声来,便抱着娃,向上爬。花毯子拖到草尖上,时不时绊她的脚。她索性脱了外衣,用手和牙撕成条,把娃绑在身后,接着爬。她爬上了公路,踉踉跄跄地走着,远远地望见了那截青石板搭就的石桥,茫然的眼仁继续往南边的矮山上望。

那还是两年前,喜欢徒步登山的西美走到那座山的南坡,攀到山顶,便看见王酒庄每家每户的烟囱冒出了水雾般萦绕的炊烟。锄高粱地的嘎子被越来越暗的暮色染成了墨色,他抬起头把山顶上的西美看成了一只没有张开翅膀的大鸟,于是放下镢头跑上了坡。嘎子和西美就这么看对了眼。

西美从南山收回目光,打眼看见了焦惶惶的在桥上踱步的婆婆,真想一个箭步冲过去抱头恸哭,可转念一想,自己背着花毯子里的娃,莫被王酒庄人说成是背了私娃子,使踅身往后山去。

后山北坡的崖洞,对王酒庄人不是个秘密。嘎子娘怀嘎子七个半月的那年,去挖马鞭稍的根,把嘎子生在这个崖洞。嘎子多半时间都在崖洞那边耍,认识了西美也经常带她去这个崖洞。去的次数多了,嘎子坐在一摊草席上,牵着西美的手说:“我要在这儿给你穿上红鞋子,让你做我嘎子的媳妇。”

西美横了一颗心,爬进崖洞,扑到草席上,背上的娃在花毯子里蠕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娃哭了,西美解开绑在身上的布条。娃还是哭。她便展开了花毯子,手摸到湿尿,一展尿布,才发现是个男娃。西美的眼前就显出了幺弟西丑的模样,关节上有凹坑坑的小手爱抓她的头,她的唇,右边屁股蛋上还长着一块菜叶子一样的青胎记,学走路时扑倒在地上,碰得鼻子和脑门青了一块,又青一块。她万万没想到,在县城卖铺盖的铺子前,遇见了老街坊陈阿婆。陈阿婆拽住西美说:“西丑丢了,你娘都要疯癫了,为一个娃,藏东藏西,罚款交了,还没落上户口呢,娃说没就没了。”那年,她娘怀娃显了孕身,跟她爹连夜逃出县城,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山寨。西美的爹吃酒吃得厉害,娃一落地,他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烧酒没命地往肚里灌。西美得知她爹吃酒把自己吃到天上了,对酒便有了仇,对成了寡妇的娘也多了几层惦念,书没有念完,卷铺盖回了县城。西美叫嘎子先回王酒庄,她要在县城找幺弟。嘎子说:“我知道找幺弟要紧,我不能回去。”可两人却鬼使神差地赶了末班车。车却掉进了山沟。西美看着花毯子上的娃,心揪成了乱麻,这娃许是饿了,怎么办?她从洞壁上抓几把湿苔藓,抹了脸,匆匆下了坡。

淡墨的暮色已经罩住了王酒庄。寨子东头的石桥上坐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那是嘎子娘。西美赶忙低头往寨子走。她不走石桥,走草坡。过了井台,绕过一条巷道,才到嘎子娘的院坝,西美进屋掀锅盖,抓出还热乎乎的馒头,一转身,锅盖咣啷掉到了地上。

嘎子娘从桥头回到家,进屋踩了锅盖,赶忙拉灯绳。锅里的馒头不见了,麻婆豆腐还在。于是,她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喊:“抓贼,来了贪吃的贼。”

几声狗吠凄哀哀地回荡着。背着娃的阿爽闻声跑来了,“贼是来过了。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姨婆,你莫慌。”

嘎子娘也不嫌弃阿爽了,倒觉得这个嫁过来的媳妇跟她这么贴心。

当天夜里,王酒庄人敲锣掌灯巡查,从寨子西头的古树到寨子东头的石桥,又从寨子东头的桥头到寨子北头的井台,从寨子北头的井边到寨子南头的高粱地。锣声荡在山涧,荡在各户人家的房瓦上,荡在每个庄户人的心尖尖。各家各户都关了窗,闩了门,把娃搂在铺盖里。刚从县城回来的王九姨更是紧抱怀里的娃。

嘎子娘没喊抓贼前,西美在狗吠中,用棍子打碎了窗玻璃,爬进还没拜堂的婚房,扯下挂在相框上的红绸子,拴在门楣上的红绸子,绑在桌子腿和椅子背上的红布条。这些红艳艳的东西都是嘎子跟西美亲手布置的,又被西美指甲内粘满了草泥的手扯下了。西美还拿了一个瓦碗,去井台摇水篓,装一瓦碗水,才拄着那根打玻璃的木棍,走回她心中的洞房。

雨,是在西美快到后山北坡时,噼里啪啦落下来的。

西美爬进崖洞,探摸花毯子,摸到了娃的脸。娃是睡着的。她在洞内铺展了红绸子,把娃放在一片红艳艳上,自己也坐在红艳艳中。不多会儿,娃醒了。给娃的脑门上缠了一根红布条,西美低身亲吻他的脸颊,又从瓦碗往自己手心里倒井水,掰了有些硬的馒头,搅成面糊糊,喂娃。娃是噎住了,可西美没看到他脸已经发紫了,伸手没摸到鼻息,才抱起娃,使劲儿地摇晃,娃还是不出气。“娃,你怎么了?”西美拍打娃的脸,拍打后背,又对着嘴,喂唾液。西美把手伸进娃的嘴里,才抠出了卡在嗓子眼儿的饭坨坨。娃这么小哪能吃这个的。她一下子从草席上弹起来,把娃搂在怀里。

这时,娃的小手摸到西美凸鼓鼓的胸,哎呀,可从来没有陌生的手摸过她,只有嘎子和西丑摸过她的。嘎子撇下了她,西丑还不知在哪里。一个从眼前走了,一个在心头上惦着。抱着这个陌生的娃,西美情不自禁地解开了衬衣的纽扣。娃的嘴在西美的胸脯上嘬,软软的唇不是嘎子的唇。西美一缩,娃就哭啊。娃含住了西美的乳头,西美火辣辣地一阵晕,嘎子在洞里也这么含过西美的乳房。西美呼吸急促起来,心要蹦出来。别吃了,别吃了。娃没有嘬到奶水,吐出了乳头,还是哭。西美还是把乳头塞进娃的嘴。这娃是哭累了,头枕在西美胳膊上,一只小手抓在另一个乳房上,睡着了。西美的幺弟西丑也枕在她胳膊上睡过,小手那么乖巧地蜷在她胸脯上啊。西美躺在娃的身旁,也慢慢地睡了。

许是半夜了,娃醒来大声哭着,西美抬头看见洞外的天,闪着晶亮的碎光。哦,雨停了,一只壁虎钻进崖洞,在洞壁的苔藓上爬,停顿一会儿,趴下来,在草席旁,听西美拍娃入睡的哼哼。

翌日,嘎子婚房被打劫的事让嘎子娘知道了,一阵恸哭。哭过了又坐在桥头的石墩上了。是一声警笛从远处荡进了嘎子娘的耳朵,使她从石墩上瘫坐在青石板上,一只布鞋子也掉到桥下的一叶青菜上了。

石桥下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冲涤着碎石头,阿爽正在清洗一篮子青菜,忽见掉下来鞋子,知道是嘎子娘的鞋,拾了鞋起身上桥,给嘎子娘套在脚上。阿爽踅身要下桥,嘎子娘抓住了她,“爽啊,你听听,警车这是冲我来的么?”

警察清理车祸现场时,翻到许多身份证,挨个寨子寻,这会儿,拿着嘎子的身份证,一辆警车就往王酒庄来了。警车从嘎子娘的脚边驶过,像轧了嘎子娘的心。嘎子娘瞪大了眼,半张着嘴,一口气喘不上来。阿爽连忙拍打她的脊背说:“姨婆,不慌不慌。”待阿爽一手提了菜筐,一手搀了嘎子娘,回寨子,王麻六的老爹举着烟袋,也往桥头来,叫嘎子娘。

很快,王酒庄人扛着镢头,握着棍棒,奔向出了车祸的山沟。王酒庄几乎成了一座空寨子,只有瞎子王锣公坐在村口。还有一个人守在寨子里,瞎子王锣公知道那是不生娃的王九姨。

傍晚,王酒庄人七脚八手地把嘎子抬回寨子西头的古树下,一起被抬回来的还有嘎子娘。王酒庄人在车祸现场没找到西美,纷纷猜测她在城里就弃嘎子不管了,弄得嘎子就这么丢了命。也有的说,城里就是有劫匪,西美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要不怎么只见嘎子,不见了西美?王麻六蹴在议论的人堆里,一把一把抓捏自己的头发,被他爹早看在了眼里,他是惦记西美呢。

嘎子娘醒过来,悲切切地说:“我的嘎子,他光着身子走了。”

王麻六的老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嘎子断气之前没有穿上新衣服,就劝嘎子娘,“你给娃唱哭丧歌,让娃走好!”

嘎子娘便盘腿坐在灵台旁,拍打大腿,开始撒哭:“没心没肺的娃,一男半女都没留,你怎么就狠心走了啊……”

王麻六给嘎子娘喝了一瓦碗高粱糖水润了润嗓子。喝完糖水的嘎子娘唱起来就格外的哀楚,“西美多好的娃,没做我儿媳,也怎么就狠心走了啊,让娘怎么活啊……娃是娘的心头肉,哪个黑面鬼坏了肠子,夺了我的娃啊……娘没了娃,被掏了心,被挖了肺啊……”

娃不能在崖洞里饿着了,西美在坡上焚烧了从婚房扯来的红绸子。就在半坡都映红的后半晌儿,西美背着娃下了山,还没上桥,便远远地看见了古树下的招魂幡、纸扎的灵房和进进出出的庄户人。

王九姨抱着娃,站在桥头,抻脖子往后山那边的柏油公路望。王九姨的男人就要回来了。她是没想到西美从自己身后过,顺手掀了盖在娃头上的那块布。没人相信会有这巧的事,可就这么巧,西美找见了幺弟,她幺弟竟然在王九姨的怀里。王九姨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跳起来。两个女人在桥头争抢,一会儿在桥墩北边,一会儿在桥墩南边。

西美说:“是你偷了我幺弟,我认得我幺弟。”

王九姨说:“哪个是你幺弟?是我王九姨生的娃。”

西美说:“你这是生剥了我娘的皮呀。都说你不会生娃,你怎么就生了娃?”

王九姨说:“你不是媳妇,怎么背个娃?莫不是你生了私娃子?”

西美叫王九姨不要管她的事,抬手要扒西丑的裤子,要看西丑屁股蛋上的胎记。王九姨不让看,西丑吓得哇哇大哭,西美松了手。王九姨跑下了桥,往寨子跑。

古树下的纸扎灵房旁,正坐着三个鬓发花白的老人在吹垮垮。王麻六的老爹叼着烟袋,埋怨王麻六,“天不说自个高,地不说自个厚,我儿子就说自个好,不讨媳妇给我生个孙娃,你们说他好个屁么。”坐右边的老人说:“是该讨媳妇生娃了。”随即抬起了发颤的手指头,“你们快看王九姨来了,她可是抱着娃的,八成她不生养的病给治好了。”坐在左边的瞎子王锣公说:“我可不信进城就能生了娃。”

王九姨头一回进城不是去偷娃,她去是找能治不孕症的老中医。那天,在医院挂号窗口前,王九姨遇见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自称有祖宗九代传下来的专治不孕不育的秘方。王九姨跟这个男人拐了一条巷,又一条巷,上了一座矮楼的二楼,从二楼又上了一层楼。鸭舌帽男人指着一排靠墙的柜子说:“这草药进了你的肚就能让你生娃。”王九姨从灰蒙蒙的玻璃看见装在同样灰蒙蒙玻璃瓶里的草药,便上前一格一格地摸玻璃,许久之后,才把喜悦即将溢出的眼睛挪过来,把满眼的喜悦撒在这个男人身上了。很快,这个男人打开玻璃门,凑了十大包草药,塞给王九姨。王九姨下楼前,回头问了一句:“保准能治我这病?”得到肯定答复后,王九姨下了楼,又回头看那座矮楼,死牢牢地记住了画在灰突突墙上的一个大圆圈。圆圈里打的是一个×,也用一根麻绳把拐出去的两条巷拴在心头了。

那一阵,王酒庄人都躲王九姨,躲她嘴里呛人的药味。十包药吃完了,王九姨肚子也没见大。王九姨的男人没日没夜地给她唾沫星子:“石女?你怎么娃都怀不上?”瞎子王锣公劝过他,“女人生不出娃,苦在自个儿心里头,你不要骂了。”他有时听劝,有时不听劝,趁火头上,卷铺盖外出打工了。

男人走了之后,王九姨又进了一回城,一走就是两年。

在城里,王九姨顺着心头的那根麻绳拐进了两条巷子,墙上画着圈的矮楼不见了,于是,她守在医院门口,等那个骗了她的男人。饿了,去附近小饭馆讨一口饭,困了,蹲在医院门口打盹,也在垃圾桶旁边睡。这么狼狈相的王九姨被一个流浪汉睡了。

西美的娘抱着发烧的西丑,出现在医院走廊时,就被王九姨盯上了。西美的娘把西丑和给西丑吃的药放在厕所门口的椅子上,进了厕所,出来就不见了西丑。

古树下的三个老人不再品说王九姨,是阿爽跑来了。王麻六的老爹说:“爽,你疾跑什么?”阿爽跑得气不顺了,“西美,西美她没死。”王麻六的老爹说:“扯把子。”阿爽说:“我没扯把子,她还背个娃的。”随即跑进纸扎的灵房,告知了嘎子娘。

待到日落了西山头,暮色渐渐涂黑了整个寨子,古树那边就围了一群庄户人。瞎子王锣公也坐在人堆里头的树墩上说:“王九姨不会生娃,进城有了娃,不是媳妇的西美进城也有了娃,城里真有那么多的娃?”

王麻六的老爹拿烟袋碰了碰瞎子王锣公的腿说:“哪个有那么多娃。”

阿爽的男人却说:“莫不是王九姨真偷了娃?”

王麻六没在嘎子娘家看见西美,耷拉着脑袋也来到古树下,说:“给你们讲件事,西美抱的不是私娃子,她清白得很。”

瞎子王锣公说:“麻六,你见过西美?”

王麻六的老爹赶紧打岔说:“嘎子娘来了。”

嘎子娘果真来了,挨个探问见没见西美。没人说见过西美。

西美是背娃回了县城。西美的娘瞪着一双木呆呆的眼睛看西美,好一阵儿,才“哇”地哭起来:“娘的娃丢了,你幺弟他丢了。”一见西美背个娃,赶忙上前掀花毯子,一看不是西丑,又哭开了,“你怎么也偷了娃呀?”

西美说:“娘,这娃不是偷的,是捡来的。”

陈阿婆听见哭声,来了,一进屋就劝西美的娘。西美的娘倒在陈阿婆的怀里,捶自己胸脯,接着哭,“西美抱回来的不是我的娃,我要我的娃。”

西美出了楼,拐几条巷道,到了派出所,把娃放在人家办公桌上说:“这娃是孤儿。”

甲警察说:“孤儿不归这儿管。”

西美说:“十号那天,有客车掉山沟了,这娃就是那车上的。”

乙警察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看看娃,又看看西美,再去看娃,“往王酒庄去的客车?出警的警察做了笔录,死者的身份都有着落,没见哪个带娃的,莫非这娃是被拐的?”

西美的眼眶里涌出了泪花,“王酒庄的王九姨偷了我幺弟,警察同志要帮帮我娘。”

乙警察一愣,又看西美看了几秒钟,才拿起话筒。很快,来了一个女警察,抱走了娃。

王酒庄西头的那棵古树下,又坐着三个老人,瞎子王锣公听到急切的警笛之后,王麻六的老爹才看见一辆警车从寨子东头拐了进来。

瞎子王锣公叹着气说:“王酒庄又出事了么?”

王麻六的老爹往鞋帮上磕打了烟袋说:“莫不是来抓人的,嘎子家进了贼,你没听讲?”

瞎子王锣公说:“那不算贼。王酒庄有啥贼么?”

王麻六的老爹看见警车驶到王九姨的门口,就停了。跳下来的是西美,还有西美的娘,两个男警察和一个女警察。

王九姨的门没上闩,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铺盖卷上没有西丑。西美翻了柜子,挨个翻墙边的米缸,都不见西丑。

甲警察拍醒了床上的那个人,问:“你是王九姨的丈夫?”

西美的娘冲过去,要抓那人,“我娃呀,你个坏贼,还我娃。”女警察和西美给拦下了。

甲警察说:“王九姨去了哪里?”

王九姨的男人说:“我刚回来,没见我媳妇。”

乙警察说:“偷娃是犯罪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王九姨的男人说:“哪个偷娃?”

乙警察说:“王九姨涉嫌偷娃,你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不交出你媳妇,你就是包庇罪。明白没明白?”

王麻六正扛镢头,从南边的高粱地回来,看见西美跑了过来,说:“西美,我要你做我王麻六的媳妇。”

西美说:“王九姨拐了我幺弟,哪个有心跟你扯?”

王麻六说:“王九姨拐了你幺弟?昨晚上我看见王九姨抱娃往后山去了。”

西美撒腿往寨子东头跑,她娘在后头喊,甲警察把王九姨的男人推上了警车,把车开上了石桥,西美和娘也上了警车。而王九姨在后山北坡的崖洞内,怀里抱着西丑,一听警笛响,挪到最里头,缩成了一团。

警车停在后山坡脚,西美在前,其余人在后,往崖洞去。王九姨的男人走得不急,被甲警察推搡了,埋怨满腹。到了洞口,西美一个箭步蹿进去,甲警察也一个箭步蹿进去。乙警察没进崖洞,拉了女警察,使一个眼色。

洞里没有王九姨,只有西丑。西美的娘一把搂抱了娃,又是摸又是亲,喜极而泣了。可王九姨的男人不干了,“诬陷我么,我告你们。”

甲警察说:“哪个诬陷你?”

王九姨的男人说:“你说我媳妇偷娃的。”

正说着,女警察扭着王九姨的胳膊从一块岩石后头出来,乙警察在押后。

王九姨的男人立刻瘫了,“你个孬种,坏我名声么。”谁也没想到的是,王九姨的男人竟然虎口脫险,跑脱了。

警察带走了王九姨。可隔天,王九姨就回来了,趾高气扬地在寨子里踱步,见谁都拔高了嗓门说:“我有孕在身,哪个敢拘了我?”这话谁都听烦了,只有嘎子娘没有听烦。葬了嘎子,嘎子娘还盼着有一天西美突然从县城来跟她说,我怀了娃。

嘎子娘有了这个心事后,闲来无事,便往寨子东头张望。

(责任编辑 高颖萍)

猜你喜欢

崖洞寨子美的
The Beauty of My Hometown-Hongyadong家乡的美-洪崖洞
刘俊
寨子河油区长8油藏注水开发研究
美丽的洪崖洞
“淳朴寨子”,一个品牌的形成——我在小山村里启动了“消费扶贫”
打破平衡
好美的雾
寨子
寨子
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