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命和爱而歌(组诗)

李瑛

在我身边

在我身边

阳光在墙上轻轻移动

所有的东西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同文字和思想的书，并肩伫立

钢琴琴键，有的唱歌，有的睡觉

花瓶中的花兀自枯萎

越洋飞来的信是海鸥的羽毛

翻开的报纸是喧嚣的世界

在我身边

离我心最近的都是回忆

行行诗句是缕缕月光

照耀着众多朋友谈笑

茶香溢出杯盏

也有人爱和憎的面孔是重叠的

也有的人看不见，躲在门后

在我身边

更多相伴的是孤独

我的孤独是一盏灯

和我面对面坐在一起

思索——

许多事，如今老了才懂得

许多事，如今老了也不懂

听巴赫《马太受难曲》

每个弦键都很虔诚

音符啜泣着扇动翅膀

所有的星星都已枯萎

眼前只见颤抖的烛光

主啊，基督，为苍生一千次受刑

又一千次死而复生

黑色帷幕自九天垂降

笼罩着高耸的神圣的教堂

殿宇间闪着盈盈泪眼

滴血的花朵为苦难绽放

和孩子们谈母亲

拂晓，蹲在岸边汲水的

小河认识她，是母亲

入夜，坐在土灶前煮饭的

火光认识她，是母亲

母亲是生命的源头

常常，站在语言和文字之外

给了你血，给了你奶

却把泪留给自己

给你温暖，给你爱

却把苦留给自己

从扶你蹒跚学步

到长大直至衰老，你

始终是她怀里的孩子

无论你遇风遇雨

或浪迹海角天涯

眼紧望着你的，是母亲

心紧随着你的，是母亲

比月光更纯净的母亲

从不要回报和赞美

当把给你们的爱全部掏完

便悄悄离去，像风卷走一片叶子

你们可还记得她

呼唤你乳名的颤抖的声音

她的白发、手指、干瘪的乳房

她踉跄远去的身影

夜半醒来，枕头上

是坦然，是愧疚

一天甚至一生

或火焰燃烧

或心头滴血

在酒楼

酒楼

缓缓转动的餐台

炙热的铁板上，火

煎着鲜嫩的乳鸽

油渍吱吱地叫着

再没有转动的眼睛

轻盈翻飞的身影和

素洁如花的生命

连影子也没有

只片片油亮的变黄的

胸脯、翅膀和腿

在油渍里吱吱地叫

这是什么声音

酒杯摇荡着

骨头丢在餐桌上

天真的小鸽子

还不认识蓝天白云和街树

不认识人和这个世界

窗外，风掠过

本该属于它们的

蓝天、白云和街树

一起扭曲地倾斜下来

压抑的恐怖里

蓝天找不到胸脯

白云找不到翅膀

街树找不到腿

再没有露珠般的黎明

再没有飞翔和歌唱

对于爱和生命

这个狭窄、野蛮、丑陋的世界

除了愤怒和痛苦

还有什么

剔着牙齿的人们散去了

谁也没有感到丢失了些什么

指挥家的手

——写在出席音乐会后

你的左手羡慕你的右手

挥动一支闪光的细棒

它有神经、血肉和思想

因此就有情感和力量

它指挥地球旋转

让云朵舒卷流荡

让大海站起来，飞腾

让野草生长

它指挥不同生命的

灵与肉、理想与幻灭

灵魂的诞生和死亡

它把手伸向天宇

呼唤惊雷怒电

牵引上升下落的太阳

它拨动一颗颗被人

起了许多不同名字的星斗

其实它们自己并不知道

无论睡去或醒来

各有自己的欢乐和悲伤

它用生命点燃我的激情

在旋律线的起伏中

我听见时间流动的节奏和声响

它甚至指挥云里的众神

一起歌唱

椰壳

一只粗砺的椰壳

漂在海上

有蓝天、自云、骤雨

芭蕉叶尖滑下水珠

浸透

海风的成味和菠萝的甜香

雨林里有明亮的眼睛

有蝴蝶

水网有栖息的白鹭

度假村的咖啡屋

有银餐具的闪光

映着

贝壳

黄金海滩上有巨大的石头

山顶有鹿和醉人的爱情

遮阳伞下

有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微笑

时代空间

有五大洲的新玩意和流行色

流曳着，跳跃着，旋转着

漂在海上

一只粗砺的椰壳

没有缆索和锚

是岛

是我的海南

三年——给逝去的娟

今天

是你离开我三周年的日子

我住在医院里

未能献一束花来祭你

三年和三千年同样遥远

如今，世事纷繁，却空茫如许

只孤寂和我一起变老

倒是在梦中

你捧一束鲜花来看我

冒一天濛濛细雨

似久别，你怔怔地

凝望着我，含情不语

啊，铺在我们身后的

几十年雨雪轮替

至今，才漠然发现人间生死

三年，你渐行渐远，孤魂何依

此刻，打湿我枕上白发的

是梦中的雨水，还是泪滴

过小煤窑

是被通缉的逃犯

躲躲藏藏的小煤窑

大张着嗜血的嘴

隐蔽在山脚

一群憨厚贫血的汉子

是温情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煤黑脸上转动着

迷茫无奈的眼睛

走进阴暗的巷道

泥水霉味和汗酸的气息

迎接了他们

在生命和金钱相赌的后面

在谜和重重黑夜后面

埋着多少永不再亮的矿灯

抽动的肌肉和血泪

洞口外闪动着什么

看得见的是——

刺眼的磷光

野草间惊慌的萤火

疯狂的母亲蓬松的白发

寡妇扭曲的脸、嘶哑的哭声

孩子的眼泪

看不见的是——

白花花的刀子

令人恐怖的狰狞的笑

卑鄙却堂皇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