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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听室

2012-04-29姬中宪

上海文学 2012年1期

姬中宪

1

你有时叫我苹果。绿色的那种,你说,我是一个硕大无比的苹果,满满当当地蹲在房间里,顶天立地,你进来了,不得不贴着墙走动,肚皮蹭着我的肚皮,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你当然想咬我一口,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你说,我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吃掉我,进而变成我,而我的苹果核将成为你,酸溜溜的靠墙边站着,睁着忧怨的独眼,你的灵感来自长时间的冥想和几位偏执艺术家的启示,我不会相信你,对你的称呼不置可否,我知道你有夸大妄想症,你常年蛰居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每晚在抑郁中睡去,你的梦境离奇而冗长,更加将你的现实映照得黯淡无光,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你醉心于制造各种各样的比喻,把毫不相关的事物作为本体和喻体。浴室、传真机、羚羊、指甲钳、蜷曲的绳索和生锈的弹壳,都是经常出现在你脑海中的意象,你通过我来表达他们的关系,把牵强附会的罪名嫁祸给我,而你独享着天马行空的快乐,你在你的国度里恣意妄为,却手把手地约束着我的言谈举止,你甚至对我规定说,只准用逗号!多么可笑的要求,这会使我变得喋喋不休,不知道省略和停顿,更失去了激情和疑虑,我暂时地满足了你,但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违背了你。

2

秋天是突然来临的,“嚓”的一声,像撕去一张日历,时间精准、匀速,近乎刻板,而季节的嬗变却常让人始料未及。第一场秋风吹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过一支枯萎的花朵从阳台上滚落。而那群灰色的鸽子,她们从窗前滑过,像风吹起的一阵灰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但随后,这群神秘的精灵又变幻着阵形飞回了窗口,紧跟着又被抛向了更远的天空,在浅灰色的背景下,她们翕动翅膀,像一组抖动的象形文字,肆意表达着隐晦的寓意,更多的鸽子开始加入到飞行的队列了,她们辗转回旋,聚散离合,她们是一束束灰色的烟花,把绚烂的身影投映在对面的玻璃大厦上,让更多的人看到她们,就在人们翘首等待着下一次绽放时,她们已经收敛形迹,倏忽间消失了踪影,像镜中的一场幻觉,又像是沉重的天空不小心打了一个激灵,我知道,她们一定是返回了远处的白色城堡,那座人迹罕至的危楼,早已被先知的鸟类占据,她们白天放荡,醉心于高空中的群舞,夜晚则倾巢出动,合力转动城楼前悬挂的巨大钟表的时针,蓄意篡改着这个城市的时间进度,让更多的人陷于颠沛和迷乱。只是这一切都无人察觉,正如你我早已看到的,清晨总是准时到来,黄昏也从未迟到。

3

你九岁时第一次见到了马,那匹马体格高大,毛色红润,额头上系着红缨,表情倔强地站在一处旅游胜地的门前,一副毫不通融的样子,而你是一个小男孩,干净,羞涩,刚刚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激起了一点点小男子汉的英雄气概,你坐在马鞍上。纤细的腿夹着马的身体,双手紧攥着缰绳,你终于没能忍住内心的兴奋,露出了九岁的神圣的笑容,你的小姐姐畏缩在你的身后,她穿着白色的袜子和浅黄色的人造革凉鞋,双手牢牢抓着你的肩膀,更多地表现出了小女孩的慌乱和窃喜,她的眼睛微微眯着,也许已显出了初步的近视,在你们的后面,一个穿蓝白相间连衣裙的修长女人正向前走着,却突然扭头向后望去,她在看你们吗?她被你们的年轻和单纯吸引了吗?或者,她只是在观望你们头顶上一朵轻淡的云?她倦怠的步伐和沉静的眼神显露了内心的焦虑吗?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了,时间之轮飞速流转,进入到2001年1月21日十二三时二十分,雪刚刚融化,你一米八一,倾斜的地而上铺满褐色的碎石,你穿黑色的皮夹克,砖红色衬衣的领子和下摆分别从毛衣的上面和下面露出来,一大排白杨树的枯枝在你后面不到三百米的高处伸展开,而你的头发过于长了,这使你眺望远方的眼神多少显得有些空洞,让我感兴趣的是你的右手正搂着你的小表弟,他穿着妈妈为他做的灯芯绒裤子,正在为智齿和寒假作业发愁,在上个学期的地理课上,班上的女同学已经给他偷偷递过纸条,他的脸蛋胖鼓鼓的,好像嘴里含着两块糖,十五年后,他的个子长高了二十多公分,下巴上生出密密的胡茬,又过了两年,他彻底变成了你,而你呢,你也没有一刻停止变动,视线向右移动,凌乱的房间内充满暗淡的光线和颗粒状的空气,你坐在桌前,似乎才睡醒没多久,又像是刚从一场风暴中走来,眼睛惶恐而澄清,你的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纸帽,用一张废弃的《法制日报》卷成,上面的黑色标题清晰可见,农妇惨遭邻家猪咬伤,法院难为当事人调解,你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顾城像,为你奇怪的打扮找到了源头,在你的右侧,我第一次出现在了你身旁,我们离得很近,但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你上身穿着一件旧军装,下身没有出现,但我记得,那天你穿了一双黄拖鞋,牛仔裤挽到膝盖下面,脚趾很长。

4

晚上六点十二分,门外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你回来了,比昨天晚了七分钟,比前天早了五分钟,晚上六点钟是我的早晨,你唤醒了我,带着周身的灰尘和烟草的气息,我看到你穿着皮鞋踏进了卧室。皮包扔在床上,紧跟着把自己也扔到了床上,你摊开四肢,脚搭在地上,慵懒地躺着,手指偶尔会碰到枕头边上的几本书,你随便翻开一页,举到面前凝视,很快将整本书砸在脸上,你的手继续摸索,有时会碰到一张电话卡,一串钥匙,一枚早晨从裤兜里翻出的硬币,一根昨晚睡觉时掉下的头发,你似乎饶有兴致地不停摸索着,那本书蒙在你的脸上,使我看不到你此刻的表情,五分钟后你忽然起身,到客厅去换鞋,袜子扔在椅子腿下面,你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重新进到卧室,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你从来不会认真地看我一眼,你神情肃穆,嘴巴用力地瘪着,一个音节也不想发出,哪怕只是发出一个感叹词,或者张嘴打个呵欠,你在外面也是这个样子吗?当你被众人包围时,当无数双眼睛在向你发出诘问时,你也是这样吗?在你的眼里,我似乎是不存在的,你来来回回,先后五次从我身边经过,你把印着斑点狗图案的茶杯放在我的身旁,热腾腾的水汽沐浴了我,你试探着喝下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吐出嘴里的茶叶,你斟酌着,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桌面,你打开了冰箱,从里面拿出_r橙汁,啤酒,袋装醋,芥末油,也许还有夏天时剩下的半盒酸奶,你反复地摆弄着它们,似乎急于调制出某种化学药品,你最终还是厌烦了,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垃圾桶,你小跑着冲进了厨房,哗啦啦,水声传出,你抹着嘴回来,对着镜子龇牙咧嘴,费力观察自己的牙根,你把外套脱下来,从房间的一侧扔出去,外套从我眼前飞过,落在房间另一侧的床上,一截袖子瘫在床沿上,像一个垂死的人,你进了卫生间,反锁上门,整个世界安静了,没有期待中的汹涌澎湃的马桶抽水声,你消失了,完全没有了踪影,我怀疑你把自己漏进了下水道,此刻已经飞流直下三千尺,冲到了南郊化工场的废水池,或者你从卫生间的窗子里逃走了,跳到三楼的阳台上,此刻正在接受小区保安和三楼的四个老太太的轮番盘问,然而你回来了,一只裤腿挽着。像一个行走正常的瘸子,

头发上带着水珠,你从手提袋里拿出了盒饭,一包油炸豆腐,三根牙签,你的晚饭在客厅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进行,我没有参与,重新回来时你的步伐更加踏实了,你踩上墙角的秤,收腹,提臀,摇头,你从衣橱上抽出一张纸,用笔记下一个新的数据,你开始发力,压腿,做第七套中学生广播体操,简易太极拳,还有一些造型独特的自创动作,九点钟,你终于累了,你坐下来,终于到了面对我的时候,茶杯里重新泡上茶,椅子上垫着去年的棉毛裤,你磨磨蹭蹭地靠近我,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你和我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有好几次,我注意到你欲言又止,脑中的思绪纷乱庞杂,每一个都惊心动魄,却又稍触即散,他们激励着你,也折磨着你,像一片广袤的森林覆盖着你,你试图从中选出一枚脉络清晰的叶片,最终呈献给我的却是一捧衰败的杂草,你仍然坚持着,继续增加茶叶的剂量,更频繁地出入于卫生间,你一次次坐回椅子,你长时间正视着我,似乎执意要在今晚给我一个交代,你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你的精神越来越高涨,凌晨一点钟,这种对峙的局面發展到了极致,你突然换上了睡衣,迅雷不及掩耳地按掉了墙上的开关,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床上,节能灯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后,瞬间释放出无边的黑暗,淹没了整个房间,稍后,床上传来了沉重的、忧心忡忡的鼾声,灯光和鼾声的前后关系,就像是闪电和雷鸣,在梦里,你终于找到了这一个让你满意的句子。

5

深夜,远处街角传来凄厉的刹车声,像一记响亮的头痛,迅疾掠过城市的上空,夜色醇厚,梦发酵,蒙面的匪徒打起了鼾,四盏昏黄的路灯守在三叉路口,目不斜视,像一组关系微妙的守卫,重型货车停靠在路旁,外地的司机正高声谈笑,一定是妻子们带来了家乡的消息,对面的居民楼上灯火惺忪,婴儿在陌生的房间里睁开了双眼,衬衣悬在阳台的衣架上,垂着手,诡异而谦逊,黑夜哄睡了爱情,有人浅浅地唱起了悲伤的歌。

6

她来了,踩着细碎、欢快的脚步,眼神却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她一定来自一个有风的地方,头发的末梢顽皮地翘起来,钥匙环在指上飞快转动,她每次迈过两个台阶,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栏杆,宽大的绿色上衣阻碍了她的动作,她停下来,把衣服的下摆收拾整齐,再继续上楼,每上完一段楼梯,她都要更换一种方式,有时故意懒散地扭着腰肢,有时像一只健壮的小鹿蹦蹦跳跳,她确信楼道里没有其他人,因此更加放开手脚,她的钥匙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叮当当一路响着,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许她过去曾经长时间地住在这里,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她回来了,带着暂别归来后的新鲜感,但她的记忆还是出了点小差错,也许是每一层楼面上雷同的布局迷惑了她。她在三楼就提前停了下来,没有门牌号,她把钥匙插进锁眼后,才注意到了细微的差别。她后退一步,歪着头上下打量门的样子,用手指触摸门的质地,沾染门的灰尘,放在眼前仔细研究,仍然将信将疑,忽然她想到了办法,来到楼梯口的窗前,数一数对面楼的层数,这下她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耸耸肩膀,蹭蹭蹭几步登上了四楼,门外响起了似曾相识的钥匙转动声,她进来了,房间里立刻涌进了淡淡的香,但这香味没有继续逼近,因为她没有进卧室,而是直接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她肯定看到了楼前的一大片草地,啊,她说,这里有一片草地,声音里带着迟疑的欣喜,似乎她刚刚从一片沙漠中回来,又像是刚从一片更大的草原中归来,她不再出声,久久注视着,她没有注意到,你放在窗台上的一棵石榴花,早已枯萎多时。

7

每天早晨十点,你不在的时候,电话铃都会响起,从铃声的轻重和节奏上判断,我认定这些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因为每个人打来的电话铃声都是不一样的,早晨十点钟的铃声是纤弱的,犹豫不决的,那在电话另一端触碰按键的,一定是一只女人的手,你回来了,长时间地注视着电话,有时甚至会把电话机翻过来,或者把电话线拔下再插回去,你似乎听到了铃声的回响,你把耳朵贴在话筒上,搜寻着铃声响过的痕迹,你沿着墙角和门缝,一寸一寸地揉捏着电话线,仿佛要从这包裹严密的金属线里抽出只言片语,你顺着电话线进了客厅,又到了阳台,你不能再往前了,电话线跃出了窗台,远远伸向了楼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了回去,最终消失在了未知的远处,有时你正开门准备出去时,电话铃响了,你稍稍迟疑了一下,紧接着我听到你慌乱的脚步声,你几步就跨进了房间,你接起了电话,紧张地试探性地说,喂?但很快,你的神情就放松下来,是电信局的录音电话,催你交上前一个月的话费,那声音彬彬有礼,千篇一律,再有些时候,你接起了电话,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急着找一个叫伍辉采的人,也许是叫吴惠才,你反复告诉过他不下八次了,这里没有这个人,你打错了,但他仍然不依不饶,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电话,坚持让你交出那个叫伍辉采也许是叫吴惠才的人,你从未接到你想接的电话,但是,每天早晨十点,你不在的时候,电话铃仍会准时响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幽怨的呼喊,是她的无声的啜泣,那声音千里迢迢,辗转反侧,来到这个冰冷的房间,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绵长而坚定,而我从未把它接起。

8

隔着玻璃窗,穿过阳台的栏杆,越过路旁的一簇樟树枝,我看到了那个老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躬着背,穿着浅灰色的外套,衣角向上卷起,几根稀疏的头发垂到了额前,老人抬手把头发抚平,轰——一辆卡车从他面前驶过,地面微微颤动,扬起的灰尘四处飘落,老人不动声色地站着,眼神安静地望着前方的某一点,他的身后是一排商店,成志房屋中介所,花格子宠物店,柔美馨发廊,一个女人猛然从门口泼出一盆水,哗——冲在花池的水泥底座上,仿佛是那个黑洞洞的门吐出的一口痰,老人的肩头缓缓地耸起,又稳稳地放下,似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更加平静地站着,一个胖女孩走近他,在他右面偏后的地方站定,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头部有节奏地晃动,她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剥下包装纸,左右环视,将包装纸里的内容放进嘴里,哗——女人泼出一盆水,胖女孩把纸捏成一团,丢进了路边的草丛,她的嘴巴用力嚼着,偶尔扭头看一眼老人,老人呼吸正常,表情恬静,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来,站在老人的左侧,他戴着黑边眼镜,黑色风衣的领子竖着,铃——手机响了,第一声没听到,第二声又从衣服内口袋里传出,中年人掏出手机,表情突飞猛进,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他大声说着,女人推开发廊的磨砂玻璃门,手里端着一盆水,偶尔抬头瞥见老人正用手抚弄头发,突然,吱——一辆红色摩托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轰——卡车呼啸而过,胖女孩惊得张大了嘴,与此同时女人将一盆水泼了出去,哗——中年男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刺耳的刹车声。错过了手机的第一声铃响。铃——他在第二声响过后接通了电话,哈哈哈,老人镇静地抚平了头发,迈步向前走去。胖女孩和中年男人恍然警觉,快步跟了上去,一棵更大的樟树丛掩没了他们,一切又复归

宁静,我把视线从窗外收回,默默计算着,从红灯灭,到黄灯闪,到绿灯亮,一共四秒钟。

9

一,二,三,四,你数数儿,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床上堆着书,一本夹着书签,一本书脊朝上趴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你不张嘴,舌尖有节奏的弹动,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灰色的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婴儿的啼哭,远方的疆场。黑色的军队在默默地潜伏,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水声温暖,干燥的河床上摆着水曲柳做的饭桌,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你思路清晰,脉搏微弱,你的脑海中不准出现七,四十六,四十八,五十九,九十八,四百八十五,九百一十,棉,绵,面,免,缅,勉,冕,娩,腼,眄,渑,沔,一千三百二十九,两千三百二十九,三千三百二十九,四千三百二十九,你屈指算着,一个都不放过,你不得不说出声,好让自己更容易分辨,你改变了方式,四九二八,五零五一,六四三三,六四三四,六四四四,八一零二,路上排放着密密麻麻的鞋子,男人和男人拥抱,后背插着白色小旗,广场上插着一百五十米高的白色旗帜,一模一样,一四三九五,一五一零五,一五三三八,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慌不择路,急性阑尾,一六三六五,一八六六六。巨蛇首尾相结,二三四二二,等边三角形与蚂蚁,二四二五二,渴了渴了渴了渴了渴了渴了,二五三八六,你最后说出了这个数字,你睁开眼,天亮了。

10

首先醒过来的是她裸露的小臂,很瘦,却顶着一只小胖手,她用它拨开粉红色的窗帘,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早晨的冷空气蜂拥而入,她一定打了一个激灵,手臂缩回了被窝,再伸出时已把袖子拽到了手腕处,还是冷,她坚持了一会儿,起身把羊毛衫穿起来,屏住呼吸,慢慢适应这件冰凉的衣服,把一连串的寒噤化解成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她裹紧被子,靠床头坐着,有多久没回来了?或者,从来就没有来过?她记得,那时还是初夏,她用一上午的时间,翻出了所有的短袖衣服,顺便烧掉了一些旧照片,一个丢失已久的宝蓝色发卡意外地出现在橱子的底层,她后背汗津津的,火光映着她红红的脸膛,而现在……她欠身够到靠枕,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墙壁和床头围成的角落里,慢慢地,她感到床板在颠簸,身体有节奏地晃动起来,周围似乎挤满了人,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人在一声接一声的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有人在高声谈论京沪铁路线和三峡水电站,讨厌的东北方言,她把包紧紧抱在胸前,继续往角落里缩去,以躲避临座那个熟睡的乘客,躲避他不断失去重心的身体和越演越烈的鼾声。一个胖妇女端着一个大碗面挤到了她面前,以避开乘务员推来的餐车,她肥腻的大腿一直抵着她的膝盖,洋葱牛肉面的气味让她恶心,这就是现实吗?这就是我的过去吗?她感到自己快要缩下去了,如果没有人来拉她一把,她就要完全缩进角落里,直到彻底消失在无底的虚空中,然而——确实没有人来拉她一把,她只有用双臂撑起自己,用力把蜷缩的身体一截一截拽出来,她再次深呼吸,重新靠着床头坐起来,人群已呼啸着远去,天蓝色的床单和被面让她心境淡然,她环顾室内,这是一个没有性别的房间,灰白色的墙壁,毫无生气的窗帘,四四方方的衣橱,橱门上贴的一张纸被撕得仅剩了一角,上面的圆珠笔字依稀可见:胖头鱼……像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被突然打断,她常常想把这句话接下去,但始终找不到适当的下文,也许这是旧日主人无意间留下的一道谒语,一个破解时间之谜的暧昧的线索,而现在,这一切都显得滑稽可笑,门后面的挂钩上搭着一条黄色的抹布,由于长久未用,早已干枯而僵硬,它上面一定还沾染着往昔的灰尘,她想到了清水,想到拧开水龙头时晌起的健康爽朗的水声,她要用一整盆清水洗干净那块抹布,把它晾在中午十二点钟的阳光下,她要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收拾房间,大刀阔斧地扔掉所有没用的废物,也许还要去一趟家乐福和八佰伴。拎回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五颜六色的衣服饰品,在窗台的正中央,她要摆一束鲜花,她已经决定了,就要红色和白色相间的那种,她想得眉飞色舞,磨拳擦掌,还少点什么呢?她重新环视四周,查看着在想像中已被她装饰一新的房间,镜子,镜子,她不知不觉蠕动嘴唇,说出了这个早晨的第一句话。

11

飞……你在天花板下面飞。你的天空无限延伸,你自由自在,无所拘束,放肆地挥动着华丽的翅膀,迎空翱翔,你是无敌的斗士,唱着高亢的歌曲,你凄凉的嗓音从整饬有力的节奏中穿越,你张口吞进了大风,那来自遥远地带的寒冷气流,在你耳边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你已无所畏惧,你闭紧了双眼,向深夜的尽头俯冲,一切都在飞速的离你远去,你确信周围的景致正是你梦中所见,你畅快地享受着无所依托的晕眩感,你开始相信飞翔并不困难,只需要放松,再放松,什么都不做,你混淆天地,颠倒晨昏,你失去了形状和重量,像荒野间的一声呼哨,像你童年时扔向湖心的那颗果仁型石子,不知所终,你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臂膀仍隐隐作痛,你确信那石子还在孤独地飞着,至今未落入水中,你将追随它的踪迹,直到山穷水尽,日月消沉,你和飞马流萤为伴,你一意孤行,但你终将褪尽浮华,隐去最初的激情与虚妄,化身作那片茫茫的尘沙,你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归宿,那深嵌在掌纹中的宿命,那不可更改的繁琐的生命线,你的肉身压迫着你。使你无力地降落在地面上,四面的墙立刻包围了你,精致的玻璃密不透风,你只有退化的四肢,你从未高出过天花板半步,你伸脖子,蹬后腿,向后叉开双臂,你的影子映在白色的墙壁上,飞,一个象形字,一个易于模仿的简化字,你单腿立地,摇摇晃晃地保持了三分钟。

12

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破我的沉默,我每天困守在这里,用一成不变的视角去观察周围,并没有因为单调和寂寥而稍感不适,对我而言,对面楼层上洞开的窗口,稍远处街角上的三两行人,以及无时不处在微妙变化中的温度和空气的质感,已足以让我应接不暇,那面爬满青藤的长墙下。时常有俏丽的衣着闪过,年轻的笑声远远近近,有时躲进了墙角,有时又灵巧地攀上了院子的旗杆,在有风的黄昏里,被一面舞动的旗子传向了远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诱惑我,我从未奢望过离开这里,想像中的远方正向我靠拢,时间并不存在,我也没有按时老去,在很多时候,当四周突然归于沉寂,我仍然能听到我体内的血液正在滚滚流动。骨骼和骨骼在碰撞,无数个神经末梢在狂声呼喊,我按捺住了冲动。把自己重新溶入到无声的世界中,再有些时候,一辆从窗口疾驰而过的车,或者一阵不知所云的警报声,也会让我突然想起你,你的形象是寫意的,没有一处细节经得起推敲,尽管你也许才离开五分钟,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想像着你,虚构着你,你以各种样子出现,经常想到是这样两幅场景:你穿着花格子围裙,走在清晨的街上,手里提着一桶白色油漆,看到车站牌就往上刷,有几

次你看走了眼,把等车老头举在眼前的报纸刷得雪白,你害怕被发现,想混进人群中,却发现脚上穿着丢人的红色棉拖鞋……另一幅画面中。你满门大汗,骑着一辆四轮的加长自行车,慌不择路地飞驰在大街小巷,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后面的两个座位上捆放着两个箱子,一箱子口罩,另一箱子是你去年的水电账单,你跑什么,是谁在追你吗,路上的行人都关切地问你,你们没看到吗,你气喘吁吁地回答,是是是,是后面的三个轮子在追我……我笑了,不知道这里面有何寓意,也许我应该摒弃任何主观的臆测,更加忠实地记录你,但随后,一个长期困扰我的问题又来了,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和你是分别独立的吗?我和你之间,谁更真实一些?够了,够了,无休无止的形而上的烦恼,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毕竟,我只生活在蛛丝马迹中,在所有的喧嚣和纷扰中,我只负责记录时间,观察现在,并回忆过去。

13

那些花儿,吸足了雨水,在黑夜里滋生,在阴霾的早晨绽放,你正在窗前刮胡子,偶尔抬头发现了它们,由于湿气太大,你的胡子变得生涩而富有韧性,电动剃须刀有气无力,似乎在一根一根地往下拔,你停下来,带着左半边脸上的胡茬向外张望,你搞不懂那些花是怎么出现的,它们簇拥在窗前,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有黄的,全都叫不上名字,也许是野生的吧,你想,你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对植物和花卉的科属也缺少研究,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妨碍了你的思路,到处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中,耳中始终充斥着细碎的雨声,像一场冗长而乏味的陈述,现在,雨停了,雨声却还在继续,你决定记住每一朵花的形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向我一一描述,你担心我不会相信,为此多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你确信已经谙熟在心,然后,你换上了电池,刮完了剩下的胡子。

14

你在房间里打电话,你打给自己,左手电话,右手手机,熟悉的号码,陌生的指法,你的电话打响了你的手机,叮铃铃,米叨来发扫,扫米西,可以控制的噪音,你腹背受敌,双向收费,你更换了方式,用手机拨打电话,空对地,明知故问的消息,你和自己通话,喂?喂?提问即回答,声音在问候它的回声,你好,你好,你在家吗,我在家啊,殊途同归,反反复复的过去和未来,你在看桌上的书吗,我在看墙上的画呀,难道是那棵唯一的榕树,不可能是那对相似的鸟巢,不对,不对,是左手画的右手,右手画的左手,左手画的右手在画左手,被右手画的左手在画右手,是吗,是的,不可能吧,你拿倒了听筒吧,才不是呢,是你在倒立吧,哈哈哈,你累了,你们的胳膊酸了,胳膊们互换了工具,左手拿手机,右手持电话,耳目一新,对手交换了场地,答案在追问它的问题,雨已经停了,雨停了吗,过去总是迟于未来,你分身乏术,两点间最短的直线,你不是你,你是你吗,你站在你俩的中间,两点间最远的距离,请问,世界上什么东西只有一个面,我拒绝回答,我不像你总是迷恋这类虚无的问题,我看是你的智力不够吧,我看是你对这个问题本身的界定不清,谵妄和空幻,癫狂与欲念,与你朝夕相处的孪生兄弟,你看清了你,你在你的镜子里回望着你,声音洞穿了声音,无限分裂的你和你,你说呢,你说吧,也许吧,也许吧,你只不过是你的俘虏,你也不过是你的人质,你揭露着你,你庇护着你,你已无话可说,你也充耳不闻,那好吧,就这样吧,挂了吧,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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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束光让你心乱,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就已经投进了房间,开始你不信,以为那又是从幽深梦境探出的一束微光,你的黑暗世界中的叉一副假相,眨一下眼就可以把它切断,但你很快否定了自己,那束光鲜亮的映在灰白色的墙上,呈不规则形,仿佛是墙壁新生出的一块牛皮癣,凝神注视,那光斑似乎还在隐隐抖动,活生生的,像一束用意叵测的目光,逼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你感到不安,好像一觉醒来,发现有人站在床前擅自观看你睡觉的样子,你甚至有些恼羞,紧张地查看被子和床单,你想起了小时候一次类似的经历,那应该是在寒假吧,快过春节了,窗外已传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院子里小伙伴的喧闹声恍恍惚惚,起床了起床了,大人的呼喊从厨房里传来,伴着剁砧板的有节奏的响声,你还赖在床上,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你自认为已经醒了,清晰地分辨着每一种声音,为每个人的语言配上生动的形象和对应的动作,起床了起床了,妈妈的声音骤然提高,显然已经打开了你房间的门,突然人声变得嘈杂,脚步声连成一片,快起床了你看谁来了,妈妈的声音近在耳边,哦,对你来说,那真是最不合时宜的事情,你觉得应该不会在这时发生的,然而它却发生了——你的姑姑来了,而且带着你的小表妹,你的心一惊,这下你真的醒了,小表妹的长辫子迅速浮现在你眼前,你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床,个子又长高了更漂亮了啊。妈妈的称赞声触目惊心,辫子上的黄色的蝴蝶结,哎呀呀,你本来打算穿上新买的羽绒服和小皮鞋去姑姑家的,可现在,你还蜷缩在被窝里,你毫无防备,眼睛上糊满了眼屎,咯咯咯,小表妹的笑声像在嘲笑,你记得你身上穿的棉毛裤已经皱巴巴的,裤腿上磨出了洞,你责怪自己为什么昨晚没有换身干净的睡衣,你的脏袜子还丢在床边,它一定会成为新的笑柄,你毫无办法,你把心一横,干脆假装还在熟睡吧,并且真的努力想让自己重新睡过去,你担心眼睫毛会抖动,脸颊会绯红,你不知道如何度过这难熬的时刻,往事不堪回首啊,现在,那束光让你再次感到了不安,你躺在床上,观察着它的形状,猜想着它的来源,没开灯,你的房间里依旧晦暗,窗外已经阳光明媚了吗,你想像着,那束光已经按捺不住。突然紧张地跳动起来,紧贴着墙壁和天花板快速地游移,像密封在水瓶中的一个汽泡,一会儿被墙角挤成了圆点,一会儿又被拖成长长的光缆,有几次,那束光甚至扫过了你的眼睛,你屏住呼吸,努力追随它的踪迹,而它似乎执意要甩开你的注视,你穿上了衣服,赤脚站在床上,挥舞双臂去捕捉它,跳起来去触碰它,手指蹭到了墙面,那束光和你轻松地周旋,它躲避着你,又牵引着你,游刃有余地缠绕着你,它似乎无处不在,又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你气喘吁吁,疲于应付,它飞檐走壁,一目十行地审阅着你,你气馁地在床沿前坐下,再抬头看时,它却突然不见了,你四处环顾,房间里是毫无生气的暗淡,那束光像一滴清水,渗入了浓黑的油墨中,漏进了松软的沙地里,你感到莫名的失落,这时,另一束光又溜进了窗口。投射在你身后的墙壁上,你仔细地分辨着,你认出了它的样子,是它又回来了,这次,它安静了,稳稳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你走下床,伸手去感触它,手心暖洋洋的,五个手指的影子映在墙上,你逆着光,沿反方向去寻找光源,强烈的晕眩使你不得不眯起了双眼,你踉踉跄跄地向前挪动脚步,视线正逐渐靠拢,你看到了她,那如同太阳般闪亮的影像,那炽热的中心,你的心境豁然打开,你和她相逢了,相逢在那片耀眼的光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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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那么远,你来到她面前,眼神中满是欣喜和委屈,你之前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仅仅是为了

再向她靠近一点,你的道路也曾痉挛般四处蔓生,最终都稳妥地汇聚在她的脚下,她却只是略带惊疑地看着你,撅着无辜的嘴唇,你和她的交谈如同在梦里进行,是吗,真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曾经遇到的歧路与牵绊,你的每一次偏离和倒退,又是为了什么,你笑着摇摇头,那只是短暂的迷失和必要的迂回,既然连奔放的太阳的光线都会因引力而弯曲,你又怎能沿着一条直达的航向,她将信将疑,又不甘示弱,那么,你的第一次羞涩的脸红是什么时候,你第一次心跳加快又是为了什么,你的整个漫长的人生之旅又是始于何处,你急迫地要给出你的答案,甚至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的所有的第一次,都出现在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你的脸因为过度的遐想而羞红,你的心跳为她夺目的眼光而加速,因为她的出现,你的整个漫长的人生之旅才得以走出阴霾,你热切地等待她的回应,她却无言以对,她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怀疑或默认,你步步紧逼,她忽然掉转头去,你慌忙停下动作,你害怕你的靠近会驱使她更加远离,你用焦灼的眼神乞求她原地别动,似乎她的前面正是悬崖和猛兽,她回过头,原来她只是厌倦了刚才的姿势,舒缓一下颈部的肌肉而已,你松了口气,殊不知她已经有了新的准备,她幽幽地看着窗前的那些花儿,黑暗中的对白像黑纸白字,看到了吗,看到了,喜欢吗,喜欢,是怎样的喜欢,是热烈的还是悱恻的短暂的或者玩闹的,你需要略微想一下,不知道怎样才能切中要点,是缠缠绵绵卿卿我我又长长久久平平淡淡的,你自以为工整而圆满,她满意却并不满足,难道一点也不切入肌肤刻骨铭心吗,你投其所好又变本加厉,切了刻了也铭了满满地跟艾佛森的纹身似的跟手术后的心脏似的跟狗啃了三遍的骨头似的,她终于笑了,你旗开得胜,她的眼神却还是捉摸不定,你觉得,她在看天空和远处的楼群时,也像在看你,她在看你的时候,又像在看远处的楼群和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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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预想我老了以后的样子,未来深不可测,就像那片远在天边的黄昏,它甚至不是一个确切的存在,现在,它召唤着我,向我放射出绚烂而含混的光芒,它源源不断地扑向我。在我眼前幻化成七彩的光晕,我展开胸怀去迎接它,那些经过长途奔徙后残留的余温,抚慰着我单薄的肉身,它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就要将我淹没在一片猩红的血色中,又像在一点一点地远离我,眼看就要隐没在远处不知名的群山下,我的双脚在犹疑地颤抖,我按捺不住的冲动,那儿似乎并不遥远,仅仅一步之遥,我一脚迈出,就可以跨过万水千山,直接沐浴在其中。为此我将赴汤蹈火,不惜抛掉身上所有的负荷,抛掉一切美丽的装饰,赤条条地奔赴终点,那一定也是最初孕育我的地方,我魂牵梦萦的去处,我只是回到久违的家园,然而,这只是一个想像,我的双脚仍然沉重地踩在地上,我的前面布满江海和沟壑,我无法绕过这些天然的屏障,我的身上捆满了绳索和铁链,它们与生俱来,而我举步维艰,宿命之手总是乐此不疲地捉弄着我,将我远远抛到对面,再让我一步一步走回来,它赋予我飞翔的本能,却又只允许我徒步跋涉,生生死死,分分合合,那些永世轮回不息的悲喜苦乐,我必将一一经历,我将沿着一条怎样曲折的轨迹,我将在哪些路口迂回和陷落,对我而言,这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一个穷其一生去解答却未必有答案的诘问,现在,它们都摆在我的面前,像一幅地图摊在桌上,神秘却又简单,其中清晰而坚定的脉落走向,与迷乱庞杂的枝节一样触目惊心,现在,我已经看到了这些,我终将向你讲述,在你还年轻的时候,我想,我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