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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源

2012-04-29刁斗

上海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敏青花

刁斗

窗外天色清明,阳光直截了当地泼洒下来,一如婴儿勤勉的哭嚎,饱满、充分、尽职尽责。室内乌烟瘴气,仿若一洞废砖窑裡,苟延着几缕力不从心的清仓式咳嗽:破败、衰竭、气息奄奄。这裡不是废砖窑,是一间冷气怡人的小会议室,还装潢一新,器物讲究。这裡的人虽然抽烟挺凶——包括那个坐在头儿右手边的,会议室裡唯一的女人——但没人咳嗽,即使有人偶尔咳了,也声音脆亮共鸣通透,相当于晨起的歌剧演员打理嗓子。他不抽烟看他们抽,如同目睹强人欺凌妇孺的孱弱少年,想大声喝止又不敢靠前。他把对二手烟的反感揣在心裡,不让脸上表现出什么。他不好意思有所表现,更不敢。他只能不时地扭一下脑袋,迅速地、偷偷摸摸地、假装若无其事地让视线越过窗台上的烟灰缸、方便饭盒、只装着泥土与植物残茎的花盆、空的或半空的矿泉水瓶、以及一大摞旧报纸,从十八层楼这样一个高度的室内望一望窗外,以求窗外的清澈帮他把室内的污浊过滤干净。没用。

除了他,因情绪紧张而显得僵硬,他们都松弛,这从他们懒散的坐姿上看得出来。他们围绕一个固定的主题,乱糟糟地议论讨论,闹哄哄地辩论争论,像群殴什么或抢夺什么,交流各自掌握的线索,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分享一些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可笑的插科打诨——他们对之则心领神会,还有办法在取笑逗乐之外,让这些科与诨再发挥些参照对比的借鉴作用。可他还是心存疑虑:这样下去,必然会混淆和模糊辨别的依据,让那些本应在反复修剪中眉目清楚的主题骨干,受到曲解甚至遮蔽。如果有他发言的机会,他很想问,如此过多过滥地节外生枝,还能从一片林海之中正确地指认一棵树吗?能。很快,他的疑虑被证明为多余。他们看似脚下盲目,其实眼裡都瞄着路标,不论对正常的行进轨道偏离多远,只要听到头儿的召唤,就能成为据有多个合适支点的灵巧跳棋,连续腾跃着抵达终点。终点的标志是分工派活儿。分工派活儿由一个人负责,头儿负责,其他人只须闭上此前议论讨论加辩论争论的嘴,效法等待母燕饲食的幼燕,乖巧地、温驯地、眼巴巴地盯着头儿那张被黑色胡须包裹起来又反过来包裹黄色牙齿的翕动的嘴,就可以了。闭拢的嘴与翕动的嘴并没对接,但有默契。随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省略式语句的半吞半吐,再辅以心照不宣的点头摇头及眼神交换,活儿就派光了,工就分完了。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他们不像处理公务,倒像心不在焉地谋划协商这个周末的麻将牌局。该设在哪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地方,他家还是他家。他有些失望。他们这种工作态度,称为轻慢大概不敬。但说成简明果决或干脆利落,肯定也牽强。没有拍肩膀,没有擂胸脯,没有军令状,没有刚毅的目光庄严的誓词神圣的泪水坚定的一握,想像中能让人活跃腺体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他忙调整心态,弱化失望强化理解。仪式化的虚假造作的确已是生活的常态,可本真性的朴素实在,偶尔回光返照也不算反常。所以,在现实场景裡,再煽情的责任托付与使命落实,也不可能全盘抄袭影视片与新闻稿。但是尽管这样,在有些方面,尤其在更事关原则的那些方面,他接受起来仍然困难。那种本真性对仪式化的矫枉,那种朴素实在对虚假造作的逆反,表现得还是太极端了——含含糊糊,随随便便,有一搭没一搭,左也行右也可,连起码的公事都免予例行。一时之间他神思恍惚,仿佛在平坦的广场悠然散步时,忽然掉进幽深大坑,而那坑的存在毫无道理。几许费解与惊讶掩埋了他,他急忙把头扭向窗外,用丽日白云修改表情。他没权利费解与惊讶。

接完活儿领过工,他们噼裡啪啦地起身离座往门口走,像宽阔河道裡的一群肥鱼。随波逐流地游向一个狭窄的隘口,并不管隘口外是否有渔网埋伏。还呆坐在黑色软皮扶手椅裡的人就剩他了,仿佛他不是游鱼是块石头,还个头质量都足够大,水流多急都卷不走。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不是石头他也是鱼,还是赢弱小鱼,对缓波细浪都没能力抵御,与别人比,更有理由随波逐流。但起身后,他犹豫一下并没游动,虽然改变了石头的形状,却没改变石头的品质。他没真的随波逐流。从表面看,他没随波逐流,好像是因为坚定强悍,至少是因为固执强硬,可他心裡明白,他太想随波逐流了,只是不知如何随怎么逐,会议的结束等于宣布,他们的周末牌局不带他玩,连伺候局的看客名额都不给他。意识到这点,他脸上的茫然开始凝固,然后,新一轮的费解与惊讶结晶而成:这是侮辱人!这一回,他的费解与惊讶比上一轮具体,其标志是,还派生出“侮辱人”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端庄念头。其实,他这念头若用嘴说,只是陈述句,并非感叹句,属于判断而不属于抗议。可由于这念头依附的是表情而非声音,就制造了混乱。不仅没恰当地表白他的心迹,还把本应缀在后边的温和的句号,用凛冽的感叹号涂抹掉了。他阵脚大乱,都忘了向窗外扭脸修饰表情。他哪有胆量抗议侮辱呢?侮辱只能带来难堪,难堪只会影响面子,而此时面子对他来说,有是累赘没有倒更好。他很快就想清楚了,眼下对他构成刺激的,并非侮辱而是孤独,是突然间那种没着没落的孤独之感席卷而来吓呆了他。只是,他理应呆成一只恐惧的木鸡,却呆成了一块倔强的石头。也就是说,他表面上的坚定强悍或固执强硬。完全是观察者的错觉赋予他的——如果恰好有观察者在观察他。

我——头儿……他冲着门口的人群张开了嘴。确切地说,是他模仿着其他人的称呼法。冲着正好也走到门口的头儿张开了嘴。模仿他人,是他把随波逐流的渴望转化为行动的开始步骤。

他声音裡没夹牢骚,只含乞求,但急切之中喉头的颤抖,以及因面部肌肉紧张而导致的口吃,没正常传达他的情感,倒像表明他欲挑衅。更有甚者,他的表达与他形体所错误地暗示出的那种坚定强悍或固执强硬的表面信息。还构成了呼应关系,使他的哀鸣有了叫嚣意味。他不光无力准确地使用肢体语言。连有效地操控发声系统也做不到了。形式进一步背叛了内容。他闭住嘴,不敢做出很可能歧义更大的拙笨解释,只能蔫巴巴地、汗津津地站在窗口的骄阳之下,接受众人驻足回头的挑剔观察。

他没有下文的一声哀鸣,仿佛只为把众人拉进云裡雾裡。众人云裡雾裡地看向他时,需逆着日光。逆光有魔力,长于制造歪曲的幻象,结果,他那窘迫的、可怜兮兮的、没有半点自信可言的晦暗嘴脸,在逆光中却被打磨得见棱见角。使他虚弱的无意识沉默,变成了刚毅的有意识缄默。对众人来说,他身上那个真实的他仍不存在。他很想哭。好在,沉默或缄默都有助于清醒。他深吸口气,止住了哭意向清醒过渡,然后利用静默时段,整理思绪镇定情绪。整理与镇定产生了效果,他的脖子和腰身都不再僵直。思想随着身体的松弛活跃起来,而思想一活跃,也许并非自欺欺人的精神自慰就容易实现了,很可能,他们分工派活没考虑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圈套,他们是想借此了解他性格检验他勇气,以便确认他究竟配不配与他们为伍。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出现比较突兀,有点反常,让他们一时判断不好,他被安插进他们中间意味了什么,便不敢对他贸然摆布。刚才会议进行期间。

头儿接个电话,如果他没猜错,那电话是马叔叔打的。马叔叔是上边更大的头目。他感觉得到,马叔叔来电没具体事,只为对这边的议论讨论和辩论争论,礼节性地关心一下。一个大头目。能主动对小头目客客气气,这让他相信,马叔叔的电话是为他打的。因为电话挂断之前,头儿在回答马叔叔最后一个问题时,曾愁眉苦脸地瞄他一眼:谢谢老板,挺好挺好,满意满意。他不认为是自己的敏感放大了头儿的难言之隐。他的心裡不太舒服,不是为头儿不舒服,他同情头儿,他是为马叔叔而不舒服,而且那不舒服感还越来越强,最终转化为隐隐的怨恨:一个在别人看来与他认识。甚至交情深厚,但事实上与他完全陌生的大头目的存在,成了捆缚他的无形的绳索。

唔?有事儿吗?小……哦……头儿停在门口。回头看他。好像此前,他在他眼裡只是块石头,粗糙黝黑并且丑陋,但忽然之间,他得知他是天外来客,是神奇的陨石,这才回头仔细看他。可头儿的口吻裡,非常明显地在关切亲和中夹着防范猜忌,或者相反。簇拥在他周围的他的属下,多半用表情模仿他口吻。

小叶,头儿,我叫叶放。树叶的叶解放的放。我觉得……

很快,大家和头儿一样,知道了他——知道了叶放什么意思。头儿笑了,有点讪讪的,部分人立刻又模仿头儿的笑容和笑声。叶放不解他们笑的意思。这之后,除了头儿,别人都离开会议室了,包括那几个附和头儿的讪笑的人,也包括那个唯一的女人。那女人是最后走出会议室的,出门前,她注视叶放的目光有点特别,既含敌意,又带歉疚。叶放没敢多看她眼睛,也没空看,他得把注意力都交给头儿。头儿没看他,看手上的黑笔记本,夸张地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好像给属下分工派活不是安排工作,而是掂量有限的奖金配额。

你这种积极的工作态度,非常可贵,最后头儿说,可你看哈,地铁案吧……运钞车案呢……你看这样好不,小,哦,叶,你去找小许,先跟她做身源调查,就是那个氰化……头儿的为难。表现在吐字发音上就是调门不准,把四声的“化”说成了一声的“花”,乍一听,叶放以为,他是让他随一个叫小许的人去对一个叫青花的人做身源调查。

青花的照片一共两张,都是半开A4打印纸大小。叶放小心地把它们从公文包裡抽出来时,它们朝上的一面是空白的相纸背面——也不完全空白一片,在空白中心,还分别有“A”、“B”两个潦草的手书字母作为标注,由粗黑的签字碳笔后写上去。由于事先已知道“A”、“B”两片的内容是什么,对它们做去留选择时,叶放就没参考相纸正面。他留下“B”片,把“A”片又插回公文包夹层。

公交车行驶得不疾不徐。像善于控制奔跑速度的识途老马,以恰当的摇摆节奏和适中的颠簸幅度,酿制叶放朦胧的幻觉。照片上的青花渐次清晰,仿佛正按一定比例被放大开来,直至扩展为真人原样。她仍然躺在一片浓荫掩映的绿草地上,不够舒服地让自己蜷曲成一种对平衡能力要求甚高的别扭的仰姿,像只顽皮的小猫在晒太阳——不,小猫即使最顽皮时,半抬着的一条胳膊也不会那么僵硬,双腿也不会绞扭得那么不合情理。她不像小猫,什么也不像,她只像自己。她身上还半穿着柠檬黄色的丝质睡裙,像淡色的果汁浸泡着她,由于系于腰间的带子早已松动了可能曾经系牢的扣结,她大部分身体基本袒露。她左乳上方纹了朵初绽的小花,她肚脐下端纹了只微噘的小嘴,耻骨部位悉心修剪过的浓黑阴毛呈等腰三角形,其向上的尖角几乎插进了红唇之中。所有这一切在吸引人时,都充满暧昧的导向意味。她身上出现的唯一变化,是始终闭拢的眼睛开始了眨动,一下,两下,让叶放在她的眼波中飘飘摇摇。叶放有点心猿意马。当然,很快,叶放就看明白了,青花双眼的下意识眨动,不为快活地示好或轻佻地调情,更不为职业性地勾引诱惑,应该说,都不含交流沟通的普通动机。它之所以会忽闪出脉脉的情愫,只因闭得太久,一旦睁开,那层娇嫩的视网膜必须陆续地、逐渐地、半推半就地接受光线所带来的刺激。是客观因素而非主观因素,为它赋予了挑逗的性质。她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的明亮,也注意到了叶放对她的注视:友好、怜惜、痴迷、爱恋。她羞涩地蹙起了眉头,回瞪叶放,似乎在半是撒娇半是恼怒地请求叶放,别那么直勾勾地端详她了,即使那目光裡有友好怜惜,有痴迷爱恋。叶放尊重了她的意愿,闭上眼睛。不过叶放相信,青花拒绝他目光的爱抚,并非因为身体的赤裸,而因为身体的呆板生硬。不光青花这种美丽的女人,任何人,哪怕丑陋的人。也不愿把呆板生硬展示给别人。呆板生硬比丑陋还丑陋。

公交车的又一次启动,惊醒了叶放。他揉揉眼睛,把两条原本叉开的大腿并拢起来,平垫上公文包,再铺上正面朝上的“B”片,看。尽管他知道,在未来的工作流程中,他更多使用的应该是“A”片。在目光完全交给“B”片之前,他没忘记,先警惕地对周围扫视一眼,是意识到他的扫视过于做作,过于假模假式,他才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这两张照片,他正看的“B”片和公文包裡的“A”片,此前他已两度看过。第一次看时距离较远,根本没看清它们的内容。当时,头儿在大伙儿发言之前。为会议定调子,说完地铁爆炸案,又说完运钞车抢劫案,捎带着提到氰化物谋杀案时,把这两张照片晃了一下。也就个小姐吧,这种事,多了……这天早上的碰头会。需要大家议论讨论辩论争论的是三个案子,但不用头儿明说,他的意思也人人明白,虽然地铁案和运钞车案都没死人,可社会影响面大,有上面督办,所以必须全力侦破,而青花,极有可能是个妓女——大部分人,是大部分中国人,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动机,喜欢以“小姐”代指“妓女”——或许连家人都懒得关心她的死活,领导对她的重视度自然更低。叶放第二次看到它们,距离倒近,但看得仔细的主要是“A”片,对展示年轻女人裸体的“B”片,由于身旁还有个不裸体的年轻女人,他就违心地采取了一种漠视的态度,同样没看清。

当时,他第二次看它们时,身旁那个不裸体的年轻女人就是小许。当时是在办公大楼十一层小许的办公室裡——那间不大的屋子,是小许的办公室,也是他的新办公室,还是他和小许之外其他三人办公的地方。当时他找到1105室,敲门的右手有些发抖。办公室的门宽宽地敞着,他又是它的主人之一,可他还是通过门板,把也许并不多余的礼貌和肯定多余的卑微传递给了门裡的人。门裡基本没人,他从敞着门的门口已经看到,他的另三个同屋去向不明,只有小许刚打完电话——他知道打电话的女同屋就是小许,是几秒钟后。

你好,请问——他一下卡壳了。头儿没告诉他小许叫许什么。作为新人,怎么能小这个小那个地称呼前辈呢?我找许……

我是小许。刚才会议室裡唯一的女人,那个坐在头儿的右手边抽烟的年轻女人,在一张窄小的写字台后面向他招手。我等你呢?

等我?

是呀,不用头儿来电话通知,我一看你主动请战,就想到了。

为什么呀?许——姐——

因为——你是新来的呀。

小许脸上,又显出刚才离开会议室时,那种敌意与歉疚混杂的表情。叶放不理解她何以对他怀有敌意,但想得明白她何以歉疚。

两小时前。叶放一踏进十八楼的会议室裡,正是小许的玩笑,让他遭遇了在这个新集体裡的第一轮尴尬。也许,头儿派活儿分工时不考虑他,与那个玩笑就有关系,作为新手,若过早地介入复杂的工作。很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时,会还没开始,先来的人正东拉西扯。叶放进屋,问清了哪个是头儿,向头儿报到,并在众人的审视之下,坐进那把靠窗的黑面软皮扶手椅裡。然后会议就开始了,头儿刚提两句案子,又忽然打住,看他一眼,说,先说件别的事儿哈。这小伙子呢,他用黑糊糊的嘴往叶放这裡呶了一呶,是上边给咱派来的新人……可他话没落地,坐他身旁的小许就接了过去。是新来的?噢,新来的,那咱得呱叽呱叽。众人皆笑,多是小许那种怪怪的笑法,然后齐齐撞击指根。没错,不是鼓掌,只是撞击手指的根部,即两手分别五指大张,互相交错着,连连将此手的手指倾斜着插入彼手的指缝,其结果是,虽名为拍手,但左右两掌并不合拢,只通过两手手指的一次次交叉。让指根碰撞出沉闷的钝声。那种声响空洞而龌龊。叶放脸红得像墙上的锦旗。墙上挂着很多锦旗,基本红色,也有黄色。叶放的脸色像红锦旗。他知道,他们这是拿他开心,他们演绎的是一个他恰好听说过的著名段子:“新来的。”叶放不想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想把一次粗鲁的调侃理解为恶意的戏弄。可没忍住,他这天的第一波委屈还是涌了出来,随后,他在心裡强烈地反感他们抽烟,其实是一种移情的替代——对他们的人,即使在心裡他也不敢表现出反感。那个“新来的”的段子是这样说的,有家精神病院为迎接领导视察,事先做了充分准备,除了张灯结彩拉横幅拟口号,还重点训练精神病人怎么秩序井然地列隊鼓掌。精神病人鼓掌时,喜欢十指交叉着碰撞指根,医生就呵斥他们说,精神病才这么鼓掌!欢迎领导,应该学领导的鼓掌方法。医生做着示范说,领导一般都强调团结,鼓掌也要象征五湖四海,这样——左手在下五指并拢,表示五湖,右手在上以四指下拍,表示四海。精神病人反复训练,医生在旁严加监督,及时进行表扬与批评。能做到五湖四海的,医生就说到底是老病号,学得真快;做不到五湖四海的,医生就骂怎么那么笨,新来的呀!话说领导视察那天,列队欢迎的精神病人双手飞动。个个都鼓出了“五湖四海掌”。领导面朝队列非常高兴,也鼓掌向精神病人回以致敬。可大家发现,这领导鼓的,不是象征团结的“五湖四海掌”,而是十指交叉碰撞指根的“精神病掌”。精神病人的队列一下乱了,他们像医生训斥他们时那样,严厉地对领导提出批评,嗨,笨蛋,你新来的呀!

我爱开玩笑,你不怪我吧?小许的歉疚是真诚的,但不知为什么,叶放还是能听出一种不那么顺溜的弦外之音。

怎么会呢,许姐。

是这之后,小许拿出了两张分别标为“A”、“B”的青花照片,以及几张没订在一起,模模糊糊的案卷复印纸,像魔术师请观众对道具验明正身那样,有点戏谑地、轻慢地、不屑地把它们扔到叶放面前。

喏,这份是你的,你先熟悉一下——刚才头儿来电话交待了,我们的第一步工作,是把省政府周边三公裡内的夜总会洗头屋练歌房娱乐中心都摸一遍,登记近期失踪的小姐。但今天不行了,今天地铁案那边还需要我。我们明天吧。

好的,可是——叶放没看小许眼睛。不看,就可以忽略敌意只记住歉疚。他看案卷纸和青花。青花面部轮廓清晰流畅,男孩子式的半寸短发几乎立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直视镜头,明亮、专注、喜悦,有种顽皮的坦诚与稚气的坚定。这类眼睛,不大容易生成敌意,因而也不必酿制歉疚。能确定吗,她是妓女?

妓女?恶心。看她那德性,不是小姐能是什么。

哦,小……姐……叶放嗫嚅着,在心裡给小许提了个问题:如果有人喊你小姐,是否意味着,你在他(她)眼裡是个妓女?为了不让心裡的问题滑到嘴边,他把注意力都交给了照片。他对“B”片一带而过,目光主要放“A”片上。“A”片是青花活着时拍的标准照放大扫描版,颗粒有点粗糙,层次略微含混,看它时应该像看油画,适当地与之拉开距离。“B”片清楚,是原版照,基本裸体的青花已经死去,仰躺在她被发现的那片绿草地上,一双眼睛安详地闭着。

怎么。还有她以前的照片?手捧“A”片,叶放光顾惊喜了,没注意小许脸上的尴尬。

啊……对呀……有哈……小许张口结舌,仿佛叶放不经意地顺嘴一问,涉及的答案比较下流,或太过艰深。她意旨不明地瞪一眼青花。青花没理她,让她显得有点没趣。也许,她更想瞪叶放。这个——她不情愿地,挺无奈地从抽屉裡又拿出张彩色照片,是张一寸大的标准人头像。除了身上的睡裙,这是她的另一样东西,你看——小许伸手,指向“B”片睡裙上的一个部位,这裡有个小兜,它在兜裡。

直到这时,叶放才正式看一眼“B”片。但也仅仅一眼,还特别草率,不仅没看清青花裸露着的乳房肚腹阴毛大腿以及纹身。连睡裙上那个小兜也没看清。他去接小许手裡那张青花“A”片的原始版本。小许可能不想给他,伸出的手臂只象征客套。可叶放处于兴奋之中,忽略了那条手臂的本意,甚至,对小许脸上可能已显现出的敌意也忽略了。他抓过那张规格偏小、内容有限,但因拍得清晰而栩栩如生的一寸彩色标准照的动作干净利落,像擒拿格斗时,对顺手牵羊招式的简单应用。那照片贴在硬卡片上,又与硬卡片一道被透明的塑料压模卡镶嵌起来。它的左边和上端都被齐整地剪去,右边和下端没有被剪裁。还保留着卡片延展出来的边缘部分,约两毫米。小许再次半伸出手,既像无意识地随便做个动作,又像企图夺回照片。叶放对手裡的照片过于专注,几乎忘了身旁的小许,他翻转照片时挪一下身子,只为站得更舒服些,但恰好他躲过了小许伸来的手。果然,照片背面也有内容。照片是贴在硬卡片上,硬卡片自然也陪着照片受到了剪裁,但同样陪着照片留下来的,还有其他东西,它们是印在硬卡片背面的几行只剩半截的黑体小字:

4、学员全部考试合

5、违反上述规定者

6、本校禁止一切吃

者建议拨打举报

Email:lnj

网站:htt

有这几行半截话作为分析的参照,不难想像这张卡片完好无损时,比居民身份证只大一点,并且,它应该是张学员证——是青花参加某所学校的学习时,别在胸前的学员胸卡。

嗨,有这半个学员证,就更容易设定查找范围了。妓院加学校……

行了行了。“妓院”这个字眼的出现,为小许名正言顺地表示不满提供了理由,她意思明确地索要照片。叶放仍想把原版的青花留在手裡,照片虽小,但比“A”片细致多了,最主要的是,面对照片背面那几行半截话,他对青花曾经或者仍然在那裡学习的某类学校能有所想像。他不敢违逆小许。他不舍地把青花交还小许,同时关闭了自己的想像。喜欢上啦?小许嘻嘻一笑缓和气氛。毕竟,她已如

愿收回了照片。唔,我要是男的也会迷她,她的确有魅力,可惜是小姐。

没……不是,我是觉得,她像个熟人,可像谁一时又说不上。

像谁?小许看青花,是哈,是有点像谁。她思索着抬头看一眼叶放,然后低头重看青花。我知道了。小许神秘地笑,像你自己。

叶放也笑,说我有那么帅吗?又说,好,以后我就以她为标准整一下容。小许已开始整理手包,顺嘴道,那你得先做变性手术——但话未说完,脸上的歉意又出现了,连说玩笑。叶放摆手,神色间没有丝毫不快,说不用变性,变性就没特点了,你不知道现在时髦“伪娘”吗?我要真漂亮成她这样子……小许停下手上的事情,直视叶放,像刚化完妆后认真地对镜挑剔自己。唔,对对,真的哈,啥时候你好好倒饬一把,“伪娘”一回,让老杜给你拍组照片挂到网上。保准能成网络红人——喏,这就是老杜拍的。小许点一下青花的“B”片。他有本事把死人拍活。叶放重看青花,接不上话。能把死人拍活的老杜。会把活人拍成怎么样呢?小许已做好出门的准备,但仍沉浸在玩笑营造的融洽气氛中,一边举行告别仪式般环视办公室,一边继续关切地说,今天我不行,没时间了,明天吧,上班后我先带你去后勤领桌椅和门钥匙,然后咱俩再下去走访。叶放赶忙表示感谢,同时也收拾好自己那份青花照片以及案卷复印件。小许的话也许没别的意思,但他还是应该想到,这1105室虽然也属于他,可当他没有这裡的门钥匙,这裡也没他的办公桌椅时,他在这裡就是客人。客人不合适留在主人离去的房间。

在省政府站,叶放下车。森严的省政府门前冷冷清清,与周边的热热闹闹反差强烈,好像行人的脚下都装有仪器,探得出越过哪条线等于进入雷区。除了上访者,没人企图越过雷区。上访者也只能徒劳地企图。叶放好奇地观察雷区。他不看那几个僵立的站岗军人,他们除了冷漠没别的内容,他看那几个星散开的、伫立或徘徊的、好像无聊闲汉但能让冷漠闪烁出威严的年轻男子,判断他们是便衣警察还是便衣军人。结果,好奇让他踩空了马路牙子而一打趔趄,距他较近的几个闲汉,立刻投来威严的目光,让他感觉,那目光是引线,随时能引爆炸他的地雷。他忘了,此时他就是便衣警察。他低头看路,逃窜般地绕向省政府的南墙外侧,运河北岸。运河北岸不属于雷区,属于甬路、草坪、杨树、柳树、凉亭、假山、灌木丛和长木凳,属于赏心以及悦目。叶放放慢脚步,重新调动起观察的兴趣,用目光与周围交流。

周围的一切不同往昔,也以冷漠疹人,明显拒绝与叶放沟通,仿佛本应赏心悦目的它们,与省政府门前区域那些僵立或者活动着的他们没有区别。它们意欲回避罪恶吗?想否认就在一天之前,它们刚刚目睹过死亡,并与谋杀者合谋藏匿过一缕冤魂?叶放决计戳穿它们。他没理由害怕它们,它们不是人,没有能力引爆地雷。叶放执著地寻寻觅觅,只多费了一点点气力,他就找到了那株柳树,还有那丛灌木和那片草坪。草木葳蕤,树影婆娑,青花至少躺了五个小时的那个地方,不见些许一个席地而卧者留下的痕迹。叶放有些沮丧。好在他刚刚走过的逶迤来路能提醒他,回头检索自己的行走,不留痕迹实属正常。柳树下,灌木旁,草坪上,并非作案的第一现场,现场勘察与法医鉴定得出的应该是正确判断:凶手用氰化物毒死青花后,立刻借助某种运输工具,将青花载到运河桥北侧的人行道上,再背着或抱着或抬着她,走甬路绕凉亭过假山,把她抛到一棵倾斜的老柳树下,由一丛灌木具体地对她实施遮掩。前一天上午,八点四十,一对晚起的晨练者夫妇打完太极拳,回家时经过这个地方。丈夫忽然泛起尿意,就边跳过灌木丛,边把裤子裡用以解除尿意的东西掏了出来。但转瞬间,他的尿意和他掏出的东西,又同时被吓了回去。即使躺他面前的不是死人,仅仅是个裸体姑娘,他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是个六十岁的壮年男子,刚从省政府一个实权颇大的处长位置上退休回家。虽然性能力不逊往昔,但办事能力已大不如前,他不敢再轻易接纳女人——况且,此时他妻子就在身后。二十分钟后,接到报案的头儿带着小许、老杜等人赶了过来,法医认为,青花死于五小时前。九点前推五个小时,是四点,而眼下这季节,四点半一过天就亮了。可以肯定,毒死青花后,凶手都未及抽一支烟,便火速赶到了抛尸现场,因为天一透亮,省政府南侧运河北岸的花园绿地,会成为晨练者的狂欢天堂,到了那时,携一具尸体由运河桥头往花园绿地的纵深地带走一分半钟,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可以想见,谋杀的第一现场距此不远,而抛尸时间,必然是在四点半前。头儿和小许老杜他们,已调过这一路段这一时段的监视探头,经反复研究,没能发现任何线索,所有进入监视探头的机动车、人力车、自行车、行人,都不可疑。

抛尸现场作为谋杀者的同谋,不泄露与青花有关的任何信息,现在叶放把它抓在手裡,只等于抓着一块溶化的冰。叶放再度沮丧起来,也像昨天那个报案者一样,突然地,体内泛起了一陣尿意。有人站到了他的身后。他收回尿意,咽口唾沫,用平静的表情替代沮丧。

是蔡处长吧?

他这么问时并没回头,只是尽量把思索秀做得标准。他希望留给来人的印象是老成持重。身后的来人脚步轻盈,无声无息,照理说,叶放用耳朵听不到他。来人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并请叶警官一定回答。

感觉。叶放自信地回答,然后潇洒地转身与蔡处长握手,并拉着蔡处长,坐到几米外的长木凳上。

你从那姑娘躺着的地方,看到了我投到那裡的影子。蔡处长比叶放自信,老到的微笑从容而狡黠。

嘿嘿,你老——蔡处长的从容与狡黠,一下子就震住了叶放。他的气势迅即萎缩——你老这感觉能力,像我的同行。叶放的声音近于讨好。这一上午,他唯一的一次强势表演,于一瞬间就瓦解了。看来呀,麻烦你老又来趟这裡还真有必要,你老的敏锐、犀利,对我的调查太重要了。

受到恭维的蔡处长没假装谦虚。别客气,小叶同志,打击敌人维护稳定,这是我作为一个党员的责任,能帮助你我很高兴。但是,蔡处长的声音忽然放低,像与叶放做秘密交易。你的调查,是为公呢还是为私?

你,你这什么意思?人民警察当然一切为公。

哦,没什么,在配合你调查之前,我得知道,我服务的对象,究竟是组织还是个人。蔡处长没因引逗得叶放发急而失去镇定,反倒对他能激得叶放发急而感到开心。他故意放慢解释的语速,专心体会右手手掌在自己休闲短裤下白嫩大腿上的抚摸式滑动。他的举止有些猥亵。因为我知道,他说,按你们的规矩,做这种走访调查得两人一组,绝不允许单独行动……

噢,你看蔡处长——叶放的气势,被蔡处长彻底压了下去,他拘谨地模仿着蔡处长也放低声音,但不是蔡处长那种低沉有力,而是低声下气。怨我没解释清楚,我吧,是新来队裡的,我的搭档今天有事,我就先……想笨鸟先飞。不好意思蔡处长,如果以后我们还麻烦你,咱俩今天见面的事儿,嘿嘿,还望你别提。

哈,一旦规定演变为教条,必然抑制人的创造能力。蔡处长信口感慨一句,没对叶放做明确答复。叶放有些尴尬。蔡处长扭头,从侧面欣赏他的尴尬,直到他有点承受不住,才放过他,才从他手裡拿过青花的“A”片,转而欣赏青花。青花笑靥明媚,看不出尴尬,蔡处长对她的欣赏就很短暂。但无论欣赏叶放还是青花,蔡处长的眼神都飘忽不定。好像他镇定的只是外表,而心思比叶放还纠结凌乱。你俩——真的不是兄妹或姐弟?好,好,我相信你。可我真觉得,你俩也不哪特别相像……他边说边把青花的“A”片还给叶放,让视线移向青花曾躺过的地方。希望你也能理解我,我是一个老同志了,一辈子只服务于党和国家,当然,还有人民,我不想搅进个人的是非恩怨。

叶放松口气。你放心,虽然我这有点儿像个人行为,但为的也是党和国家,还有人民,我与死者,没任何关系……是这样,蔡处长,我看了昨天你报案后,我的同事做的笔录,我觉得对死者的情况,你知道的要比你说的更多……

唔,你怎么看出来的?蔡处长的态度,不是否定叶放的判断,而是对他的判断发生了兴趣。

感觉,真是感觉……

蔡处长停止了对自己白嫩大腿的自慰式抚摸,改为轻轻拍打。嗯,你这小伙子行,感觉的确灵敏,是个好警察的料。他顿一下,扭头看左边右边和后边,然后重新放小音量。不瞒你说,我确实认为她是小赵。他抬起拍打大腿的那只右手去拍打青花。这时青花在叶放手裡,他拍打青花时,肥软的手掌触到了叶放,叶放如同被电了一下,躲闪的动作有点唐突。哦,我也可能认得不准,毕竟我只见过她两面,如果你们不再找我,我也不想胡乱猜测。但你这小伙子啊,叶警官,有能力注意到我话中的那点儿蛛丝马迹,让我佩服。那我就作为一次私人性质的谈话,说说我的猜测?

你说你说,我一定保密。叶放从公文包裡掏出纸笔。但有些内容,我还是简单记一下好吧?他征求蔡处长意见时,表情客观,像个诚实的中介人为陌生人与自己的亲友牵线搭桥,但事实是,他的手在公文包裡掏纸笔前,已做过一个并不诚实的隐蔽动作,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录音笔开关。

其实,我不知道她姓不姓赵,我称她小赵,是因为老赵,她是老赵情人。老赵是我同事,前些年给我当过副手,后来和我平级也当处长——是另一个没我这处实权大的处的处长,可这一年,操,他比我强了,混上厅局级巡视员了。哦,我说这个,你会认为挺无聊吗?

也许有这成分蔡处长,叶放斟酌着字句说,但我理解。

唔?

第一,不论你说什么,肯定都与我们的主题有关,那就不该孤立狭隘地去领会你的意思;第二,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受委屈被伤害,而无论一个人境界多高,借个由子对那委屈和伤害抱怨几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第三,你现在离开领导干部岗位了,面对的又是个与你的工作生活都没关系的陌生年轻人……

啥也不说了,小叶兄弟!蔡处长使劲晃晃脑袋,仿佛是为强化或削弱声音的哽咽。老赵是个伪君子。当初提他当处长,我没少美言,我们关系一直挺好。一年前,那个厅局级巡视员名额腾出来时,上边打算在我俩中二选一,他主动说,那名额给我,毕竟我大他五岁,能早退休,等我退了,那空缺自然还是他的。可他白天话音未落,晚上就抢先去做手脚——妈的,也怨我,我要是早看穿他的阴谋诡计,也做些工作,他未必是我的对手。唉,现在说啥也都晚啦。当时能决定我俩命运的人,我就不说是谁了,就H吧,你要熟悉我们大院裡那些实权人物,猜得出他。蔡处长叹口气,不无感伤地用目光剥离眼前的一片苍翠,仿佛想透过密枝浓叶叠搭的屏障,看到树后那个曾属于他的,但现在只能作为他记忆中一个压迫点而存在的庞大院落。他看不到它,至少看不清它,虽然,它最贴近他的那个边缘,距他不足二十步远。H是个优秀领导,能力强本事大,蔡处长很快又回过神来,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好色。当然了,单单好色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好色的特点是不嫖,不搞没主女人,只喜欢在某个男人知情的情况下,搞那男人的老婆或情人。这么搞女人难度很大,最窝囊的男人也不愿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女人被人搞了。哦,对H这心理,你太年轻可能不理解,但我理解,一个自身优秀又权力欲超强的人,通过搞有主女人,能享受到一种既确认自我又打败他人的乐趣。他搞女人为了性欲,更为权欲。再说那天,白天与老赵推心置腹后,我挺高兴,晚上就和几个兄弟去欢乐谷了——你知道那儿?去那儿玩的,都有档次。洗完澡按摩完吃喝完毕,打算去包房玩麻将时,我忽然在走廊上发现了小赵。她拿瓶红酒,穿身浴衣,头发湿漉漉的,和拎只大餐盒的服务生往VIP区走。欢乐谷的VIP区我也去过,是几个能看黄色光盘能洗鸳鸯浴的高级套房,缺点是没有单独的餐厅。若客人想吃喝了又不想来大餐厅。就需要有人过去送餐。我当时很想跟老赵通话,想知道他带小赵来欢乐谷享受VIP待遇谁给买单,也想知道如果老赵没来,带小赵来的是她其他男朋友吗?我还矛盾呢,若知道了小赵还有男人,是否告诉老赵。我没想过小赵有没有丈夫,我一直以为她二十左右。你们法医说她二十六七是吧?但当时急着玩麻将,也不想无事生非,我就没跟老赵通话。可那晚上,我手气臭得像摸了大粪,让那几个想主动输我的企业家朋友根本找不到输钱机会。我知道我为什么闹心。第二天,我假装顺道去老赵办公室跟他聊天。说我昨晚输惨了,问他玩没——我当然没提在哪儿玩的。他说玩什么呀,昨晚在办公室加班,写完材料都半夜了。我明白了这裡边有事,就更闹心。回办公室给公安的朋友去了电话,说想查查前一天晚上欢乐谷的监控记录。朋友当时有事,是过两天陪我去的。先看到的情形让我发懵,傍晚的时候,小赵是自己去的VIP区308房,而四十三分钟后又进那屋的,居然是H。我急忙沿小赵的行走路线调其他探头的监控记录。随着她退回走廊,退回电梯,退回她曾停留一下的一楼大厅总服务台,然后退出大门,退到停车场,最终退进了一辆黑奥迪车裡。不用清楚地看到车牌,我也能认出那是老赵的车。从老赵的车停到院裡停车场,到小赵下车走向欢乐谷大门而老赵开车离开停车场,他们在车上待了十分钟。再往后调监控记录,过了约摸四十分钟,老赵的车又出现了,这回,是H从车裡钻了出来。而半夜十二点,把H和小赵一块儿接走的,还是老赵。我一鼓作气,又随朋友去交通队,查了从我们单位到棋盘山的全部道路监控记录。唉唉,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差十多分五点,老赵的奥迪车出了院门,就在前边那个运河桥头,把等在那儿的小赵接上了车,直奔棋盘山。五点半,H的车出了院门也奔棋盘山,但停在了半路的骨科医院。H的司机从车上捧下一篮子花,陪H进了医院门,之后司机独自回来开车走了。半小时后,老赵的车等在骨科医院门口,接上从医院出来的H,去了棋盘山。也就是这时,就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这天,他们公示的厅局级巡视员成了老赵。唉,小叶兄弟呀,你说我又敢怎么样呢?我敢张扬老赵和

H的肮脏交易吗?

这——小赵,你确定是老赵的情人?不是老赵找的妓女?

这个当然,别说我以前就见过他俩,我还敢说,没人敢拿小姐糊弄H,他要知道别人献给他的不是妻子或者情人,翻脸就能把你整死。

那一依你看,这回是H整死了小赵?

这个不会,我说H能整死人只是比喻。我怀疑,老赵是凶手。

哦?

老赵的老婆与韩国人做生意,一年有三分之二时间待在首尔。可最近,也是年龄大了跑不动了吧,就把那边的事都交给了外甥,她回家遥控指挥。你想想,老赵有了老婆看守,是不是就得与小赵分手,至少得疏远吧,可小赵有功于他呀。所以,小赵很可能死缠滥打不放手,甚至要求老赵离婚。老赵念大学时读化学系,懂氰化物那类东西,他家又住这儿附近。对这运河畔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包括监控设备都很熟悉。

是这样……你分析得太好了,太谢谢你了,蔡处长!那么,如果我不方便直接找老赵询问情况,应该去哪裡了解小赵呢?

唉,我感到帮不了你的,对不住你的,也就在这事上,我实在猜不出这小赵是干什么的,没法为你提供一条与她接近的路径。

没关系,蔡处长,我的收获已经很大了。我还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老赵与小赵是情人的?你说你曾见过她两次。

对呀,两次,欢乐谷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第二次的前两三个月,“五一”前后嘛。有天晚上,八九点钟,我和老婆在家乐福选完东西排队结账时,我老婆捅我说,你看,老赵。我就看到了在购物区外边的过道上,小赵挎着老赵的胳膊,老赵推着购物车,一起说说笑笑地朝通往停车场的出口走,比两口子还两口子。当时我老婆还说呢,都传老赵有情人,没想到还这么年轻。

电视是个超级秀场,善于混淆智愚通约真伪,受其影响,尤其受某类与智慧和真理貌似搭边的节目的影响,有些大学,那些把电视台视为智慧的产床真理的摇篮的大学,会组织学生围绕某一命题,比如:婚姻中爱情重要还是财产重要?或者,外语考级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进行斗嘴比赛,也叫诡辩比赛,以非此即彼的逻辑,通过讲歪理搅浑水,来满足一个丧失了精神活力的消费社会简化思想纷争,固化价值标准的内在需要。参加这种比赛,要有一种基本能力,即在有限的时间裡,不受外界干扰地充分完成要点陈述,以否定对方成就自己。叶放不擅言辞,没参加过这种比赛,但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的看客经历,让他对这种基本能力的应用技巧并不陌生。现在,他就想到了它,并经过再三思量,决定在一个非比赛场景裡操练一下,期待获得预期的效果,至少在短时间内掌握主动,以自己的思路挟持对方。

他酝酿好情绪,稳定住手指,按下了手机电话簿上的一个名字。扬声器裡的半截流行歌曲尚未播完,就有人对他说“你好,哪位”,他立刻就确认了,这声问候属于小敏。他太熟悉了。他卡了一下壳,干巴嗒两下嘴没发出声来,好像因为确认了对方是小敏而过于激动,又好像他并不希望对方是小敏,而的确是小敏了让他意外。好在他对各种情况的出现都准备充分。他轻咳一下,恢复了正常,随即飞速报出自己的名字,并询问对方是否有时间听他说三分钟话,当然得到了对方惊愕之余下意识中的肯定答复。其实对方若回以否定他也无暇尊重对方的意见,他相声演员说绕口令式的要点陈述,已经像受制于飘飞的风筝的尼龙线绳一样嗖嗖嗖嗖地离开线轴,伸向了远天。甚至,片刻之后清醒过来的小敏通过反抗干扰他陈述,说你怎么了,说你等等,说你好容易挂个电话就不能先说点别的,说你有病呀我撂啦……他也不肯喘一口氣,始终坚持着,把陈述的主动权抓在手裡,一,他已毕业并在公安系统找到了工作,眼下正参与侦查一桩氰化物谋杀案;二,他记得小敏供职的单位,有个部门专管社会力量办学,他希望,小敏能替他引见一下那个机构的资深工作人员,以了解都有哪类教授专业技能的职业学校,为求学者发放的不是学生证而是学员胸卡,或者,在学生证外也配胸卡;三,他凭借良好的记忆和准确的描述,用形象化语言将青花那个学员胸卡残片的样子画了出来……至于他的思路是否挟持了小敏,他管不了了。

你真是病得不轻!叶放开始喘息的时候,小敏才有机会说成句的话。我一直认为你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咬钢嚼铁,但不冥顽如石。可我看错了你,你跟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是的,我犯的错误非常可耻,我对不起你,我也没指望你原谅我,可你对我表示点儿起码的理解也不能吗?你小气得让我寒心!你骂完我——骂得那么难听,打完我——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打过我呀,就再没一句安抚和宽慰。叶放,即使我该打该骂,可打完骂完,你也该再哄哄我,哪怕表示假的理解也让我好受点儿呀!你太狠了,不光不理我还换了电话,让我两年了心裡没一天舒坦。现在你倒来电话了,可说了三分钟,却没一句正经人话……

这期间,小敏说话期间,叶放一直干扰小敏,但他的干扰顾此失彼,明显不属于针对性进攻,只能算堵窟窿式的被动防御。在小敏胜他好几筹的抗干扰能力面前,他那些以干扰面目出现的解释、表白、声明、检讨,更近于放弃自我的降服与归顺,远远背离了他掌握主动挟持对方的战略意图。小敏抵御他干扰时,没像他抵御她那样,一味用高音量快语速排挤驱逐她的介入,那种做法太拙劣了,还容易自乱阵脚。小敏的陈述从容不迫,棉絮般密实水流般柔韧,以自我沉浸式表达法,将叶放的插话消解于无形。叶放看到了自己的错误。他跑到小敏这裡来卖弄斗嘴诡辩的雕虫小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小敏是斗嘴诡辩竞技场上的专业选手,不仅在学校大礼堂裡,在电视台的演播厅裡也比别人风头强劲。

小敏,你别损我了,都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一直想联系你,可学习压力大我就……这回我主要是刚进人情况,只想着工作,你别生气,我以后……

你呀——唉……

接下来,某种骤然聚拢的强制性力量,不易察觉地控制了叶放,让他成了动物园裡一只久困的猛兽,全部的骄傲都因嗅到了带来食物的管理员的气息而转化为顺从。他只能一步步地、身不由己地把小敏的思路确定为自己的思路,好像他致电小敏,就为让她指点前行的方向。然后,他就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他离开运河边,踱往崇山路,冲着汇聚得乱七八糟的车流机械地招手,如同一个刚丢了阵地的背运将军,硬撑着检阅溃败的士兵。去中华路,中山公园正门,花正红娱乐城。他背书一样,干巴巴地把目的地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就像将军把“我们必胜”的远景描绘给士兵时,脑子裡却正构思着逃跑的路线和投降的方式。司机困惑地看他一眼。花正红?他没留意司机的困惑。只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

他背书一样干巴巴地把“花正红”三个字交给司机,并不因为这三个字有什么问题,比如陌生、拗口、难听、淫秽。是他觉得在他说了他已恋爱,还别扭地使用了“同居”一词后,小敏仍然,甚至更加坚决地要求去花正红约会,挑战的意味太明显了。他是否应该接受挑战呢?可关键是,他想不好小敏要挑战什么和向谁挑战。小敏建议午休的时间一

块儿吃饭,这没什么不妥,至于那饭,是吃大连港的海鲜饺子还是青瓦台的韩国烤肉或者花正红的中式自助,并不一定在一抹暧昧的暖意之外,就一定预示着某种确然的灼热。小敏自诉刚做新娘,丈夫是纯种日尔曼人,在外语大学做德语外教,半年后,她将随他去慕尼黑定居。她这样表白似乎在声明,即使为了自己的婚姻,她也不会影响他恋爱。可挑战,并不一定非针对他人,或指向对某种定型结构的影响与破坏,挑战也允许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观念和意志。当然,如果小敏真想挑战什么,那战役也要午饭以后才能打响——前提是。饭后他们仍不分手,而是上楼开房。可如果事情真那样发展,就算挑战吗?因故地重游而燃一回旧情,因抚今追昔而温一把鸳梦,只能算对于逝去的美好的特殊纪念,即使以偷情的方式纪念美好有点儿出格,也没必要大惊小怪。畢竟,他的和她的以及他们的第一次性生活,就实现在那裡,实现在花正红五楼那个狭小的、简陋的、隔音效果非常糟糕的、散发着浓重的熏蒸气味的519房。并且,此刻的情形与当时也像,事情的走向并不出于蓄意的谋划,而只源自偶然的助推。当时,作为一对不无理性又偏于保守的穷学生,他们没想直赴巫山,否则他们至少会带上避孕套的。可游玩中山公园让他们又累又饿,奢侈一下,吃一顿花正红的自助餐,再奢侈一下,享受一回花正红的冲浪浴火龙浴桑拿房健身房,继续奢侈一下,包下519住上一宿,再由笨拙而熟练地一夜之间五度云雨,一切都是顺势而为。这一切的顺势而为不可谓不值得记忆与纪念,而把记忆它纪念它的形式视为挑战,好听点儿讲叫神经过敏,难听点儿讲就是不识好歹了。可是,小敏那种挑战的意向又肯定存在,只不过它像叶放身上一块隐密的瘙痒,虽然诱着他去挠它蹭它,可它的位置具体在哪儿,他大脑的中枢神经又拒绝给予明确的指点,这样,叶放挠的蹭的便是貌似依附于皮肤之上,实则藏匿于想像之中的虚有之痒。

虚有之痒意旨不明,加之中华路上一片喧嚣,中山公园门前一团混乱,身陷多重搅扰的叶放便无力把持自己,他用以知觉外部世界的身体器官,只能继续处于休眠状态。这样,他的东张西望就不像寻找既定的目标,倒像无聊之人那种漫无目的的探头探脑——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其实又什么都没过眼,更没过心。但眼睛和心再睡思昏沉,叶放依然能够发现眼前的情形与他印象裡的样子,基本没有相同之处,至少,花正红那块红彤彤的醒目牌匾,没像大象鼻子般招摇在空中,让他像当年一样,一出中山公园正门就被它席卷过去。他疑惑地询问周围的人。他不是询问那些与他一样的偶然过客,而是询问那些长年活动在这一地域的地头蛇钉子户,那些卖雪糕的摆烟摊的掌鞋的修车的……可他们的答复只能让他更加疑惑,花正红?不知道,没听说,没这地方,这一带没它。这才是挑战,是对他记忆的严正挑战。难道他应该怀疑自己?可怀疑自己毫无道理,他不能像一个与妻子吵架时犯混的丈夫那样。硬说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是妻子的野种。他心裡太清楚了,他的记忆没有问题!如果花正红在哪儿他都记不准了,那岂不表明他与小敏的爱情故事也虚假不实。他急忙延展记忆,回溯他与小敏所经历的一切。他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没有虚假,全都真实,甚至真实得让人难以承受——如果可能,他倒愿意那故事的尾声能虚假起来,能被代之以虚假的真实。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认识,应该恋爱,应该在畅想未来时,把叶放研究生毕业后找到工作的第一个周末——现在说来,就是几天以后——约定为他们领结婚证的良辰吉日,这一段经历怎么真实都不过分。但自此以后,就可以请虚假登场了,让虚假一点点地改变真实,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冬日下午。小敏不该去北方图书城参加那个名为“红诗红词红太阳”的诗词朗诵会,从而遇到那个她读大四时,参加完电视斗嘴诡辩赛后,颁发她“最佳辩手”奖状奖金并抱了她一下的评委会主席。若遇上他了,也不该在几天以后应约随他去吃那顿西餐。并接受他安排工作的交易性帮助。若接受了他的帮助,当发现他领她去他办公室套间的真正动机后,宁可重新失去工作,也不该屈辱地上他的床。若上完一回,至多两回三回,也该迷途知返,而不是越陷越深,甚至更加屈辱地接受这个年长她一倍的男人的条件:当他情人,直至叶放研究生毕业后也替叶放找到工作……如果这样残酷的真实能被其他某种温和的虚假取而代之,那么,即使他们的爱情同样会终结,也绝不会有叶放对小敏的咒骂和殴打,自然也就不太会发生今天这样古怪的事情。在她已成为准德国“老外”和他已与人“同居”之后。他们还要来花正红约会,进而受到花正红以隐匿自身为形式的,动机不明的调侃与嘲弄……调侃?嘲弄?这样的联想一跳出来,倒让叶放变轻松了,自己那煞有介事的“挑战说”,实在有点儿太夸张呀。他的心态开始平和。他慢慢退向身后的水泥花坛,模仿着真正的无聊之人,从容地、懒散地、没心没肺随遇而安地,屁股一沉坐了下去,静候已然开启的知觉器官的活跃与灵敏。他认为他忽然能想通了,其实,花正红的消逝只是个隐喻,它不该对之茫然无措。

手机在他兜裡唱了起来。哈喽——他应了一声,几乎带着顽皮和喜悦,好像此时他已先期坐进了花正红的自助餐厅,面前堆着佳肴美味。

嗨,老公,说话方便不?这一上午过得咋样?

竟不是小敏,是娜娜。叶放的电话险些滑落,他身子一蹿站了起来。手机一叫他顺手就接了,没注意来电显示。他赶紧回忆刚才说“哈喽”时,他的腔调、口吻、声音、语气,与惯常和娜娜通话时有无区别。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啊,挺好,就是忙。他们挺器重我,都给我派活儿了,现在我正自己在外边查案子呢。

你独立工作啦?太牛了!马叔叔够意思。

是呀,一定让你爸好好谢他。

他应该的,没有我爸就没他今天。你现在在哪儿,要不我去找你吃饭,庆祝一下你第一天上班。

不行,太忙了,一会儿还得跟同事碰头呢。你也别总屁股长草,别为不值得的事儿旷工溜号。我马上找个小店吃碗面就行。

那好吧,晚上再庆祝。你晚上能正点下班不?去饭店还是叫外卖?

怎么都行。我这边实在太忙,说不上几点才能回去。这样吧,五点左右,我回不回去都给你发信——唔,好的,也吻你!

娜娜那边撂了电话,叶放的手还悬在耳畔,似乎与娜娜还没说够,又似乎刚才不足两分钟的通话,在他的感觉中延续了两年,而连续举了两年手机,他的胳膊已成化石。“没有我爸就没他今天”,娜娜的这句话在他脑子裡反复播放。这时,他的手机又叫起来。亲爱的娜娜,他计划张嘴就这么表白,为纪念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我多晚回去都会买瓶红酒,他希望做表白时能声音哽咽,能热泪盈眶,我一定要连敬你三杯,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对不起,叶放,你等急了吧,我这边……

电话裡的声音是小敏的!叶放又懵了,刚才的话是否溜出了他的喉咙呢?

不急不急,没关系,小敏。我这边也临时有事,没出发呢,正想给你——

哦,这样就好。我刚才去问管社会力量办学的人,按你说的学员卡的样子打听,就耽误了一会儿,结果,领导顺手抓了我差,我还正难过呢,想告诉你我晚点儿过去。既然你也有事,那咱也就别那么匆忙,改天吧。周五通话好吗?看看周六周日哪天有空,当然了,地点还是花正红……

哦哦哦,好好好,不说了,小敏,我得撂了得马上……

嗨,我还没告诉你学员卡的事儿呀。

哦,对,说吧,小敏,它有可能是什么学校的?月嫂培训班的还是美容美发学习班的还是公务员国考速成班的……

他们认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一家比较正规的大驾校的。

如今是开车的时代,也是上网的时代健身的时代,也是炒股的时代购房的时代,还是打麻将洗桑拿唱卡拉OK发手机段子的时代,还是一夜情与婚外恋的时代。所有这个时代裡流行的事情,除了开车,只要你愿意都可以随其所愿地参与其中,基本没有准入门槛,有的话,那门槛也低得形同虚设。一跷脚就迈得过去。唯有开车,其准入门槛高及膝盖,需要抬腿才能跨越。这个门槛以学校名之,叫机动车驾驶员培训学校。既然是门槛,自然能截流利益好处,为了这些利益好处,各地就成立了许多驾校,为时代的潮流推波助澜。比如叶放所生活的省城,随便一数驾校的招牌,就能盘点出来七八十家。当然了,那种够规模上档次的、有资格主持考试并颁发驾照的。即有办法有能力截流更大的利益好处的培训机构,则没那么多,大约只有七八家左右。对此,小敏的统计不会出入太大,叶放信任她的精细认真。那七八家大驾校,有一家在城郊西边的马三家子地区,有一家在城郊东边的八棵树地区,再有一家在……还有一家在……七八十家范围太宽,七八家的范围也不算窄,叶放仍感到无从下手。他一边通过那些驾校名称及所处地域在脑子裡铺展城市地图,一边拿出“A”、“B”两张青花的照片,交替着以呶嘴、皱眉、瞪眼、吐舌头的方式向她抱怨,商量什么似的反复追问,你呀,到底在哪裡学的车呢?

叶放摩挲着两张青花,体会着相纸那种皮肤般的滑腻与润泽,信步来到一个距他最近的公交站点。站牌是新换的,比之老站牌花哨醒目,上面标注的是五条往来于五个不同方向的公交线路,全部站名加在一块儿有一百多个,像蜿蜒长蛇身上的一节节斑纹。忽然,一连串各自独立又彼此衔接的刺耳声响传了过来,吱嘎咣当咔嚓!一辆仿佛刚离开战场的破烂面包车停在了路边,距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叶放只半米远。叶放吓一跳,闪身挪步时,险些撞上一个半裸的姑娘——那姑娘下穿包臀短裤上穿露脐背心。是辆客源不足的小型公汽。在以炫耀车技的方式引人注意。这是一种粗鄙的自我展示方式,像个小伙子为获得爱情,去他喜欢的姑娘面前自虐自残。小公汽上没什么人,把几个晕头转向的乘客卸下来后就更没人了,这让女售票员非常着急,她也自虐自残,她让卖力的喊叫声变为利刃,拉锯般切割自己的嗓子,走啦快啦和谐号啦,阶梯价格分远近啦,随时停靠为人民啦……没人上车,也没人搭茬,叶放身边等车的人都是经验老道的油条乘客。女售票员心有不甘,从车窗裡探出臃肿的上身,向“油条”们展览衣领下抖抖颤颤的半截乳房。去哪儿去哪儿呀?嗨姐妹兄弟,哎大姨大叔……叶放不好意思看眼前的乳房,就扭脸看身边那些女售票员的姐妹兄弟大姨大叔。他们是一些残疾的亲戚,耳朵都背,听不到女售票员在喊什么。叶放听力没问题,也算女售票员亲戚名单裡的一员,就不好无动于衷。他晃晃手裡的青花,带点歉意地代表其他姐妹兄弟大姨大叔,对女售票员做出了回应,我去,马三家子……他把他的吞吞吐吐,送给了车窗裡小木牌上的“大红旗”三个字。

叶放回应女售票员,含有两重意思,一是礼节性地敷衍女售票员那种粗暴的热情,再一个。也是对其他等车人那种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势利眼做法的小小抗议。小公汽不是黑车,有合法的营运资格,为缓解大公交的运输压力,为方便乘客就近上下,还被有关领导赋予过随便停车的特殊权利。因此诞生之初,作为新生事物,它一度与某种类型的铁路客车一样,共享“和谐号”这样一个时髦的名字。但长期以来,在领导眼裡民众眼裡,甚至在它的经营者自己眼裡,它又总有黑车性质。每逢两会召开,或国检大员来验收文明城市,或国家首脑及高级外宾来视察访问,有关领导就禁止它上路,把它视为妓院、赌场、小商小贩的流动摊床。它是一种怪异的存在。怪异即意味着允许不守规矩不受束缚,发育得畸形天经地义。它常常临时改道随意甩站,把蛮横卸客与超员装载当家常便饭,又因为实行阶梯票价制不能刷IC卡,司乘人员与乘客间为多坐了一站地还是少开了半裡路,总要展开漫长的争吵,甚至武力纠纷。所以,一般白天在有公交线路覆盖的地方,油条乘客不搭理它,只视它为后娘的孩子。但大公交收车早,小公汽运行时间灵活,晚上过了七八点钟,如果你还在路上奔波,就必须把小公汽当成嫡出的金枝玉叶。有时候,小公汽因为车体小装人少不想过分超载。乘客为了栖身其间,都恨不得称司机售票员为爷爷奶奶。叶放相信,他身边这些女售票员的姐妹兄弟大姨大叔,虽然现在爷爷般傲慢,可到了晚上,一脸贱相地当孙子的,十人裡能有七八九个。叶放不愿意在有求于人时当孙子,也不想在不需要人时就当爷爺,并且是个耳聋的爷爷。

叶放只当礼貌的乘客。可想不到的是,他顺手掷出礼貌只为仓促应战,礼貌却歪打正着地击中了目标——前提是,他仍不放弃对于驾校的重点查访。随着小公汽缓缓启动,他将知道,如果乘大公交去马三家子,他最远只能到达马三家子地区的“小红旗”一带,而“小红旗”距“大红旗”,也就是总路线驾校的所在地,至少还有两公裡路。你才多花四块钱耶!女售票员咂着嘴叫,不知是感叹叶放占了便宜,还是感叹自己亏了。刚才叶放告诉女售票员去马三家子,也不能说全是敷衍。从公交站牌的某条线路上,他的确看到了“马三家子”这几个字,而这几个字也的确让他心动了一下。他只止于心动,是否要去马三家子或八棵树,或其他有大驾校落户的地方他没想好。这与坐大公交还是小公汽并无关系,只要大公交与小公汽同样把乘客定位为货物而不是人,它们有可能给乘客身心带来的危害就没有区别。这就好比虽然他对二手烟无比讨厌,却不会真与它势不两立,在一个整体空气质量已基本毒化的生存环境裡,抵抗二手烟只能是姿态,而不可以确定为行为准则。所以,刚才他用“马三家子”敷衍女售票员的唯一理由是他意识到,再自行其是地进行青花的身源查访恐怕不合适了,他更该做的是尽快把青花“A”片引出的线索方向汇报给小许。即使小许否决了他,仍盯住妓院不理睬驾校,他也得尊重小许的意见——可女售票员不干,她不尊重小许的意见。叶放这边刚含含糊糊地吐出“马三家子”这几个字,女售票员那边的热情就燃烧了起来,那来吧,兄弟!上呀!咱的车横穿马三家子……见叶放还犹豫,她肥胖的身子一缩一转,灵巧地从车上移了下来,贴住叶放如同

摔跤,牵,拉,扯,推。若此时小许在他们身边,也唯有上车这一个选择。叶放只能放弃选择,也是接受选择。小敏和公交站牌共同帮他确定的目标之一,与小公汽上的“大红旗”居然会是同一个地方。这很像三个互不相识的人分别帮你介绍对象,带来的竟是同一个姑娘,这时候,你还不同意见她都有违天意。

总路线驾校地处农村,但驾校的院内一点儿不农村,倒像城裡的大型超市,教车的学车的以及车,充斥了偌大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许多学车者胸前都别着学员卡,但一搭眼叶放就看出来了——不,是感觉出来的——青花的学员卡与它们没有共同的出处。白跑了一趟漫漫的长路。不远处有幢办公小楼,二层,叶放心有不甘地朝它走去。与门口的保安交涉之后,一个被称为主任的中年妇女接待了他。他向她出示证件,并请她看青花的“A”片,又询问她是否知道其他驾校的学员证都什么样,如果学员证的其他部位被剪掉,只保留照片,属于个案还是普遍行为,有什么意义。中年妇女起初简慢,打量叶放时挑剔而警觉,随之神色间稍见异常,异常之后柔和温婉,直至热心起来。她的变化似乎发生在她审视青花与打量叶放的过程之中。她不光自己殷勤地应对叶放,还喊来几个工作人员为叶放答疑,使叶放的问题得以迅速解决。没人觉得青花眼熟——这叶放心裡有数,剪学员证上的照片则是所有驾校的通行做法,没特别目的,只为尊重学员,因为学员结束学习后,他们的证件不该流散于社会,而应回收销毁,可一并销毁照片不够礼貌,便要剪下来还给学员——这与叶放的猜测也出入不大。只是此前叶放低估了驾校的文明程度,以为剪照片只是某些自我保护意识较强,或怀有某种迷信心理的学员的个人行为,至于叶放描述的青花学员证的残部特征,则没人据此能判断出它该属于哪个驾校。嘁,你说了半天。我们也没觉出它与我们的学员证有什么区别——不过,叶放还是想明白了,所有驾校的学员证都是互相模仿的产物,它们间的差异除了校名,只表现为方正一点儿或扁长一点儿,做工细致一点儿或材料粗劣一点儿。

几个工作人员离去以后,叶放也想告辞,可中年妇女拉他一下,悄悄递他一个眼色。眼色是交流信息的一种方式,但只方便交流隐晦的信息,对于一对缺少默契的人来说,隐晦容易制造误解。事后证明,叶放就误解了中年妇女。这时的叶放对寻找青花已失去信心,对这趟路途迢迢的马三家子之行也有点儿后悔。他决定从明天起,什么都听小许的,彻底卸掉自己自行添加的工作压力。他的卸压工作即刻开始,其标志是,他首次以男人打量女人的眼光,快速却全面地再次打量中年妇女——此前她在他眼裡是单纯的人,尽管他也看到了她那种犹存的风韵多具魅力。有些中年妇女喜欢帅哥,这叶放知道,就像他知道有些小伙子喜欢年长女性。此刻中年妇女的身子正转向别处,转向一个瘦小枯干的、长得一点儿都不帅的年长男子,与他几乎脸贴脸地嘀咕什么,也就是说,她正面的狐媚正由一个猥琐的年长男子咀嚼品咂。叶放对那人陡生妒意,但他没权力提出抗议或展开竞争,他只能拣剩般地、退而求其次地咀嚼品咂中年妇女背面的妖娆。中年妇女的背部线条十分漂亮,其性感与优雅被拓展得恰到好处。她紧窄的天蓝色职业装短裙下面,两条丰腴的大腿紧凑挺拔,膝弯处深凹的肉窝圆润精致,其中左腿的肉窝窝裡更有一枚圆溜溜的、红艳艳的、略突出于皮肤的豆粒大的痦子,玛瑙般闪烁着剔透的光芒。叶放竟有了生理反应。头一次,他如此仔细地从后面观赏一个女人。以往看女人。他也像大部分男人一样,看的只是是否漂亮,而漂亮。多取决于脸蛋如何,那是可辨识的、区别于他人的、独属个体的具象标志。可现在他惊讶地发现,也许从后面看的、取消了特点的、模糊了个性的抽象的女人,才更值得男人观赏,并通过观赏而想入非非……具体的女人规范思维,抽象的女人才放飞想像。

唔——中年妇女转回身来,呻吟般地低唤一声,用神秘的、近于鬼祟的目光招呼叶放。这时,那个与她说话的猥琐男子已匆匆走了。

晤?叶放的生理反应有所回落,一重新面对中年妇女的眼风鼻廓唇形发式,他觉得所面对的其实是陷阱、色诱、美人计这些危险的概念。

中年妇女的办公地点就在这屋,但她的意思是往门外招呼叶放。她太明目张胆了。叶放不解,感觉中似乎被某种恐惧电了一下,但那恐惧传递给他的却是刺激的信号和快慰的讯息。他懵懂地跟上中年妇女,脚步机械地往二楼爬。通往二楼的楼梯陡峭细窄,好像窝着一团炎热的气旋,有几秒钟,叶放的思维停滞下来,一门心思想摸摸中年妇女屁股下边,在他眼前至少曲张过二十次的左膝弯处的那个肉窝——是摸肉窝裡那枚圆溜溜的、红艳艳的、略突出于皮肤的豆粒大的痦子。他想不好他何以对一只痦子如此上心。按理说,别的男人——比如那个猥琐男子,这种时候更关注的,大约是如何掐一把前面挣扎在天蓝色短裙裡的饱满的屁股。在想像别的男人和自己的区别时,几秒钟的时间就过去了,叶放对面前的痦子与屁股都无所作为。他被引进一间没挂门牌的敞门小屋,屋裡也没人,朝向练车场一面的两扇窗子还大大地敞着。这让叶放松了口气,但也有些失望,中年妇女既没关窗更没关门。

叶……警官——中年妇女自顾坐进一把椅子,又示意叶放坐另一把椅子,两把椅子间隔张桌子。我想再看看你的警官证,还有那照片,可以吗?

哦?当然!叶放爽快地应了一声。尽管他觉得中年妇女有些啰唆,但还是掏出青花的“A”片,以及黑皮面的、皮面上印有白警徽的、从外到裡都新崭崭的警察证。他没以“警察证”纠正中年妇女的“警官证”。

中年妇女埋头细看,间或偷眼打量叶放和斜视门口。叶放故意忽略中年妇女的疑神疑鬼,扭头看窗外。他恰好看到,窗外那条平坦笔直的新车道上,正有辆训练百米加减挡的白色皮卡呼啸而过,并在慌慌张张地刹车之前,莫名其妙地骑上了一侧的马路牙子。

你这假警官证,做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中年妇女不正眼看叶放,仿佛很随意地来了一句。她那种对某一事实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中,夹杂着对自我判断力的得意的肯定。

假证?你什么意思?叶放把脸转了回来,看中年妇女是否在逗他。不是。虽然她向他传递过暧昧的眼色,但他们间没有玩笑的铺垫。叶放现出困惑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个新手司机,刚把皮卡车开上马路牙子,此时需要琢磨一番,何以什么都按教练的指挥做了,却还是瞪着眼睛打偏了方向。

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你呢,你冒充警察来我们这个遵纪守法的正规驾校有什么企图?中年妇女的声音仍然悦耳,但在叶放听来,与他说话的已是另一个人了,已是一个阴冷的、乖戾的、充满杀气的可怕恶妇,而不再是那个狐媚妖娆的迷人女子。

我冒充警察?你胡说——叶放的脸一下涨红起来,充血的皮肤驱走了困惑。你什么眼神?你好好看看,我这证件是假的P-57我来办案子。你却诋毁我,我告诉你,对自己的话你要负责!

你——中年妇女的声音也抬高了,她的自我肯定出现了一点儿小小的动摇。但很快随着楼梯

上走廊裡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她那动摇了的自我肯定又恢复了,进而以蛮横与泼辣体现出来。负责?小样吧,还跟我来这个,哼!你来撞老娘的枪口也不先去访访,老娘是不是吃干饭的?别说你是个假警察,就是真的,老娘也摆得平你,你信不信?哼!我让你领导扒了你警服,你求爷爷告奶奶都找不着门……中年妇女叫喊的同时,四个彪形大汉已闯进屋来——不,是三个彪形大汉,他们敏捷地围在叶放身后,而另一个站到中年妇女身旁欲行保护之责的,形并不彪,汉也不大,他是那个年长的猥琐男子。

叶放的心脏咚咚狂跳,但表面上他做到了不动声色。他想站起来但没站,想抢回警察证和青花照片也没往回抢。他知道,那三个彪形大汉不会允许他乱说乱动。如果他站起来再被按坐下去,如果他抢回的证件照片再被抢走,他会变得更加被动。他不看身后的人,只冷冷地盯牢中年妇女。好,很好,这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儿,但你别忘了,你的地盘也是国家的地盘,是法律的地盘。我给你电话你不会相信,你自己查吧,查市公安局的人事部门或刑侦队,哦,你不上边有人吗?问他们也行,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警察。

哈——中年妇女又要咆哮,她身边的猥琐男子拉她一下。她看他,他示意她去门外说话。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两人一块儿回来了。中年妇女气呼呼地站到窗口,面朝窗外,让猥琐男子成了主角。其实呢,你这警察是真是假,与我们总路线没半點关系。猥琐男子在刚才中年妇女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种惬意的样子像坐上了中年妇女肥沃的腰臀。这么说吧,现在办驾校多难你也有数,而我们支得起这么大的一个摊子,能证明什么一目了然。我们的原则呢,是不论黑道白道,来交朋友的一概欢迎,要是来找茬挑刺的嘛……嘿嘿,小兄弟呀,我也不往远扯,也不问你什么来头哪裡发财,就请你回去后给你老板带个好吧,说总路线欢迎他过来做客。猥琐男子瞥一眼距他右侧身体只一尺远的中年妇女紧绷绷的屁股,一探身,把警察证和青花照片推给了叶放,并示意三个彪形大汉退出屋裡。

叶放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胸口。他缓缓起身,慢慢收拾他的东西。委屈让他鼻子发酸。他急忙去想他的职业,他是警察。他觉得有必要洒脱或强悍,甚至带有挑衅意味地说点儿什么。他就张开了嘴,只是,望着中年妇女美不胜收的侧身曲线,他说出的话拘谨软弱,就好像他是只老鼠,因为抓他的猫只捉弄他没吃掉他,他就应该表示感谢。主……哦,任,告诉我好吗?你为什么认为我这警察不是真的?

中年妇女只“哼”一声,没回头,又是猥琐男子替她说话。猥琐男子先笑一下,然后讥讽地、揶揄地、充满嘲弄意味地反问叶放,小兄弟呀,我想先知道,你拿张自己男扮女装的照片打听自己,是拿错了呢,还是有意找二皮脸?

小许的电话,是叶放正想念她时打过来的。

走出总路线宽大的院门,叶放脑子裡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或想的只是,赶紧沿面前这条泥垢处处的新柏油路鼠窜回市区,远远地离开马三家子。路上没车,是没有小公汽或出租车那类客运车辆。叶放快步奔往市区方向,看到一个小公汽站点也没止步。如果暂时逃不出马三家子,也得尽量离总路线远点些再歇息候车。他得甩开可能存在于身后的监视的眼睛。他的头一次也没回过。他曾想回头看后边一眼甚至几眼,但忍住了。他希望不看能忘记羞辱。羞辱不知忘掉了没有,不看的问题却出来了,那就是不能提早发现呼啸而来的小公汽或出租车,他就不能预先表达乘车的意向,这样很容易错过来车,延迟返回市区的时间。幸好空着的出租车或客源不足的小公汽,见到行人会放慢速度,有时还会询问一声。现在,叶放就被一声询问叫停了下来。坐车吗?师傅。脑子空白的叶放“唔”了一声,拉开身旁轿车的后门就坐了进去,是坐进去说完去怒江广场的紫荆花园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辆黑车。车的颜色的确是黑的,但它的“黑”更黑在没有营运资格上。它不是出租车。黑车之“黑”占据了叶放脑子裡的空白之“白”,他的思维被重新点燃。他立刻想到,这车很可能是中年妇女猥琐男人派出来的。他后悔说了他居住的地方——怒江广场的紫荆花园,而没说他工作的地方——中山广场的市公安局。但一想到他工作的地方,他也就镇定和从容了,他是警察。他轻蔑地看一眼前边的司机,很想给他个反手锁喉,然后告诉他,不论你们总路线有什么背景,老子都忘不了你们的羞辱,我一定要让你们为狂妄和无知付出代价。叶放想像着他带人大闹总路线时,那个阴阳怪气的猥琐男人的唯唯诺诺,那个性感撩人的中年妇女的哭哭啼啼,不觉嘿嘿地笑出声来。黑车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叶放一愣,戛然止住了开心的笑。他认为司机看他是提醒他,他这个连自己办公室的同事都没认全的新警察,没有资格公报私仇。就是这时,他想到了小许,想到了小许指挥那些大老爷们用指根鼓掌开他的玩笑。他认为小许的警察资历虽然也浅,但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若想利用职务之便打击敌人保护自己,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他渴望成为小许的朋友。小许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她让他六点半钟,到省政府南墙外运河北岸发现青花尸体的地方,陪各级领导现场办案。

好像上边有什么大领导对这个小姐挺关注的,小许神秘地说,头儿都立了军令状了,要不惜人力财力把它当成大要案破。小许的声音喜滋滋的,好像占了挺大的便宜。

太好了!许姐。叶放也喜,回应小许时调门很高,既以此委婉地表达他与小许同进共退的亲近意向,又想让司机听听,他是个有资格办案的真正的警察。领导一重视,这案子就算破一半了。

叶放看一下时间,刚刚四点,如果让司机直接把他送到省政府南墙外的北运河畔太早了点儿。他也想对司机说,改道去中山广场的市公安局,单位让我临时加班。可他又觉得那样反倒显得假了,表演痕迹太重,连刚才小许那个电话的真实性都会受到连带的质疑。他索性任司机把车开到紫荆花园的东门口外,大大方方地付了车钱,还当着司机面把出入院门的电子门卡预备好。这回他跟以前的唯一区别是没让车直接开进院裡,停他家楼下。司机对他住的地方或电子门卡都没兴趣,只谨慎地收好价格还算公道的车费。说声“再见”就一溜烟跑了。望着那辆黑轿车屁股上斑斑点点的乡村的泥浆,叶放多少有些失望。

上楼回家,松松地躺进暄软的沙发,叶放先仰脸望天,然后看青花的两张照片。下午的青花和上午的青花似乎有点儿不太一样,可哪儿不一样又说不好。叶放很茫然。娜娜的短信发过来时,他从迷迷瞪瞪中被惊醒,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正点回来吗?老公。想吃什么?叶放赶紧按回复键:我晚上加班可能太晚,你不用等我……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娜娜哼着歌走了进来。

耶老公,你回来啦,真讨厌,让人惦记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回来眯一会得赶紧走呢,加班,没准通宵,正想发信告诉你呢。今天饭你自己吃吧,我刚吃半个面包。说话时,叶放把刚给娜娜写的回复又删除了。

娜娜边走向叶放边噘嘴撒娇。工作第一天就

这么忙,我都心疼了。叶放敷衍地搂她一下,夸张地看表。这时娜娜正把手包放上茶几,手包边缘压住了青花照片的一角。你把标准照放那么大干嘛?真自恋——娜娜轻咬叶放的耳垂,但立刻她又想明白了,便自己答,你们也得在便民公告栏裡贴大照片。

唔?叶放愣了一下,避开娜娜的嘴低头看青花。此时青花的两张照片,“A”片压在“B”片的上面。对,便民公告。他没解释,那照片上的人并不是他,更不是男人。

叶放匆匆往门口走,娜娜叫他,你开车去吧,她把拴着一只小铃铛的车钥匙举了起来。不用,叶放边系鞋带边说,万一我今晚不能回来,就耽误明天你上班了。娜娜“哦”一声,又说,那我送你,就也挤到门口穿鞋。时间来得及,我坐公交没几站路。叶放站直了身子。他看到娜娜的脸色阴沉下来。老公,娜娜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怯地说,你不觉得你没车挺没面子?我妈早说要送你一辆,可是你坚决不要呀。叶放苦笑,摆手,瞎说瞎说,不是这么回事,我不用你送是觉得——哎呀,好吧,你送我,但你不能留在那裡……

在运河桥头,叶放一下车娜娜的红“丰田”就调头走了。没人看到叶放坐什么交通工具来的现场,尽管现场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头儿、小许以及脖子上挂两架相机的老杜等同事,还有几个叶放不认识的人,都是领导模样,但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领导,算作认识也不是不行。很明显,这人一手托着两家,他是领导,但和头儿以及小许老杜又属于一伙儿,可与头儿以及小许老杜等人比,他又更有资格与另几个领导平起平坐。他像其他人一样,也看一眼迟到的叶放。马叔叔好,叶放想这么叫他一声,如果他和蔼地问,哦,小叶呀,你怎么能认出我呢?叶放不知道把娜娜的爸爸顺势牵出是否合适。我岳父——说“岳父”时,一定不能羞羞答答——在电视上给我指认过你。但言词和表情都不必准备,所有看他的人,不光马叔叔,包括头儿和小许、老杜,都没跟他寒暄的意思,连用眼睛寒喧的意思都看不出来。他们看一眼突然插入他们中的他,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像看一只恰巧飞过眼前的苍蝇蚊子。如果蚊蝇未近前纠缠,没人一定与之斤斤计较。叶放自己计较自己。这会儿的时间是六点十七,按说他早到了十三分钟,可他再笨也能看得出来,其他人起码十七分钟前就到齐了。他想努力复原记忆,小许通知他现场办案的时间是六点还是六点半呢?

他没工夫复原记忆,得参与到与头儿和小许、老杜以及其他同事,为马叔叔及其他领导复原现场的工作之中。

一天之前,头儿和小许还有老杜都目睹过现场,复原现场时他们只需凭借记忆就知道该挪动哪块石头,或者折断哪根树枝。叶放不行,虽然白天他偷偷来过现场,但那个现场没有青花,没青花的现场算不上现场。为把工作做得精细,他拿出公文包裡青花的“B”片,变换着角度认真地看。比照着照片复原现场,肯定比比照着记忆做现场复原更可靠些。这张照片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即使不将它展开在眼前,它也充满了他的心裡。可现在他不敢信任心裡的东西,只信任照片。老杜拍的照片太逼真了。构图、光线、色彩、角度,它们能让现场那些麻木的树木、青草、泥土和石块,随时重获质感与温度。比较之下,叶放心裡的东西则过于委曲,比较含糊,难以度量,仿佛是一段蒙朦的痴迷,又仿佛是几分隐秘的诱惑,还仿佛是莫测的恐惧与晦涩的哀伤。

很快,现场复原工作就结束了,一群人围着一块清冷的草坪都不知所措。小许、老杜几个人偷偷地看头儿,头儿明目张胆地看马叔叔,马叔叔脸上带笑但眼含焦虑地看那几个领导,那几个领导试探猜疑又讨好地看他们中一个显而易见的最大的领导。最大的领导心事重重,但好像为了掩饰什么,故意把投向面前草坪的目光,调理得和黄昏的天气一般宁静安详。可叶放发现,在大领导的目光深处,那目光聚合与发源的地方,既不宁静也不安详,而是聚合与发源着一些本来只在他心裡涌动的东西:痴迷、诱惑、恐惧、哀伤。叶放深受震惊与感动。他下意识地往前靠去,很想兄弟般地、知己般地与大领导做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理解的拥抱。但此时此刻人多眼杂,叶放不想给大领导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把视线转移开去,转向照片再转向草坪,专心打量既相同又不同的两个现场。两个现场相同点多,不同之点只有一处:照片上有具裸体的尸首,而眼前的草坪连个着装的活人都不存在。叶放把手裡的东西放在长椅上。顺着刚才往前靠拢的步子继续前挪,只是他与大领导擦身而过时没拥抱他,而是仍往前走,想像着青花的神态表情和动作举止——像个下半夜才溜回集体宿舍的学生那样。悄无声息地开门进屋,爬上铺位——躺在了青花曾躺过的地方。

他没看众人,但最初他能感受到众人的骚乱。不是大骚乱,只是小躁动,并且只持续短短的一瞬。很快,就有人开始了正常的移动,也有人开始了正常的拍照,还有人在正常地嘀咕,更有人在正常地说话。移动拍照嘀咕的人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影响他人,只有说话的人敢大大咧咧,与在办公室大礼堂发言讲话没什么区别,还随随便便地闯进现场,对着叶放指指点点。

……哦,这回好了,有实物标本就好理解了。正常说话的是马叔叔。您看,这就是尸斑,它形成于血液坠积,和血斑不是同一回事。马叔叔主要对大领导说话。血斑可以出现在身体的任何部位,由打压而成,而尸斑只能分布在尸体底下未受压迫的位置。马叔叔不满足于站着指点,有时还蹲下轻一下重一下地触碰叶放。有一次,叶放被他抓到痒痒肉了,差点团起四肢笑出声音。当然,他没团也没笑。倒不是他抗搔痒的能力多么强大,而是他像青花一样,不论多么别扭的造型都被肌体的呆板生硬所固化了。尽管他清楚,呆板生硬比丑陋还丑陋,他也只能任自己丑陋。至于这具尸体为什么尸斑颜色格外鲜明,马叔叔说,一是他(她)的肤色偏浅,比较白晰,再一个呢,就是氰化物中毒者因体内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就含有较多的氧合血红蛋白,很容易通过皮肤渗出鲜艳的红色。这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美丽……

在马叔叔介绍情况的过程中,其他领导都听得入神,但眼睛却瞄着最大的领导,见大领导连连点头,还念念有词地说是美丽是美丽,他们才点头,也说是美丽是美丽,但他们没像大领导那样走到叶放身边,回转身去面对众人。他们都是大领导需要面对的众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工作细,死案也喘气,只要靠群众……大领导开始作现场办案的最后总结。总结意味着结束。叶放感到遗憾,他不是遗憾大领导这么快就结束了现场办案,是遗憾从大领导的声音裡,他没听到刚才他眼睛裡所表达出来的那些内容。大领导使用的腔调和词语,能毫不客气地过滤掉所有关乎痴迷、诱惑、恐惧、哀伤的情绪。难道他已不是刚才因目光而被叶放视为兄弟知己的那个人了?叶放看不到他的眼睛。别人站在大领导正面,仍能看到他有怎样的目光,叶放不行。叶放躺着,能看到的,只是横亘在他脑袋上的大领导那又开的粗腿与下坠的屁股,以及大领导裤裆后边的那条裤缝怎样沿着他的左屁股蛋,斜向爬上他左侧的后腰。这太滑稽了!叶放再次差点笑场。没有裁缝会特意生产后裤缝偏斜的拧巴裤子。这种情况只能是大领导系裤子时匆忙所致,也许在此之前,他刚刚因尿急屎急去过厕所,或刚刚仓促地溜下舒适的睡榻。叶放心中犯起难来,如果他提醒大领导把未系利索的裤子整理一下,是能讨来好呢,还是会引发恼羞的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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