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长城及其他
2012-04-29朱朱
朱朱
飞越你的城市
飞越你的城市,思念在降落,
像云层中筛散的一阵细雨
下在你没有察觉的窗外,
像一小堆树叶,燃烧在沟边,
或者像夜深后灭灯的体育馆里,
一只球仍然被孤单地拍击……
除此我并不期待更多。当厮守的
愿望早已落空,一个剧烈的空缺
凸显了多年,终于被新的面孔
和树杈填满;邮筒不再是
祷告的小庙,阿难不再是
少年,石桥只在银河里勾画……
重逢不必发生,记忆可以封存,
突然的失重,只在飞越你的城市上空时。
燕山
岩石上栽种着
没有商店的小村庄,
它只和土地做交易。
沿陡立的不规则台阶,
溪流如一道裂缝被灌满寂静,
而天空的蓝声若洪钟,
震落了胸中的鸦群。
枫叶,银杏,湖泊,沉睡在
滑雪俱乐部门前的锹,闪着光,
连成一条没有边界的路线,
跟随它,就能摆脱电缆
那软骨头探子的盯梢,
就能嗅到我汗珠里游牧的气息——
风,尽管刮走我身上别的种族吧!
圣索沃诺岛小夜曲
六月是一道永远会发炎的伤口,
即使远在威尼斯,我也能
嗅到那份暴力的腥臭
尾随着海风涌来;在记忆的禁忌中
沉默得太久,我们已经变成
自我监禁的铁门上咬紧铜环的兽首——
这里,环行的碧波
一遍遍冲刷我们心底的暗礁
和舌苔上的锈;对岸,军械库
静静地陈列艺术品,刚朵拉
像一架架秋千满载甜蜜的梦境,
从昼摆向夜,从夜摆到昼。
圣马可广场以一只悦耳的水罐
不断地往杯中倾倒歌声,夜深后
仍然有小酒吧像塞壬的裙摺间
滚落的珍珠,让旅客动心于捡拾……
水的藤条和光的锻带编扎的摇篮城,
晃动着,哼唱着,溶解着乡愁。
迷失在深巷中我嗅出一个不忠的自己,
想要就此隐遁到某扇窗的背后……
当火山已沉寂,空气中不再有怒吼,
难道阳台上的一盆花,客厅里的扶手椅,
天光板上波光造就的湿壁画,
不就是我们还能拥有的全部的家?
告诉我,经历了重创之后
揉皱的心能否重新舒展为帆?
为什么我醉倒在海天一色之中,眼眶里
却滚动着一场未完成的哭泣?
头枕层迭的涛声,大教堂的尖顶
就像一座风中的烛台伴我守灵到天明。
野长城
Ⅰ
地球表面的标签
或记忆深处的一道勒痕,消褪在
受风沙和干旱的侵蚀
而与我们的肤色更加相似的群山。
我们曾经在这边。即使
是一位征召自小村镇的年轻士兵,
也会以直立的姿势与富有者的心情
透过箭垛打量着外族人,
那群不过是爬行在荒原上的野兽。
在这边,我们已经营造出一只巨大的浴缸,
我们的日常是一种温暖而慵倦的浸泡。
当女人们在花园里荡秋千,
男人们的目光嗜好于从水中找到倒影;
带血的、未煮熟的肉太粗俗了,
我们文明的屋檐
已经精确到最后那一小截的弯翘。
Ⅱ
现在,经历着
所有的摧毁中最彻底的一种:
遗忘——它就像
一头爬行动物的脊椎
正进入风化的尾声,
山脊充满了侏罗纪的沉寂,
随着落日的遥远马达渐渐地平息,
余晖像锈蚀的箭镞坠落。
我来追溯一种在我们出生前就消失的生活,
如同考据学的手指苦恼地敲击
一只空壳的边沿,
它的内部已经掏干了。
Ⅲ
在陡坡的那几棵桃树上,
蜜蜂们哼着歌来回忙碌着,
它们选择附近的几座
就像摔破的陶罐般的烽火台
做为宿营地。
那歌词的大意仿佛是:
一切都还给自然……
野草如同大地深处的手指,
如同蓬勃的、高举矛戟的幽灵部队
登上了坍塌的台阶,
这样的时辰,无数受惊的风景
一定正从各地博物馆的墙壁上仓惶地逃散。
石窟
落日无法追赶,
我们到达时天已经暗去。
地轴吱嘎的转动声响彻在两岸之间,
整条河好像被埋进幽深的洞穴,
只能隔着悬浮的地平线倾听。
旅馆在山顶——
一条曾经萦回在白居易暮年的山道,
积满了无法再回到枝头的落叶;
在旅馆的登记簿上,
我们的一生被判决为外乡人。
眺望对岸的旧栏杆也在山顶;
能看见什么?泼墨的长卷不留星点的空白,
风如挽联般飘卷,惟有越织越厚的雾
从高空垂落,可以切割成枕头、床和被单,
充填在空荡如我们头脑般的房间。
黑鸟的翅膀惊起在檐头,犬吠
来自山脚的村庄;尽管关上了窗户,
仍然能够听见低吼的潮水
一浪接着一浪,就像靠岸的独木筏
催促着我们立刻出发——
今夜我们不过河,
临睡前我们仍旧打开电视,
像灯蛾依偎在冰冷、颤动的荧光,
我们宁愿石窟继续风化在对岸的夜幕深处,
一如整个历史都安睡在大自然的陵寝里。
河流标明一条心理的界线,
我们害怕地狱般的血腥和腐朽一起复活,
自己像棋盘上的卒子再无回返的机会——
却又在梦中端起微弱的烛台,走上石阶,
去瞻详遥远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