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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戏剧原创力生态调查

2012-04-29胡凌虹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0期
关键词:院团剧团剧目

胡凌虹

两年前,本刊就做过一篇关于戏剧编剧生存状态的专题报道,采访中有专家大声疾呼,戏剧编剧成了濒危行业,要像老虎熊猫一样抢救。那么,两年过后,上海戏剧原创力的生态如何呢?近日,上海市剧协理论研究室牵头立项,通过课题调研的形式,对两年多来上海戏剧创作队伍的基本面貌、综合素质以及创作成果进行研究分析,本刊记者也介入参与了大量采访、调研。调研结果显示,上海戏剧剧目创作依然处于尴尬的境地,上海戏剧创作队伍存在着人才老化、青黄不接、后继乏人的现象,严重影响着戏剧的后续发展。针对此现状,沪上各专家、业内人士也纷纷给予了中肯的建议。

市场很热闹,原创很冷清

观众已经准备就绪,就等好作品了

炎热的盛夏已显露远去的尾巴,偶尔午时依然能感到一股回笼的暑气,正如北京人艺“成立60周年庆”的巡演已经完美落幕,但是在上海戏剧舞台上掷出的震撼依然响彻着“启示”的回音。《知己》《我爱桃花》《原野》《关系》《窝头会馆》这五台精品剧目,不仅引起了上海市场的骚动,更叩开了人们心灵的思索。观众热切追捧的,不仅是演员们较为纯熟精湛的表演艺术,更有人艺剧目思想力量上的宏大和厚重,这也恰恰反衬出当前上海话剧市场的“阿喀琉斯之踵”:不缺日益精湛的市场运营手法,不缺逗人乐的桥段,就缺锋利的思想,就缺闪着人性魅力的高水准表演艺术。

这样的阻碍前进步伐的致命缺陷同样出现在戏曲表演艺术上。近两年,戏曲演出也初显繁荣之势。去年,逸夫舞台一年安排了近330场演出,依然无法满足院团的需求,若想要在逸夫舞台的黄金档期占上一席之地,甚至要提前一年预定才能“稳操胜券”。然而,在专业戏曲剧场“团满为患”的同时,真正叫好又叫座的剧目甚少,基本还是各个院团压箱底的经典剧目,一些新创剧目往往因急功近利、粗制滥造,被观众诟病,上了“雷戏”榜。

上海市剧协近日开展了上海戏剧创作和队伍的课题调研,调研样本涉及上海京剧院、上海昆剧团、上海越剧院、上海沪剧院、上海淮剧团、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海滑稽剧团、上海木偶剧团、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9家市级专业院团,长宁沪剧团、宝山沪剧团、人民滑稽剧团、青艺滑稽剧团4家区县院团以及上海戏剧学院、若干上海市民营骨干戏剧团体。调研结果显示,2010、2011两年,调研范围内的上海市级、区级院团以及上海戏剧学院,创作演出的总剧目数为355台,其中原创剧目94台,约占总剧目数的26.4%;改编剧目52台,约占总剧目数的14.6%;复排剧目110台,约占总剧目数的31%;其他剧目99台,约占28%。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原创剧目数量不到剧目总数的三分之一。

“2011年,上海民营院团的演出总场次超过1万场,占上海所有文艺院团演出场次的‘半壁江山。”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会长蔡正鹤微笑地介绍道。然而一谈及创作品质,他原本舒展的双眉开始有些紧锁,“但是,本市民营文艺表演团体还拿不出在上海和全国具有重要影响的佳品力作,真正有分量的、表现时代精神、反映当前火热生活的主旋律创作更加欠缺。上海市以往几届新剧目展演,民营作品往往止步于入围参演,难以进入最后获奖的优秀剧目行列。”

2011年11月,上海越剧院为纪念辛亥百年创排的剧目《秋色渐浓》荣获第十二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这也是越剧院多年缺席国家级剧目奖后的重新回归。然而,总体而言,近年来上海本地的、能在全国戏剧舞台上形成影响力的精品寥寥,缺少圈内外认可、且广有社会影响的精品力作。

2011年7月,沪剧《红叶魂》作为上海唯一入选剧目,应邀赴首都参加由国家文化部主办的2011年全国戏曲现代戏优秀剧目展演活动,为上海戏剧界敲响警钟;在2012年5月进行的两年一度的中国剧协“曹禺剧本奖”的上海本地推选活动中,对主办方“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既具备文学性又具有舞台性;提倡鼓励独创性”的要求,上海两家院团放弃,多数评委对两年来上海本地报送的原创剧本表示失望。

十几年来,经过戏剧人的辛勤耕耘,上海的戏剧市场一跃成为了全国最有活力、最为规范的市场,这也使得越来越多的外地院团纷至沓来,譬如台湾的剧团正形成一条结队而来的金字船阵,他们以自身的多元化和高品质引发了又一轮的观剧热潮,缓解了在大量戏剧熏陶下已培养出“挑剔味蕾”的观众,在剧场艺术性与思想性方面的“饥饿感”。在戏曲舞台上,北京京剧院、杭州越剧院等剧团也频频来沪扎堆,与上海的戏曲专业院团相遇,隐隐形成“打擂”之态,这种竞争局面也对上海戏剧的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市场的轮子已经倍道而进,落后的戏剧灵魂——“原创力”必须快马加鞭啊!

被经济大轮碾碎的多彩原创梦

“上海文艺界从来不是娱乐界。”表演艺术家焦晃语重心长地说道。对于今天上海戏剧界的现状,他不愿多谈,仅抛出的简略话语中,浓缩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对以往充满理想精神的戏剧界的追忆,对现今充斥着“娱乐化”影子的舞台的一些愤慨以及无奈……

如今,舞台艺术“泛娱乐化”现象比较严重,也由此带来了创作庸俗化的问题。不少剧本创作有着主题平庸、思想弱化、创意贫乏、人物扁平的问题。在经济利益驱动下,一些庸俗无聊的、亚健康的、追求“打擦边球”之类边缘效应的剧目也纷纷出笼。如在话剧创作方面,闹剧、搞笑剧较多,不少戏用浅俗化的戏谑、商业化的卖点、感官式的娱乐形成了一个闹腾的舞台,然而具有深厚精神内涵和人文气息的正剧、悲剧等却是少而冷清。同时,为了所谓为白领放松减压,一些话剧与滑稽戏成了“可穿同一条裤腿”的好兄弟,一些搞笑剧演得比滑稽戏还滑稽戏,而舞台上的滑稽戏却演得像话剧,一点也不滑稽。与苏州滑稽剧团当下旺盛的创作力相比,整个上海滑稽创作明显滞后,类似青艺滑稽剧团《喜从天降》这样多年磨砺出来的好戏可谓是凤毛麟角。

新时代,“纯娱乐”的思潮抽掉了戏剧艺术的灵魂,使之沦为“声色犬马”的附庸,而另一方面,以往“文化工具论”的思想残余依然牵绊着戏剧前进的脚步。近年来,在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下,一些剧团有些把握不住创作方向,个别应时应景之作还产生了不好的社会影响。

“长期以来,盲目地将艺术和政治等同起来的思想,造成戏剧戏曲艺术自身特性的偏移和变异,也造成戏剧戏曲理论研究的错位和缺失。不以艺术本身规律来进行创作,而功利意识掌控创作,其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著名京剧编剧黎中城感慨道,他也坦言曾写过一些“命题作文”,但哪怕绞尽脑汁,结果总是不如人意。

“现在的问题是,剧团急于上演和获奖,就要求编剧按照领导和专家的意见修改,长此以往,戏曲作品的个性逐渐消殆。功利主义,是戏曲个性缺失的主要原因。对于文学艺术来说,个性才是吸引受众眼球的重要法宝。”青年编剧余青峰有些激动地指出,“个性的沦丧,致使当今戏曲观念愈加滞后,继承传统则惶惶恐恐,探索创新则战战兢兢。戏曲,骨子里头的暮气,更加重了边缘化趋势。”

近年来,戏剧界也吹起了定向创作之风,在滑稽界尤为流行。“不少定向戏情节牵强附会,人物性格扭曲,缺乏来自生活的真正幽默诙谐的包袱,喜剧不喜。有的滑稽戏不但艺术手段略显老套和重复,而且都有令人遗憾的说教毛病,使人看戏时感到别扭。”戏剧评论家端木复说道。对滑稽戏定向创作的问题,圈内外一直存在争议,很多专家和观众认为,这种对具体政策的图解宣传有损艺术创作,不宜提倡。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陆军细细查阅了8卷本420余万字的权威选本《中国话剧五十年剧作选》,他发现,上海的话剧创作只收录了三部:七十年代的《于无声处》、八十年代的《陈毅市长》与九十年代的《留守女士》。而同是话剧中心城市的北京,有17部。17比3,一个令人脸红的数字!“上海戏剧舞台上缺少反映现实生活、体现时代特色、具有饱满人文精神、达到‘国家形象标准的精品力作。”陆军感叹道。

长宁沪剧团团长陈甦萍也有类似的观点,上海戏剧创作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是缺乏原创力,特别缺少紧跟时代脉搏、反映现实生活的优秀作品。上海戏剧创作太多的是表现茶杯里的个人感情得失的小家子气的作品,缺少大气磅礴、震撼人心、搏击时代风云的大作力作。

“现在戏剧题材比较单一,90%的文艺工作者都避开现实的尖锐矛盾和复杂的社会生活,都在寻找安全、保险、离当代比较远的那种题材,而我们的领导其实是最希望有现实主义题材的,可是又最担心现实主义题材,这已经是一个大家都公认的事实。但是真正好的生态,一定要百花齐放。”著名话剧编剧宗福先指出。

沪上编剧队伍的困惑与尴尬

“廉颇”老矣,沪外香;初出牛犊,杂务忙

戏剧的创作与演出,本来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的事情,上海戏剧原创剧目的薄弱,以及出现的令人堪忧的“剧本荒”无不与剧本创作队伍存在着人才老化、青黄不接、后继乏人的状况息息相关。

青艺滑稽剧团演员杨一笑无奈地谈到,他今年59岁,是团里唯一的最“年轻”的编剧了,过去的几个都已退休。

根据上海市剧协的调研报告显示,9家各剧种的市级专业院团虽养编剧,但人数不多,每个院团的在职编剧一般2—4人,加起来共有在职编剧23人,其中年龄35岁以上14人,35岁以下9人,职称分布分别为一级4人,二级4人,三级11人,四级1人。同时,民营剧团和各区县院团限于实力,几乎都没有专职的编导作曲创作人员,往往在需要时临时聘请组合,很难形成统一的风格和追求。如人民滑稽剧团目前无在编岗位的编导人员,一般由演员兼任编导,大戏则外聘编导担任。

由此可见,上海戏剧编剧人才出现断层,更缺乏有全国影响的著名编剧和优秀的创作领军人才。

当然,也有人认为,可以“不求所有,只求所用”,吹一下上海的集结号也能找到一批优秀编剧人才“为我所用”。但这样的短视之举会导致很多弊端。因为不同戏剧剧种各具特色,需要编剧根据剧团的情况、剧种的要求、围绕演员的特点来写戏。但是外请编剧往往不熟悉这些,在排戏时就容易产生问题。如长宁沪剧团的同志就指出,由于区级剧团现在都没有自己的专职编剧了,只好请外面的人来写剧本,不仅创作费用较高,而且不稳定,老是处于“找米下锅”的被动局面,无法完全按照剧团的计划进行。同时,不同的院团请同样的编导,创排的剧目特色容易近似,从而导致戏剧的同质化现象。沪剧表演艺术家马莉莉指出,许多戏曲院团长期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特别是没有深谙本剧种特点、优势和创作规律,并能进行关键性、综合性把关的艺术总监,院团在创编大戏时往往外请人才,导致院团自身的创作特色淡化、剧种和剧团的特色逐渐消褪。

在待遇和机遇上,上海编剧也面临着和全国各地横向比较的落差。业内人士透露,为外地写一部戏的稿费往往比为上海本地写戏多至少1到2倍。现今,一些创作经验丰富的上海老一辈戏剧编剧,很受全国各地戏剧院团的追捧青睐,稿约不断,导致了“墙内开花墙外香,自家种的硕果别人摘”的情况,这样的创作环境不利于提高上海的编剧创作人才的积极性。

上海戏剧学院设有专门培养戏剧编剧的戏剧文学系,曾经为上海、全国输送了一流的编剧人才,他们的作品至今活跃在中国戏剧舞台上。但是近年来,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科班出身毕业生去向堪忧,据统计,以最近的两年为例,80名本科毕业生中,绝大多数(60人以上)改行到了媒体、机关、企事业单位工作,只有不到10人是以专业编剧的身份,在单位里从事编剧工作。但是即便这部分毕业生,也未能全力发挥所学,往往都身兼行政人员(行政秘书、各种助理等职务),无法全身心搞剧本创作。据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相关老师介绍,这种现象由来已久,至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已经开始。

那些与上海“擦肩而过”的青年编剧们

“那时的我,无工作,无工资,无职称,就是一个戏剧的流浪儿。”回想起只身在上海闯荡的一段艰难经历,余青峰笑着自嘲道。余青峰与上海的缘分不薄,1993年,从小酷爱戏剧的余青峰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戏曲编剧大专班学习。毕业后在福州一个剧团工作,主要是给领导起草报告。2002年,为了继续追逐戏剧梦,余青峰毅然辞职又漂回上海打拼。2005年,余青峰的剧本《赵氏孤儿》被赵志刚相中,由上海越剧院搬上舞台,赵志刚主演,在江浙沪连演20多场,囊括了中国戏剧文学奖金奖、中国越剧节金奖和中国戏剧界的最高荣誉——“曹禺剧本奖”。当时,上海有两家专业院团都想调余青峰,但无工作,无工资,无职称这“三无”就像三座大山阻断了他进入大上海的路。2006年,时任杭州市委副书记的叶明看了越剧《赵氏孤儿》后,觉得人才难得,当即拍板把正在上海漂着的余青峰引进到杭州。“是杭州收留了我这个流浪汉。”回忆起当年有些突如其来的“邀约”,余青峰的微笑里荡漾着真诚的感激,杭州不仅给了余青峰一份工作:艺术创作研究中心专业编剧,还给了他一套人才安居房,使他告别了流浪生涯,可以在钱塘江畔,西子湖边,诗意地栖居。生活质量和创作外部条件大大提高后,余青峰又创作了很多优秀剧目,除了获得专业方面的奖项外,还接连获得了杭州市文艺突出贡献奖,杭州文艺桂花奖艺术贡献奖,杭州市劳动模范等称号。这些年,他还开了自己的作品展演和研讨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职称也从无级编剧连跳三级,破格晋升为二级编剧。

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副院长蒋中琦介绍道:“这几年,对于优秀的戏剧人才,浙江省开出一套房及一百万元的现金奖励,较为丰厚的物质基础以及比较好的创作环境或许是吸引不少戏剧人才来浙江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青年编剧罗周是又一个得到过上海文化的熏陶滋养、也曾为上海的戏剧院团和舞台贡献过作品、但是最终与上海擦肩而过的青年人。在读复旦大学文学博士期间,罗周已创作了淮剧《千古韩非》、越剧《柳永与虫娘》、儿童剧《夜莺》,毕业后,因没有编制,无法进入专业剧团,只能在上海一家漫画公司工作。经江苏泰州淮剧团作曲家赵正芳推荐,江苏省文化厅主动向罗周抛出“橄榄枝”,通过绿色通道,很快聘请她到江苏省文化厅剧目工作室工作。

“当青年编剧有了一定成绩,还没有正式立稳脚跟的时候,首先考量的是我们的院团领导的眼光。这是选拔人才的前提,然后是上海的政策配套机制如何的问题。”上海市剧协副主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荣广润说道。

“1986年的上海,那时户口的政策比现在更为严格。”在上戏旁的一家咖啡店内,中国剧协副主席、著名编剧罗怀臻回忆起自己从江苏小城迈入大上海的经历。当时上海越剧院院长吕瑞英看了罗怀臻写的剧本,觉得是可造之才,便想尽办法将他引进。“当时文化局对人才也很重视,转工作关系需要通过创作中心、戏剧处、人事处三个地方,但十分钟之内三个部门敲章完毕,这样的速度在今天难以想象。”同一时期,上海戏剧表演艺术院团还从云南招来了徐频莉,从海军部队招来了李莉等,她们学历不高,但是重视人才的戏剧界硬是不拘一格、不惜代价网罗人才。上海戏剧学院陈多教授为了引进徐频莉,甚至把办公桌放到走廊上,开始罢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的戏剧编剧队伍庞大,并不缺人,但是当时的文化部门、戏剧表演艺术院团就是具有危机意识,不断补充青年后备力量。”罗怀臻强调道。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除去十年浩劫),每个剧院、剧团都有一支比较强大的编剧队伍,一批著名编剧云集,如陈西汀、许思言、吕仲、苏雪安、陆兼之、徐进、庄志、韩义、傅骏、宗华、文牧、天方、陈灵犀等,全市编剧人员超过百人,在全国有影响的好剧本不断出现。在上海戏曲界编剧力量比较雄厚的情况下,各院团还不断引进新生力量,并倾力培养。

“进入上海越剧院后,我的《真假驸马》很快得以上演,并且给了我800元稿费,当时我四个口袋都塞得满满的,走路摇摇晃晃。那时的月工资才七八十块啊!”罗怀臻神采飞扬地回忆道。当时院里好多老编剧不服,认为“剧院历史上从没有编剧拿过那么高的稿酬,凭什么他的第一部戏就拿那么多?”这时吕瑞英站出来回应道,“就因为他是青年。对于青年人要侧重。我们发稿费是按照剧本的质量,不是在剧院的地位。”

反观现今,入沪政策相对以前宽松了,上海编剧队伍萎缩严重、后继缺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何像余青峰、罗周这样的上海培养的人才却轻易流失了?“缺的是意识。”罗怀臻激动又急切地说道,“要解决编创人才的危机,首先必须要唤醒、恢复以往的从上到下重视编剧的集体意识,尤其是文化部门的意识,尽快跟进编剧代际梯队建设。”

孪生的表演实践舞台今何在?

三十年前,业余小戏创作训练班的学生宗福先聚精会神地坐在台下,看着表演训练班的同学们开始演出自己刚写的剧本,心中既窃喜又有些焦虑,不知奋笔疾书、颇为得意的“习作”立在台上会是怎么一个模样?不料一次次的“打击”毫不留情地劈头砸来,以为很紧张的情势一点都紧张不起来,以为很逗乐的包袱自己看了都想哭。有演员念着台词,一觉得不顺口就会直接嚷道:“你们这说的不是人话,是人不会这么说话的!”虽然这样的实践过程被宗福先形容为“洋相百出”,但他还是乐颠颠地每天泡在剧场,这也是当时文化宫的一个传统,因为只有这样,编剧们才真正懂得舞台,懂得剧本到底应当怎么写。

业余小戏创作训练班成立于1973年的上海工人文化宫,由上海戏剧学院老院长熊佛西的亲授弟子曲信先创办,这个班走出了一个“工人剧作家”群体,包括贺国甫、汪天云、宗福先、贾鸿源、马中骏、史美俊等等。

“这个群体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小戏创作训练班有一个孪生的表演训练班,它的指导老师就是市宫的话剧导演苏乐慈。我们要实践,他们也要实践,于是我们写出来的‘习作,就成了他们的‘习作。苏乐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立起来看。”宗福先感慨道,“当时,一立起来,我们那些很是自我欣赏的所谓‘剧本可就看不得了!身边有个专为我们排戏的表演班,真是我们的福气!这个得天独厚的待遇当时我们还不体会,以为本来就应该这样,后来见多识广了才知道,世上有多少剧本是从来没机会在舞台上立起来的!”

在这个舞台上立起了最尖锐的政治题材的《于无声处》;立起了全国最早突破时空限制,把过去、现在与将来,把现实与想象,把活人与死魂灵全都放到一个舞台框架里来表现的探索戏剧《屋外有花园》;立起了全国较早的“无场次话剧”《血,总是热的》……

然而,三十年时光即逝,舞台变大了,变炫了,但是却单调了,功利了,畏首畏尾了。即便是功成名就的剧作家也有无奈之处。“现在的条件比当时好,但以前导演点头就可以排、演。像《血总是热的》出来以后,当时争论极大,某省大力支持鼓励,某省觉得是坏戏禁演,但我们照样演,因为我们自己有剧团。但是现在对我个人而言,不如当时那么自由,当时创作上演机会也多,现在没剧团了,有了剧本得自己去找剧团,但他们有他们的种种考虑……”宗福先叹道。

当下戏剧环境,受各种评奖活动的热潮以及经济压力的影响,大部分院团每推出一台新戏或直奔奖项,或为了市场,这在无形之中提高了新剧本排演的门槛,也抑制了青年编剧的成长。

上海昆剧团的艺术室主任俞鳗文坦言,她到昆剧团的十年,至今完成4个原创剧目,但是“等了十年,基本要放弃了”。比较上海戏剧学院同班同学何念,她觉得没有很多机会磨练,舞台导演技能也呈现“生疏”。她呼吁剧协和相关单位不仅仅为大家名家服务,也要多关注80后年轻人,多给予机会。

上海越剧院艺术室主任黄嬿附和道,现在越剧院编剧缺失,在编编剧三位,每年轮流上一部戏也很难。

虽然有着比较好的创作条件,罗周还是遗憾地表示,自己创作的剧本中,有70%是约稿的,30%是自己想写的,这30%中因为有一些舞台表现方式方面的新尝试,很难搬上舞台。她希望社会允许每个编剧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然后剧团从中进行选择。

戏剧有着极为深厚的传统表演技艺,这也就要求编剧,既要有较高的文学根底和创作能力,要掌握戏剧剧本写作的方法和技巧,还要熟悉舞台,熟悉本剧种、本剧团和演员的情况。然而青年编剧刚到团,往往无法立马理论化为实践,对院团的情况也是一片茫然。黎中城表示,这就需要各个艺术院团一定要重视编剧以老带新的经验传承,比如也可以采取中老编剧和青年编剧合作的方式,以极大的耐心与投入去培养青年编剧。

幸而,一些院团已有了相应举措,上海滑稽剧团凌梅芳团长介绍:2011年,剧团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生中新招了两位编剧,为使他们尽快掌握滑稽戏创作技能,专门安排他们创作大型滑稽戏《绿色家园》,由院团资深老编剧行家带领,从下生活掌握素材开始,全程指导全剧创作,剧团还特地邀请业内有关专家召开创作会议,对剧本修改润色提出具体意见。上海淮剧团艺术室主任管燕草表示,为培养和锻炼年轻编导和演员,剧团将推出70后、80后青年编、导、演创作综艺晚会《开淮一笑》,为淮剧的发展探索新形式。

上海越剧院院长、著名编剧李莉认为,现在剧协等举办的一些培训班、研讨会都很好,但还是属于指导性的。“要让年轻的编剧将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尽快用到特有的剧种中来,这应该是个工程,而且是不一定马上见到效果的工程,对于年轻的创作人员,要从题材上给予指导、论证,落实一个剧本后,给予推上实践平台的资助、实验性的排练和演出,推出来后还要给予一定关注和评论,帮他们总结提高。不要求一炮就打响,允许有失败,通过失败不断总结经验、提高。”

当然此“工程”里,也包括恢复以往深入采风的宝贵传统。针对原创剧目成活率低、不感人的状况,著名沪剧编剧张东平快人快语:“其根本原因就在编剧、导演和主创人员都不注重下生活,不了解甚至不关心民生问题,怎么可能创作出受欢迎的作品?”为创作《红叶魂》,张东平专程远赴南江,行程1800多公里,沿着主人公王瑛生前工作、生活的足迹进行采风。但是现在这样的实践并不多见。

出人出戏,始终是剧团兴衰存亡的核心标志

优秀剧目的成功,需要群体智慧与个人创造的结合

“1987年,我在一个朋友处看到了剧本《曹操与杨修》,当时感觉本子不错,别致,没有按传统的奸贼脸谱去写曹操,很有品味。我很想排这个戏,然而西安的条件不具备,北京又门槛太高,也过于保守,我就想到了上海,因为上海具有开拓创新的优良传统。”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回忆道。

1988年,怀揣着《曹操与杨修》,尚长荣见到了上海京剧院的正副三位院长。“当时一拿到本子,就感觉到这正是我们上京寻找的剧目,展示的主题正是大家所思考的问题。”时任上海京剧院副院长的黎中城兴奋地回忆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整个戏剧市场低迷,上海京剧院也正面临着发展的瓶颈,尚长荣的到来也为上京提供了走出低谷、重振雄风的契机。一拍即合,两天后上京就决定排练《曹操与杨修》,先把尚长荣借调过来主演曹操,再将编剧请来修改剧本达12稿,并请来最好的导演、作曲、舞美设计等,全力打造。

1988年12月13日,《曹操与杨修》赴天津参加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上演后一炮打响,轰动津门。京津沪三地评论家称之为“新时期京剧的一场革命”,是“京剧艺术探索划时代的开端”。《曹操与杨修》被誉为“新时期中国戏曲里程碑式的作品”。无论是舆论上、领导心目中、实际待遇上,上海京剧院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也开启了之后二十年的辉煌。

“对一个表演艺术团体来说,剧目是展示其整体实力和艺术水准的主要载体。如果剧团没有自己的剧目,即便有再好的设备、再好的演员,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出人出戏,始终是剧团兴衰存亡的核心标志。”黎中城感慨道。一个剧目的失败可能会让一个院团倾家荡产、一蹶不起;而一个剧目的成功则可能扭转困局甚至“救活”一个院团。“现在上海的戏剧院团虽然都认识到剧目建设的重要性,但是还没有像北京人艺那样将之作为基础性工作来做。”荣广润叹道。

同时,一个剧目的成功有着诸多因素。“其实排这个戏很艰苦,在经济大潮中,大家都想着怎么多挣点钱,一听是严肃政治历史剧,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搞,最终是院领导下命令,亲自说服,才有了这出戏。”黎中城坦率地说道。除了起初所受到的市场压力外,上京也承受着评论上的负担。所以,《曹操与杨修》的成功体现了当时上海京剧院管理者决策的正确。之后,上海京剧院冲破重重限制引进尚长荣,又为他打造了《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形成了尚长荣重量级的“三部曲”,也形成了“以戏托人、以人推戏”的典范。

“尚长荣是一个有着很高追求与宽广眼界的艺术家。”黎中城感言,他告诉笔者,在写《廉吏于成龙》时,尚长荣每天都会跟他通电话,要求黎中城把刚写好的一段念给他听。在这样的先期沟通中,黎中城写得更顺了,尚长荣也更快地进入角色。

黎中城表示,编剧不同于作家,必须要考虑二度创作各方面的状况,要处理好与二度创作的关系,“写的时候,要有舞台的影子,光在文字上做文章,排练时就会产生矛盾。所以编剧要熟悉舞台手段,这样才有说话权。其次,还要会引导别人。当然,整个剧团也要对编剧加以重视,被导演改坏本子的例子不少。”

“戏剧是综合艺术、群体创作,它比其他个体创作更需要兼收并蓄、取长补短、合力打造。因此要会相互借力。如《曹操与杨修》成功的一大原因也在于组成了强强联合的创作班子。”黎中城总结道,“一台优秀剧目的成功,需要群体智慧与个人创造的结合,需要管理层的远见卓识和团队的相辅相成,其艺术价值才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呼唤促进戏剧原创力的热土

在上海第七次文代会戏剧界代表团分组讨论会议上,尚长荣呼唤上海的激情与热血,指斥商业的浮躁和热炒。他提及自己当年带着剧本投奔上海,不是高官厚禄的诱惑,而是上海热土精神的吸引。他指出:“精品不是钱堆出来的,是大家的激情、智慧创造出来的。”

优秀人才与精品佳作是相辅相成的。曾经,40后沙叶新、薛永璜、黎中城、余雍和、宗福先、彭炳麟、唐葆祥、李婴宁、吴兆芬等一代编剧和50后罗怀臻、李莉、赵耀民等二代编剧创作出了一大批具有影响力的优秀剧目,支撑了上海戏剧乃至全国30年辉煌的黄金时代,如今,上海戏剧如何延续肩负的使命和责任?

除了编剧等自身的努力外,还需要院团、社会各界的努力,不仅是从上到下营造一种重视原创的风气,还要切实地改善戏剧编剧的生存环境和创作环境,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人才来享受这份尊重,参与这份创造。

鉴于以往所流行的“不求所有,但求所用”的做法所导致的问题,不少业内人士认为,戏剧院团应该养编剧,这样才能发挥院团的优势,形成院团的风格。不过在养的同时,也要给予编剧自由度。“剧目创作要有深度、新意,对生活有独特的认识,就必须给作者创作自由,剧团要给编剧营造一个大胆探索的创作环境。”荣广润提议道。“要打开剧目与人才横向流通通道,给予编剧更多空间。”罗怀臻呼吁。戏剧真正要繁荣,必须打破各种限定,院团的专业编剧在完成本院团任务后,可以为其他院团写戏,也可以写本剧团之外其他剧种的戏。

“你看中国足球比赛场上,一般一个队伍中,20岁以下的队员不少于2个,为的是培养后备力量。”罗怀臻以足球队伍培养为例,建议各院团建立一个制度,即各个院团申报的剧目、上演的剧目中,青年编剧的剧目比例不得少于三分之一,确保年轻人有实践成长的平台。

“现在大部分的院团,在对剧目的建设方面,缺少根据剧院的实际情况进行的长期规划,组织创作。院团要可持续发展,必须注重剧目建设,包括对已有剧本的整理,新剧目的创作规划等,以及剧本创作人员的培养计划。而且这些都要落实到实处,不能只是观念上重视而已。院团必须从上到下确定戏剧文学是繁荣戏剧创作的基础的思想,认识到这是一件长时间的艰苦的事情。短期内找一个人、一个剧目,‘一招鲜吃遍天下这样的想法是不可取的。”荣广润指出。

据最新消息,第20届曹禺戏剧文学奖(第四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在曹禺先生的故乡湖北潜江隆重揭晓,去年由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戏剧学院联合在沪开办的全国青年剧作家研修班3位学员榜上有名,分别是陈涌泉《朱安女士》、罗周《将军道》(合作)、余青峰《大道行吟》。其中《朱安女士》《将军道》在4部戏曲类获奖作品中名列前两名,《大道行吟》获提名奖。这个青年剧作家的“黄埔一期”显示了不错的成效。对此,青研班班主任颇感欣慰。当然遗憾也是有的,研修期间,青年剧作家的30个剧本与全国近40个戏剧院团、演出单位达成了合作意向,但是半年多过去,搬上舞台的寥寥。因此,除了建立系统的培育体系,培养具有深厚文学功底的青年编剧外,还必须真正为青年编剧提供舞台实践机会和市场机制的适度保护。

很多人还记得,原文化局的“创作中心”经常举行本地戏剧编剧的交流创作采风活动,被视为上海戏剧编剧的“嘉年华”,然而现已被一年一次的团拜会、看片会或被一些管理性质会议取代,失去了剧作家们交流切磋的意义。而目前上海戏剧界的两大“创作中心”:上海文艺创作中心、上海剧本创作中心,因各种原因,无法具体应对编剧创作梯队分层架构。因此众多专家表示,要恢复、理顺“创作中心”的功能和定位,协调分工,合力发展。上海市文联、市剧协则表示,将更大发挥调研、舆情、建言、沟通、交叉补位等功能,为在院团机制内外的艺术家们创造更好的平台,为上海整体文化发展提供多角度、多价值的思路。

“我认为,观众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好作品了。”一位上海观众如是说。偏商业化所造成的市场畸形与木桶效应已日渐明显,越来越多的戏剧观众对好作品的需求已经潜流暗涌。

灯暗了,剧场安静了,大幕拉开了,舞台上将呈现怎样一部“上海品质”的原创戏剧呢?我们拭目以待。

(端木复、史学东、尹永华对此文亦有贡献,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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