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永平山中拾菌
2012-04-29红帆
红帆
绿色永平,菌香百里。永平多山,林木繁茂,林下资源十分丰富,菌子便是其中一种。
每年初夏,雨水落地,第二三天只要不电闪雷鸣,就顾不得霪雨霏霏,我会备上食物和水,背着竹篮,带上雨具,春游似的迫不及待地离开惯常居住的永平坝子,任意爬上四周云雾缭绕的某座青山,融入层层叠叠的横断山脉,拾菌去了。说是青山,只为绿色植被厚密,那是它外衣的颜色,等到了面前就会发现,万山碧翠,山的肌肉全是红土。44年来,除了在昆明某部队当兵3年,到珠海漂泊两年,我有39年都生活在滇西永平故乡的红土高原上。这儿,草木丰美,很少见到裸露在外的土石。
永平的山不算高,只是中等身材,最低海拔在2000米以上,最高海拔只有2933米,属于大家都差不多的普通阶层,层峦叠嶂,峰峦相连,浑然一体,雄浑大气,少有十分陡峭险峻的,也没有过于矮小平坦的。一峰独立,在2884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只是极个别现象。但去什么地方拾菌,什么地方菌多,一路要翻越哪些山头,趟过哪些河流,却早已在胸中形成一张心灵地图,并被我的双脚熟记。
菌子是大地之梦,真正的绿色生态食品,无需管理,无人栽种(于我来说,吃菌还无需花钱),自生自灭,生死丝毫无损他人,连一点点掠取养料的须根都没有,似乎也无须汲取和耗费泥土里的养分,完全随心、随意地生长,率性而自然,来去了无痕迹。梦醒时,它要么回到大地的身体里面,要么进入人类的胃肠,躲到黑暗的某处,悄悄等待来年清亮的雨滴,把它们重新轻轻吻醒。每一拨菌子,从出土到稀烂于地,只几天时间,两三天后就变得虫吃狗咬,不新鲜了。菌过完一生,常常一场雨还没下停,短得让人揪心,仿佛从没到世间来过。它却能给人带来口福、养分、力气、好心情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只是谁也不知道它们已在这苍茫的山野间轮回了多少年,还将轮回多久。小小的,无欲无求的菌子,总是只跟人发生一回关系,下次碰见的,其实已是儿孙辈。
还在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跟村里的大人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四五公里外的山野上拾过菌,享受过亲近自然的那种有着原始冲动的快乐。
都说“跟什么人,像什么人”,老婆这个过去从没拾过菌的小学老师,如今也常跟我一起背着竹篮,钻山沟,翻山梁。
菌出的季节,繁花已过,漫山遍野的树木却形影相随。走在以松木为主的杂木林里,我不时会被老婆惊喜地叫过去辨认潮湿的松毛下、草丛中、树干上那各不相同的菌子。每当我告诉她这是石灰菌、小红菌、红牛肚、麻母鸡……不可以吃,吃了会“撕羊皮”(土话,形容痛苦挣扎致死)的时候,她总是张大嘴巴悻悻地说:“不能吃还长这么多、这么好,真是的!”当我告诉她这是蘑菇、木耳、黑见手青、红见手青、黄见手青、干巴菌、鸡油菌、黄龙伞、羊肝菌、酸牛肚、铜绿菌、早谷菌、青头菌、奶浆菌、老奶菌、喇叭菌、小黄菌、刷把菌、鹅蛋菌、沉香菌、滑踏子、鸡(土从)、鸡(土从)花、马屁泡、冷菌……可以吃,好吃得很的时候,她又会疑惑地问:“看清楚没,别弄错喔!”我说:“这些菌年年都长一个样,我都吃几十年了,哪能有错?你要怕的话,我吃头顿,你吃二顿,咋样?”“哪能便宜你呢?”说罢,她似乎已把悬着的心放回心窝,脸上露出甜甜的笑。这些菌的名字,大多是祖祖辈辈千百年传下的叫法,学名我并不知道,我觉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懂得并喜欢它们。
数十年在山里走,除了麂子、野兔之类的食草动物,还有各色雀鸟之外,我从没碰到过几十年前还随处可见具有攻击性的野兽。这或许跟我很少敢于闯入众多莽莽苍苍、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有关。20年前,滇西掀起第一轮兰花热潮,父亲、弟弟和我被形势所迷,曾从北斗乡新村大平地进入龙街乡,又从龙街乡返回永平,翻山越岭数百公里只为找兰花。归途中,进入一片原始森林后,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弥漫的浓雾致使我们在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黄昏时分,几乎人人湿透,还在老地方打转。幸好碰到偷锯板材的人留在林中的一座破窝棚,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通过观察,父亲将自己的雨衣脱下来,从外面堵住漏得厉害的破洞,然后返身进来利用一角的废弃木片烧了堆火。雨一直下,棚子还在漏,盖上树叶也止不住,父子三人只好打着两把伞,站在狭小的空间里接受烟熏火燎,苦等天亮。那堆火燃得很旺,在雨水冲刷森林的巨响中,如黑夜的心脏般搏动,雨滴,水泡,都没有熄。谁都知道火怕水,但那晚的火苗一直在夜雨中摇曳手中的红旗,并渐渐烤干了我们的衣裤。可那以后,我对原始森林有了因深觉危险而产生的恐惧感,知道那并非只住着白雪公主和几个小矮人,至少里面还不知深浅地住着些我毫无把握、一无所知的东西,神鬼莫测地令人敬畏,便再也不敢将自己轻易往里送,生怕稍有不慎得罪了冥冥中的谁,会被一口吞吃掉,连渣都不剩。其实当今社会,哪怕是在街上安步当车,在公园里享受悠闲,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车祸,还是抢劫杀人,现代人的生死时刻相连,祸福随身相伴,生活的平静永远是表面和相对的。当然,拾菌还得到丛林里穿出穿进,也怕碰上常有的巨蟒(见过几次,都是它走它的,我走我的,各行其道),但毕竟没有原始森林那么压抑,没有在人群中紧张,反而会有训练的士兵回到绿色军营,野兽放归自然的轻松惬意。要是偶尔碰上小蛇,软软的,凉冰冰,像一截会爬的绳子,恶梦,头一木,脚发软,后背发凉,就算拄着棍子,人也差不多不会走路了。幸运的是,从没一条蛇会看人不顺眼,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咬一口,耍流氓。要不然,告状处都没有,自然界里可没有警察,森林公安好像也不管。有时候,静静地走着,草丛中会突然呼啦啦蹿起一只野鸡,公的长着跟孔雀一样漂亮的翎,母的则会大叫“骚货,骚货……”像是破口大骂的婆娘,吓得人心都掉在地上。
有一天,走累了,我和老婆避开大辣太阳,躲进树荫,想让身上的汗干一干,让腿脚放松放松,好接着走下面的路。坐在一坡松树下歇气,见脚旁有小堆拱起的松毛,老婆便闲极无聊地用手中的棍子朝它捅了捅,没想到竟露出一斤左右的一朵金黄色的沉香菌来,令人惊喜万分。一会,她又朝坡上的松毛里乱捅几下,结果太神奇了,一下子又滚出像带着钢盔的两个胖小子似的沉香菌骨朵。我们立马起身,兴奋地把那些松毛翻了个底朝天……
有时,在山上耽搁个把小时,搜索过方圆五百米左右的山坡,就能拎着满满一筐大大小小色泽不一的菌子,启动摩托车打道回府了。边走,老婆还会意犹未尽地靠在我背上说:“过几天再来嘎!”
要是天气好,我们还会找个背风安全的地方,升腾炊烟,用火炭烧菌吃。
这烧菌的功夫,我是早在30多年前就练就的了。那年头,时常上山挖草药的父亲每次进山,都要早早起来蒸些馒头,吃过之后,留一部分做午饭,天不亮就出发了。等我长到10来岁的时候,父亲便开始带我上山。在做伴之余,沿途,干过几年民办老师的他总喜欢给我讲些做人的道理,并不失时机地向我介绍一些草药和植物。现在看来,父亲在日常里对我所说所做的,都颇用心良苦。
一路上,我们常会顺手在路边拾些杂七杂八据父亲说可以吃的菌子,不断丰富壮大当日的“第二产业”。到山里忙活半天,正午时分,选一背雨之地,躲开一旁的草木,找些细小的枯枝败叶堆拢,父亲便掏出每次都要随身携带的用塑料布包裹着的火柴与几匹点火用的明子,开始生火。穿着已被雨水淋湿的鞋子,我们在一旁朦胧的烟雨中打伞站着烤火。待火堆烧出了炭,便用木棍将火炭拔到火边,放上馒头和菌子来慢慢烧烤。烧菌子的一个特别技巧,是先将菌盖倒扣在火炭上,菌把朝上,尽量不让火烟熏到,以免影响吃味。一会儿,受热的菌盖就冒起了热气,盖碗里还嗤嗤地冒出清水,菌香随之在山林里四处飘散,令人垂涎。这时得赶快打开纸包,用指头从中搓些盐粒来撒上。上过盐,便可让菌子翻过身,菌把朝下侧着烤,或直接取了菌把单独烤,而把菌盖翻扑过来。此时,眼睛一定要盯牢,千万别把鲜美的菌子给烧焦了。待新鲜清脆的菌朵变得绵软,拿在手上吹去炭灰,即可食用。咬一口菌子,那鲜嫩、甘美的山野真味立马充盈口舌,满嘴生香。就这样,吃一口菌子,啃一口馒头,再喝一口背壶里的山箐水,身上会涌起轻飘飘的满足感,仿佛做了林中仙。
根据经验,能食用的大部分菌子都可以用来烧着吃,较之炒煮,别有洞天。
如今上山拾菌,我也常学着父亲的样儿,烧些菌子,让老婆解馋。通常,几十朵散发着山林气息,让人触摸得到山野灵性的菌子,只需一顿饭功夫,就完全进入我们倍感妥帖的肠胃。食后,她曾赞不绝口地表扬我说:“在家不愿做饭菜,上山烧的菌子香!”其实,这并非我个人的能耐,除了父亲的传承,这沾的可都是众多野生菌的光。
每次拾菌,最希望捡到鸡(土从)。特别是雷声在湿漉漉的天空水花四溅地炸响,有经验的人就说:“出鸡(土从)了!”真是奇怪,这天上和地下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屡屡验证,还真有因果,头天雷声滚滚,第二天遍街都有鸡(土从)卖。打雷,仿佛敲钟,鸡(土从)像似听到下课铃声的孩子,一个个从地底的教室探出头,然后一拥而上,全跑到地面上来,一派嘻嘻哈哈的热闹劲。也有人说,打雷是为鸡(土从)松土。
喜欢群生的鸡(土从),总是可遇而不可求,跟找那些“捉迷藏”时善于藏身的伙伴没什么两样。虽然几乎每座山都有出产,少时一塘才几朵,多的却有上百朵,但谁也没有耐心在一天之内把整座山像牛踏砖泥似地细细走遍。于是,有时像尖刀班的战士那样翻山越岭冲在前面瞎跑一天,搞得脚瘫手软肌肉生疼,还是一朵鸡(土从)都拾不到,只能随手捡些青头菌、马屁泡充当晚饭菜。但那些反复被人转过的山上,后面去了,偶尔还会有意外的收获。长于此道的人便说,拾鸡(土从)、捡菌子,无论早晚,只要你肯动,就会千人有千份,甚至还有一份为没来的人留着。只是,大地虽不厚此薄彼,却更喜欢照顾勤谨之人,在家好好呆着,鸡(土从)和菌子当然不会主动跑进厨房。
一旦在草丛中、树林里发现鸡(土从)藏身的窝点,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将它们一朵一朵连根撬起。鸡(土从)的菌冠形状非常独特,出土时像蒜头,以后逐渐撑开如伞状。菌把实心,表面光滑,肉质细嫩易碎。值得一提的是,普通菌子的菌把都是秃的,附着于土层浅表,所以见到菌子随手捡拾即可。但鸡(土从)的菌把如锥,是所有菌类中惟一深入地底的一种,长可达一尺余,被称为根。为什么非要用木棍撬呢?因为鸡(土从)是有“塘子”的,地下还有蚁巢似的“鸡(土从)胆”,今年出的地方,明年在相同日子里还会再出,如被铁器惊扰,或被木棍撬破了胆,就不会出了。于是,拾到鸡(土从)的人,都会暗自记住四周的物象和当天是几月几号,以待来年“重修旧好”。
有一次,我和父亲到文笔山挖草药,药没挖多少,倒是一人背了满满一篮鸡(土从)回来。不但那日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自豪地扬着稚嫩的脖子,举着头,就是现在想起,胸中还颇为温暖,像似咀嚼某次获奖的经过。
鸡(土从)种类繁多,黑皮鸡(土从)、白皮鸡(土从)、青皮鸡(土从)、黄皮鸡(土从)、草皮鸡(土从)、大独鸡(土从)等,表皮颜色不同,背面和把纯白,全都菌体丰肥,肉质细嫩,气味清香,被视为山珍。山坡上、包谷地里多见,山里人家的院坝中、床底下和火塘边出的,我也曾见过。每到七八月鸡(土从)出土的旺季,农贸市场附近,一篮篮、一筐筐、一堆堆,摆断街都是,价格却不便宜,30多块钱一市斤。
鸡(土从)的吃法很多,不论炒焙、清蒸、炖肉、汆汤,或凉拌鸡(土从)、生煎鸡(土从)、油炸鸡(土从)、火腿夹鸡(土从)等,其味皆清香四溢,鲜美爽口。晾晒、盐渍或油煎而成干鸡(土从)、腌鸡(土从)或油鸡(土从),则更为柔韧芳香,吃后令人回味无穷,且保存时间长,可备常年食用,或长途运送,寄赠友人。
另一种尤为惹人喜欢的菌,是马屁泡。并非谁的外号,仅此一种称谓。
虽只一字之差,可马屁泡跟马屁精之流毫无干系,跟马和屁同样没啥关联,它是山野间自生自灭、纯天然的一类菌子。每年雨水落地,故乡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峦上,就有菌香随风飘来。马屁泡,只是众多菌子中的一种,也是最为独特,最具个性的一种。因为,它不但没有菌把,也没有菌盖,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坨一坨、一个一个的,看起来根本不是菌子,像是洋芋蛋。可祖祖辈辈老实忠厚的乡亲们,从未对它另眼相看,一直将其归为菌类这个大家族。
马屁泡从6月露面,一直要到8月,才真正一茬一茬茂盛起来。之后,直到11月,都是属于它生长的黄金岁月。由于熟识故乡的山山岭岭,若有爱吃马屁泡的亲友在此期间造访,我会骑上摩托车出门,花两个时辰上山寻些回来,做成几个时鲜小菜,以示欢迎之诚。
马屁泡喜欢生长在红土高原的矮草丛中那些裸露向阳的地方,小如豌豆,毫无分量;大似土豆,重达半斤。皮色金黄、粗糙、有皴裂状,算不上好看。有时像走散的小孩,单个儿可怜兮兮地呆着;有时像是聚会,一伙伙热热闹闹地扎成了堆;有时形散神不散,如牲口边走边屙下的一路马粪蛋……
无独有偶,跟马屁泡长得极为相似的菌有两种。一是“鸡腰子”,个小;一是“牛眼睛”,个大。皆不能食用。它们与马屁泡的区别有两方面,一是皮色光滑,二是气味殊异。熟悉菌类者,瞟一眼,就已心知肚明,无须弓腰捡拾。
马屁泡分为白心和黑心,品质及吃味都差不多,完全没有好与坏的对立。看来,造物主本也单纯慈善,并不想把世界搞得纷繁复杂。有人喜欢吃黑心的,说味浓;有人喜欢吃白心的,说更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在吃法上。
在烧柴火的年代,很多人喜欢将马屁泡像焐洋芋那样,一个个埋入炭灰焐熟,刨出来磕掉灰,掰开抹上盐,趁热吃。那个味道,如人的童年,具有原始的美好,却极难加以表述。
如今,大多数人都喜欢将其洗净切片后,到开水里捞一下,放蒜泥、油辣子、盐、醋、花椒油等凉拌。或切片后,坐锅热油,放蒜瓣、花椒果、青椒,加盐,爆炒。无论怎样烹制,马屁泡吃起来都很脆嫩,口感好,有淡淡的苦凉味儿和浓浓的特别的菌香,还有些回甜。故此,许多吃过它的人,都很依恋这一口,还不到季节,就牵动了心头的念想。
有人说,长在桉树下的马屁泡和菌子不能吃,有毒。可我身边的许多人捡来吃了,嘴馋的我也曾吃过,竟也没事。经总结,成功的经验是不食腐烂变质的,烹煮时多放大蒜、不盖锅盖,一定要用猪油或腊肉烹饪,熟透才吃。看来,这些是必须遵守的规则。
我不是鹰,也不敢跟着它停歇在任意一座山岗。无论山间有多少菌子,有多少草地与流水,有多少美景,空气多么好,就算花呀果呀多得吃不完,却不是来探亲访友,没地方住,时间晚了总得下山,回到脚底的乡野,走进银龙江畔小城里,站在南边的阳台可以看到西面的文笔神山全貌的家(老房子,不是时髦的山景房)。别看老婆过去没捡过菌,炒菌子却很有一手。她先把乱七八糟的菌子全都混在一起洗净,切的切、撕的撕,备好够吃一顿的份额后,斜角切出几个青辣椒,将适当的腊肉切片,然后倒一点清油入锅加热,下腊肉煎至油出,接着放些花椒果、蒜瓣,炸一炸,再将青辣椒与菌子一起入锅爆炒。一番紧张忙活,开饭时,亲手捡来的菌子做的一大盘色美味鲜的炒菌子,成了一家三口的主攻目标,十分下饭,稀里哗啦几下便已盘空肚圆。揩揩嘴,我还会千万遍地重复那句发自内心的话:“真香啊!”
每年吃菌子的季节为6月到11月,足足半年,也就是从秧苗返青、包谷出苗的初夏,到遍地金黄之后收割一空并种下蚕豆和小麦的晚秋。可我仍喜欢将每次余下的菌子分类拣洗后,在滚水里捞一下,分别放入保鲜袋存进冰箱冷冻起来,自己慢慢吃,或招待客人,直吃到来年新菌出窝,吃出一身菌香。
拾菌并非四平八稳的事情,有些人看到别人捡回许多菌子,心一热就往山上跑,可在山脚刚挪几步,还来不及到草木间穿梭,就气喘如牛,大汗淋漓,脚酸腿软,像是很快会被大辣太阳炼成油水似的,只好找出种种理由撤兵,一朵菌没看到,就打道回府了。要是运气差点,或是老天爷刚好有兴致开个玩笑,用一阵突如其来的雨淋湿他们的衣服,有人是会破口发誓再也不来拾菌的。要吃,就揣了钱到菜市场去。仿佛大山至此成了敌人,完全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忘了高原人原本就是大山的儿子,总有一天是要回归大山,找爸妈的。就算我这种有着几十年爬山经验的,遇到下雨坡滑,偶尔脚板一溜,还会一屁股坐到地上,或摔个四仰八叉,身上生疼,手里的物件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脱手而出,搞得人哭笑不得。去年火把节,吃过晚饭都五点多了,我和妻驾摩托去了龙门方向的一座小山,没想到那天菌多得像在菜园里收菜,而且就一个品种——黑见手青,杂木林的草丛中到处都是,大骨朵,品质特别好,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篮,实在没地方放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快到山脚通大路的时候,由于满怀兴奋,嘴上嘻嘻哈哈地说笑,心里老想回去找谁分享,一不留神,一个看上去无碍的石头竟挡了刹车杆一下,只听得身下“啪”的一响,我和老婆就莫名其妙地睡在了地上,摩托车倒一边,菌子四散而去。大概在疼痛中躺了30秒,大脑才恢复知觉,我立即问:“伤到没有?”并挣扎起来去扶倒在竹篮上的老婆,再扶正往外淌汽油的摩托。检查一下,手脚被沙石擦破点皮,摩托样事没有,只是天快黑了,便慌忙拾拢满是灰土,破碎一地,令人惋惜的残菌,赶回家去。前年到梅花铺拾菌,刚到家不久,就传来消息说我们才走过的山梁上被雷击死了两个放牛人,心里一翻腾,难过了好几天。后来,我们仍旧舍不得放弃那些山。大山也最值得信赖,它们本身就是一颗颗相互连通的天地之心,每次去,都没让人空过手。
菌也不是随处乱长,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种地势长这种菌,换一种地势又长那种菌,也就有了“菌塘”,熟识的人,年年去那地儿都会有收获。而每一种菌也都能适应许多种环境,于是有杂生一处如赶集般热闹的,也有李商隐般独处一处甘于寂寞的,比如鸡(土从)本是群生菌,却也有大独鸡(土从),一朵就有半斤一斤,甚至数斤的,独享周围资源,长得又大又壮。还有一种喜欢躲在箐林里叫箐鸡(土从)(松茸)的,据说日本人最喜欢,有一年卖到3000多块一公斤,平常也卖数百。知道箐鸡(土从)塘的人,为了钱,甚至到旁边搭窝棚,守着它出,守着它长,数月不出山。
在永平,每年菌香时节,做菌生意的人成百上千,使用的劳动力更多,鲜的、盐渍的、干品,应有尽有,几乎村村寨寨的每一个路口都有人收购。到县城汇集销售一部分后,大多归股到曲硐村这个滇西最大的核桃和菌子集散地,一车车往县外拉,形成一个大产业,铺出一条致富路,像是上天垂怜人,换一种方式给大家分发红包。一家人一年拾菌所得数万,在当地并不稀罕。这些年,山林分到了各家各户,有了不同的姓氏,可越界拾菌这种事,朴实豁达的山民谁也不在乎。从吃和赚钱的角度说,17万多永平人那可是年年都在享菌子的福。
拾菌能尽享品山、看云、赏雨、识物、听鸟、观景之趣,得体壮、心平、气和之乐。有菌可拾,有菌可吃,无论天气阴晴,心情一样绚烂。要是七八十岁我还活着,还会走路,要是那时的山野还长菌子,就算杵着拐棍,我仍旧会不顾老之已至,觅路而行,忘情山水,拾回菌香。因为我是被四周的山水养育的永平坝子这块土地之子,进山出山,说明我还活着;进山不出,我已变成一朵土蘑菇,苦苦守望故乡这前世的天堂,不愿轻易被时光的潮水抹去。那时,我或许会发现,所谓天堂与地狱,都是同一个素常的人间。
责任编辑 王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