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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美娟:淡泊宁静中的辉煌

2012-04-29陈达明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0期
关键词:人艺质朴舞台

陈达明

奚美娟是我30多年的同事和朋友。

我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即如今的话剧艺术中心)的,她则是在1976年下半年自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上海人艺。这30多年来,我们有着不错的私交,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也算是个看着她一路走来的老大哥。但当我决定要写这篇文章时,却又有一种不知从何下笔之感,原因恐怕就在于太熟悉。一般而言,对于太熟悉的人,我们往往是感性认知大于理性思辨,因而在需要进行抽象概括的时候,常常会不得要领。正因为此,在这几十年中,我撰写的涉及编、导、演个人的百余篇评介文章中,极少写奚美娟;在我的印象中,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在10多年前,上海市妇联和一家电影刊物联合为奚美娟召开了一个研讨会,我受邀参加了,并就她的舞台表演作了一个长篇发言,后来这个发言曾在那家电影刊物发表;另一次是在她担任十七大党代表后,我应《文汇报》之约,写过一篇介绍她的短文。决定写本文时,我很想找出当年那篇发言看看,但因时隔多年,加上居所几经搬迁,已难觅那份刊物的踪影;这就逼着我对她的舞台艺术道路,重新作一番回顾和思考。

经过再度的回顾和思考,我似乎“茅塞顿开”;对于已熟识数十年的她,确实又有了新的认识和发现;正是基于这种新的认识和发现,我才为本文拟下了这样的标题:淡泊宁静中的辉煌。在我看来,淡泊宁静,虽说是个性使然,但它却是关乎人生态度的一种境界。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同样又是关乎创作态度和艺术特色的一种境界。因而我认为,这淡泊宁静,既是奚美娟舞台艺术道路中成功的秘诀,又是她表演艺术上的一个根本特色。

初始阶段的努力和机遇

应该说,从奚美娟1976年刚进入上海人艺时起,便引起了我的关注。

这要从我数十年来一直习惯于早上班说起。无论是在上海人艺还是后来在文联,我通常是每天最早到单位的少数人之一。可在那段日子,每当我走进剧院大门时,总会远远看到在草坪上,抑或在小排练厅外的廊檐下,有一位姑娘在认真晨练的身影。她就是奚美娟。日复一日,几乎从不间断。说实话,在刚刚经历过“文革”浩劫的当时,平日自觉练功的话剧演员本来就为数不多;至于像她这么赶早、这么执着认真的,真可谓是绝无仅有。据我所知,那时她就住在上海人艺的宿舍里,哪怕是星期六星期天也经常不回家;她依然像在戏剧学院当学生时那样,把练声、练形体作为每天必修的功课。

由此,我不禁对她的敬业精神暗生钦佩之意。当然,对于她的背景,对于她在舞台上的表现,也就多了一分关注。我了解到,她生活在市郊,父亲是个普通技术人员;在她之前,可以说家族中从未有人和艺术沾过边。即使是她本人,也是在市郊插队不久后,纯属偶然地报考了戏剧学院。那时的她,犹如白纸一张,戏剧在她的印象中,可以归结于零,但这并不等于她不具备戏剧表演的潜质。套用一句伟人的话:“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她的淡泊宁静,也许在应考戏剧学院时就发挥了特殊的优势:正因为是一张白纸,她没有任何思想负担;正因为她的质朴和纯净,所以一经点拨,便全力寻找真情实感的表达;因而她的即兴小品也显得十分真切。进入戏剧学院后的几年学习生活,她也可以说是在一种淡泊宁静的心态中度过的。她一丝不苟、不走捷径、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学。到了上海人艺之后,这种态度也未曾有丝毫变化。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如此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的人,肯定很快便能脱颖而出。

果然,不到两年,我的预期便成了事实。

那是在1978年,上海举办了“文革”后的第一次全市青年演员会演。奚美娟以话剧《枯木逢春》中的一个片断参赛。说是参赛,但她并不因之而有太多的思想负担;她对戏外的事想得很少,全力以赴的,是如何真切地演绎人物的真情实感。我因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多次看过《枯木逢春》原主演严丽秋的演出,此番再看由奚美娟扮演的苦妹子,难免会将两者作些比较。令我欣喜的是,这位刚出戏剧学院校门不久的姑娘,对角色心境的感悟已是非常精到;较之当年的严丽秋,虽说在表演技巧上还略嫌稚嫩,但她似乎更注重内心的体验,而正是这种质朴而丰富的内在情感,极具震撼力地演绎了苦妹子对于健康生命的渴求和幸福生活的向往,令观众为之动容。

她在众口交赞中夺得了优秀表演奖。这个奖,较之于日后她获得的诸多国家级大奖来,也许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它却记录了奚美娟舞台艺术道路的一个良好起步:即以淡泊宁静的创作态度,认真探寻人物的内心世界,并以质朴纯净、不含任何杂质的真实感受,去表现角色的喜怒哀乐。这表明,奚美娟的表演道路,从一开始就走得十分纯正,自觉地和那种因太多的“自我意识”而以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堆砌起来的“虚情假意”,从根本上划清了界限。

也许有人会说,她的《枯木逢春》还仅仅是一个片段,似乎不足以从完整的人物形象塑造功力上对她作出考量。那末,在这之后接连上演的《于无声处》和《救救她》这两部大戏中,则毋庸置疑地彰显了她的表演天赋和形象塑造功力。无论是《于无声处》中的何芸还是《救救她》中的问题少女李晓霞,可以说都是“别人嚼过的馍”,而且之前的演出都曾引起过轰动——《于无声处》自不待说,上海工人文化宫的原版曾晋京演出,之后又被全国众多话剧团搬演,产生了极大反响;《救救她》在东北初演时就十分火爆,也是一出有全国影响的剧目——这就是说,在大多数观众心目中,肯定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就将一道不得不面对的“选择题”放在了重演者的面前:是简单地模仿、“拷贝”、纯粹以完成剧院演出场次了事,还是积极突破这种先入为主的审美定势,努力给观众以新鲜感?奚美娟选择了更具挑战性的后者。她依然是以一种淡泊宁静的创作态度,不走模仿的捷径,而是循着自己步步深入的创作方法,逐渐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以自己通过细致体验而获得的感悟,将别人的“馍”“嚼”出了自己的滋味。

她成功了。她塑造的这两个人物形象,不仅在观众中产生了强烈反响;即使在“圈内”,也赢得了良好的口碑。我记得当年曾在江南造船厂的礼堂,看过她演的《于无声处》;在大世界的影剧场,看过她主演的《救救她》,她不仅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刻划得各具其貌,而且都充溢着扣人心扉的内在张力。看这两场戏时,分别执导这两出戏的导演罗毅之和虞留德都坐在我身旁,他们都是一边观看一边不停地赞叹:“唔,好!真好!”

值得指出的是,这两部戏的文本,从结构方式和叙事方式来看,都有着很大的差异:《于无声处》基本上是袭用了传统话剧的模式,是按“三一律”的格局写的;而《救救她》在结构方式和叙事方式上,则时空变化频繁,而且并不“循序”前进;它有插叙、倒叙,常有时空上的跳进跳出。这在当下的戏剧文本中,已属司空见惯;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当时,确实给演员制造了诸多难题;它在情感的把控、衔接,分寸的拿捏等方面,提出了更为严苛的要求。但这对于具有淡泊宁静心态的奚美娟来说,却并未造成太大压力。因为在她看来,每一个难题,都是能够尽情体验创作快感的机遇。对她而言,似乎挑战越多,困难越多,乐趣也越多。她常说:“对一个职业演员来说,迎战一个又一个困难,非常有趣;因为艺术上的追求就像是一道永远解不完的题,永无止境,但其乐无穷。”

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她的这种在淡泊、宁静心态中积极进取的精神,引起了一位戏剧老人的注目。他就是笔者的恩师,当时刚恢复工作不久的上海人艺老院长、著名导演艺术家黄佐临先生。我记得,就在奚美娟出演《救救她》之后,佐临师欣然应文汇报文艺版之约,以《她受到了观众的注目——介绍上海人艺青年演员奚美娟》为题,热情撰文对奚美娟在这三出戏中的出色表现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鼓励;同时他也希望奚美娟能进一步加强文学修养,努力提升综合文化素质,从而在表演技能上有进一步的突破。也许,在始终以淡泊心态看待一切的奚美娟来说,当时未必能完全感受到,能够得到这样一位戏剧大师的提携,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但笔者清楚,在这之前,佐临师从来没有专门为一位演员写过类似的文章。笔者因长期协助佐临师做过不少文字工作,有着较多的私下交谈机会;我记得他当时曾就此事和我说过:“对于奚美娟这样的话剧艺术可造之材,适时地写文章肯定和推荐她,是完全应该的。”

由此可见,奚美娟是幸运的。

她的幸运,首先就在于她从戏剧学院毕业时,恰逢“文革”恶梦结束,赶上了百废待兴、文艺复苏的好时代。

她的幸运,还在于她有幸来到了上海人艺,来到了一个有着优秀创作传统的良好艺术生态环境,遇到了一群为了艺术事业的发展而甘当人梯的老艺术家。据我所知,除佐临师外,当时上海人艺的一批老导演、老演员,在遇到奚美娟这样一棵“好苗子”时,真可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像庄则敬、胡思庆、章非、周谅量、朱慧玲等老同志,当时都曾在业务上给过她不少关心和帮助。对于这一切,奚美娟始终是铭记于心的;即使是在事隔数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她和我聊起这些相关的往事时,依然十分动情。

她的幸运,又在于她遇到了不少难逢的好机遇。是的,由于在十年“文革”中上海人艺完全中断了后续表演人才的培养,演员队伍“断层”的现象十分突出;当时,20多岁这个年龄段的演员呈完全空白的状态;而复苏后的话剧,恰恰又大量需要这个年龄段的表演人才;所以,当奚美娟等几位青年进入剧院时,真可谓生逢其时,有着大量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

当然,所有的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天时地利人和,最终还是要靠自身的实力来赢取成功。而奚美娟,正是凭借自己的不懈努力,紧紧把握了机遇,创造了她表演艺术道路初始阶段的辉煌。

1979年,幸运之神又向奚美娟招手。她获得了生平的第二个大奖——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中青年优秀演员奖。获得这个奖的原因,是因她在短短的几年内,已经在一批青年演员中脱颖而出;除了前面已提及的几台戏外,她还在《万水千山》《难忘的1976》《假如我是真的》等剧中,都有不俗的表现。

这就是奚美娟成为一个职业演员后,最初几年的状况。

不同凡响的十五年辉煌

从1980年到1995年这十五年,是奚美娟舞台艺术的辉煌期。

在这十五年内,特别是在1980年到1990年这前十年内,由于奚美娟的艺术创作重心还未移向电影和电视,所以她的舞台生活更显繁忙。

笔者虽说没有作过精确的统计,但也可从粗略的估算中得知,她在这十五年中,参与新排和复演的大小剧目肯定多达数十部。她有时一年要演四台话剧,而且有些戏一演就长达四五个月甚至半年;像《寻找男子汉》这样的剧目,演出都是逾百场。在那时期,经常是排练和演出重叠,新戏和老戏交错,再加上频率极高的去外地巡回演出,那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里,我不妨罗列一下她在那段岁月里所参与的主要剧目:《罗密欧与朱丽叶》——莎翁经典剧目,她扮演朱丽叶;《萨勒姆女巫》——阿瑟·密勒作品,黄佐临导演,她扮演阿碧格·威廉斯;《寻找男子汉》——沙叶新作品,她扮演舒欢;《驯悍记》——沙翁作品,英国导演高本纳执导,她扮演凯瑟丽娜;《马》——英国彼德·谢弗作品,香港导演陈载澧执导,她扮演吉尔;《中国梦》——黄佐临、胡雪桦、陈体江导演,她扮演明明;《梦迢迢》——杜宣作品,欧阳山尊执导,她扮演赵四(赵一获);《留守女士》——乐美勤作品,她扮演乃川;《幸福的日子》——王佳纳执导,她扮演李辛;《生命·爱情·自由》——黄佐临执导,她扮演殷夫母亲。

此外,还有《家》《祖国狂想曲》《大幕已经拉开》《阿混新传》《原罪》《喜福会》……等等,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这些由她主演或担任重要角色的剧目,都是当时上海人艺最具代表性的剧目,几乎每一部戏都在当时的中国剧坛产生过强烈反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奚美娟当年在舞台上创造的辉煌,实际上也代表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在那个历史阶段中的辉煌。

而奚美娟作为一个崇德尚艺的青年演员,面对如此丰富的艺术实践,并没有因巨大的工作量而变得浮躁起来,她从不掉以轻心,依然以淡泊宁静的心态,认真对待每一次创造;她总是抱着学习和探求的态度,将每一个新角色形象塑造的过程,视为一次新的艺术思辩,力求从中获得新的感悟。而她正是通过这样不断地思辨和感悟,才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学养丰厚的表演艺术家。

我之所以说她是在十五年中创造了不同凡响的辉煌,根据就是她在这十五年、尤其是前十年中,演出的剧目和扮演的角色量大、质高、面广;而且其中大都在国内外剧坛产生了巨大影响。我想,将奚美娟在十五年中的舞台成就,看作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在这一历史阶段中艺术成就的一部分,看作是中国话剧艺术在“文革”后的新时期十年内所取得的成就的一部分,亦不为过。

如果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描述奚美娟的舞台表演特色,我觉得“质朴、纯净”这四个字足矣。这样的表演艺术特色,肯定和她的人生态度及艺术创作态度紧密相关。“质朴”一词曾常常被人们挂在嘴边或流淌于笔端,殊不知真要达到这种状态并非易事。真正的质朴,应该是善于以一种朴素的、不留刀痕斧迹的形态,去充分表现厚重的质感。它是真实自然与深厚表演功力的总和。

奚美娟正是这样一位高手。纵观奚美娟所有的舞台表演,她无一不是以淡泊宁静的心态,专心致志地、全身心地投入创作,努力探寻所演人物的真情实感,并以朴素、自然的方式予以呈现;在她的表演中,决不升虚火,决不“洒狗血”,即使是在表现人物的特殊情感、特殊性格时,她也总是拿捏适度、没有过火的表现。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减弱规定的戏剧情境、戏剧冲突所应有的力度。为什么?就因为在她的表演中,十分强调对于内在的真情实感的体验,当这种内在的体验有着丰厚积聚的时候,便形成了一种内在情感的张力,形成了一个可以掌控整个舞台乃至整个剧场的强大气场;这较之那种种运用外部的华丽修饰或声嘶力竭的大呼小喊来,更具有艺术魅力。由此,笔者不禁又觉得,所谓质朴,其实就是一种在淡泊的人生态度和创作态度指引下,在表演中所获取的一种淡定之力。这种“质朴”,它源自生活的本真,又具有远远高于、强于生活本真的力量。

再说“纯净”。何为“纯净”?即“单纯”、“洁净”是也。它所呈现的,是一种纯正、简洁、不含任何杂质的美感。这种“纯净美”是一个很高的表演境界,同时还必须具备“艺术过滤”的自觉。当我们在看奚美娟的舞台表演时,除了能看到她真实自然、不加任何人为修饰的质朴特质外,常会有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的舒适感。这就表明,她在表演创作中,非常注重“艺术过滤”;而正是通过这种“过滤”,才使她清除了表演中的杂质,在尺度的拿捏、节奏的掌控、乃至情绪渲染的强弱上,都力求删繁就简、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所以,她的表演,准确而简约,蕴含丰富,耐人咀嚼,决没有“水词”、“水戏”。这种“艺术过滤”的自觉,不仅能“排水”,更能“排脏”。从她从事表演艺术的初始阶段起,她就在自己的表演中坚决地杜绝任何形态的“脏”;哪怕是演绎反面人物,也不允许在表演中有一丝审美意义上的“脏”出现。她这种对于纯净美感的追求,是一种艺术创作上的“洁身自好”。

说到底,质朴和纯净,还是需要一颗淡泊宁静的心啊!

尽管在近二十余年中,奚美娟的表演道路,已由舞台移师银幕荧屏,但她依然深恋着舞台。此间她也曾几度想重返舞台,重温和观众直接交流的愉悦;然而终因种种客观因素未能实现这一夙愿。但笔者坚信,只要她的心境依然淡泊宁静,就一定能创造更大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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