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2012-04-29刘亮程

新作文·高中版 2012年10期
关键词:牲口荒野芦苇

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劳动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个人远离另一个人,一村庄人远离另一村庄人。

同行的老牛不会喊出你的名字。它顶多对你“哞”一声,像对其他牲口那样;手中只感到你逐渐消失的力气;你引水浇灌的麦田不会记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骄阳下缓缓抬起头来的麦穗不会望见你,它们遍地的拔节声中没有一声因你而响,为你而呼;黄昏时你牵牛途经的一片坡地上,一种不知名的草正在默默结束花期,它不为你开也不为你凋谢。多少年来你遇见多少次与你无关的花开花落,你默默打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不认识你。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像四处蔓延的草,像东刮西刮的风,像风中的草屑和尘土,像只有一行脚印的路……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在一村庄人的一生里,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隐身劳动的人,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忧郁是一棵草一只鸟的忧郁,没有名字。人的快乐是一头猪一粒虫的快乐,没有名字。秋天,粮食不会按姓名走到谁家里。粮食是一群盲者,顺着劳动之路,回到劳动者心里,也往往错走到不劳动的人手里。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没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给牲口起名,是为了使唤起来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为名字劳苦一辈子。

人把所有的芦苇都叫芦苇,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们没有单个儿的名字。单个儿的名字在它们心里,人没必要知道。

试想,一株叫刘亮程的草生长在浩浩茫茫的草野中,他必会为名字而争风水,抢阳光,希望出人头地;也会为名字而孤芳自赏,离群孑立。而作为旁观者的人,永远不会从一野的风声中单独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声音。

劳动也是一样的。

你打的粮他打的粮到秋天都会被一车车拉走,入到一个大仓里。谁也不会在吞食它们时想到这一粒是张三家的麦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个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村庄人在暗处处理着各自的事情。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來每一株都孤立生长着,有各自的根、茎和叶子,有各自的长势和风姿。可是风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黄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绿了。

这不是哪个人的事情。你只是一个干活的人,干着你身边手边的那一份。你在心里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干完的活,别人不会再找到。因为你把它干掉了。

名字是件没啥实际用处的家什,摆设在人的一生里。一村庄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废铁,扔了一地。

那些一辈子没人叫两声的名字,那些叫不了几年便仓促扔掉的名字,那些无人怀念的名字,那些被自己弄脏又擦得锃亮的名字,那些牛棚一样潦草的名字……现在,都扔在村里,谁也没有跑出去。

黄昏的时候,名字对着荒野呼喊人,声音比最细微的风声还轻,直达人的内心。每个人听见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只有一个去处。

被名字呼喊的人,从黄土中缓缓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头的人,听到名字的呼唤会扔下活往家走。荒凉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远处简单的泥屋使这群劳动的人有名有姓。

没有名字的人还将无休无止地埋身劳动;没有名字的人将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有删节)

猜你喜欢

牲口荒野芦苇
石磨豆腐
芦苇
荒野求生
芦苇
与护林老汉“明争暗斗”
荒野求生
荒野求生
动物的爱情
荒野求生
牲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