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接古典的别样乡愁
2012-04-29刘波
刘波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台湾诗人郑愁予写于1954年的经典之作《错误》。在看多了大陆先锋诗歌之后,当你读到这种类型的诗作,确实会有清新之感,尤其是那份惆怅的感伤情怀,那种古典的忧郁气质,会给人一种别样的诗意。
全诗就三节,第一句即抓住人心:一个人从江南走过,他要干什么呢?暂无交代,只是季节容颜的变化“如莲花的开落”,想象的画面次第登场。一幅江南春景图,此刻印在了我们脑海里,带着惬意和舒缓,也带着从容走过的欢畅。然而,诗人接下来话锋一转,人称由“我”换成了“你”。“你”又是谁?一个幽怨的等待者,等待另一个人的到来。东风拂来,柳絮飘飞,春天能让人看到希望。但是,偏偏是“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遭遇这般景致,人心就难免孤独了,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像傍晚铺满青石的街道,那是怎样一种凄凉。感伤随之而来,不用过多渲染,只要稍稍体验过,就知道这种等待是如何漫长。翘首以盼,可仍然听不到那走过的脚步声,“你”貌似在等待一个季节的到来,其实是在盼着心中的“他”。久等不现,孤独与寂寞又加深了一层,像“小小的窗扉紧掩”,为外界敞开的心思几近关闭,可总还存留一丝希望,否则,世间事也就难成诗了。“达达的马蹄”声终于响起来了,越来越近,但“她”出门一看,却不是归人,而是个过客:等来的只是个“美丽”的错误,就像与人生开了个玩笑。然而,这个玩笑让那等待之人情何以堪!全诗首尾呼应,从江南走过,走到最后,竟是个错误。这错误到底是什么?是“我”错走了,还是“你”错等了?或许二者皆有。第一节和第三节的契合,恰到好处,而第二节的气氛渲染,又为全诗的幽怨基调作了铺垫。从形式上看,这首《错误》在动与静、写实与虚构的交替转换中,更趋紧凑和庄重。
不少人在解读这首诗时,认为诗人是化用了古代闺怨诗题材,写出了等待之痛。但细细品味,我们会发现诗人不只是在写两个人错误的路过和等待,而是在写乡愁。在这首富于闺怨气质的诗中,乡愁何来?诗人虽身在台岛,心却总在路上,这是他的现实状态,也是其精神处境。他一直往前走,可以在中途停下来,找一个归宿度过余生,然而,他不甘于此,终究要继续走下去。在台湾,诗人不断地寻找那乡愁的来源,想要打破乡愁的困扰,这才是他流浪的缘由,所以,郑愁予一度被称为“浪子诗人”。虽然成长在台湾,但他没有安于生活在这个小岛,而是大胆地走出去,为自己寻找更自由广阔的人生空间。他后来去美国进修,又留在美国大学任教,就是他不愿总被乡愁所羁的明证。
在郑愁予成长的那个时代,台湾社会处于严厉的管制之下,诗人们不可能公开去写政治搏弈,写个人遭遇,写现实境况,而只能将笔触移向与此无关的领域,或者是爱情的风花雪月,或者隐晦地写童年记忆,写对彼岸的寂寞乡愁。所以,这才有了余光中的《乡愁》和《乡愁四韵》,有了痖弦的《红玉米》,有了郑愁予的《错误》等。而相比于余光中和痖弦的直接、张扬,郑愁予的乡愁显得内敛、含蓄,通过借咏他物来寄托情思,这样,诗人就自觉地对接了古典诗词的传统,从而保持了台湾现代诗的一种雅致、素朴的独特韵味。除此之外,童年记忆对于郑愁予的写作,也至为关键。对于《错误》里的马蹄声,他曾回忆:“小时候,母亲和我走过一个小镇,那时还在抗战,我们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轰轰声响,后来就见到马匹拉着炮车飞奔而来。母亲和我站在路旁,看着战马与炮车擦身而过,这印象一直潜存在我的意识里。后来写《错误》这首诗时,这个意象自然而然就浮现在脑海中。”可见,童年记忆对诗人的影响有多重要。童年记忆和少年经历,往往能决定一个诗人的视野与眼界,也能决定他的旨趣和胸襟。郑愁予的很多诗作,甚至包括他之所以走上诗歌之路,或许都与他少年时期在大陆的人生经历有关。这些经历为他带来了探索的动力、思考的乐趣和写作的灵感。
从郑愁予那些乡愁诗和带着乡愁意味的作品里,我们能感受到,诗人看似写了一种浪漫情愫,实则更多是悲情的流露。那无根的漂泊之感,那羁旅的苍桑之意,都不自觉地涌入笔端,所以,怀乡的追问才会顺理成章,寻找精神出路才显得真诚,这也是包括郑愁予在内的大部分台湾诗人会立足于婉约的生动,而没有过分追求激情豪放的原因。细腻、绵密、温润和知性的格调,是台湾诗人的写作之根。当然,细腻一直以来就是郑愁予诗歌的风格,也唯有细腻,才会让乡愁成为诗人理想主义精神的写照。“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即”(《边界酒店》)。读到《错误》这样的诗,会让人想起洛夫的《边界望乡》,同一种情怀,不同的笔调,却呈现出相异的诗歌美学。还有他的《乡音》《梦土上》《望乡人》等,皆因乡愁而起,因乡愁而去,思乡心切了,也难免会累,所以诗人会有如此感叹:“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宁愿是时间的石人”(《偈》);才会有这种心理:“飘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仿佛,我不再属于这里的一切/我要摘下久悬的桅灯/摘下航程里最后的信号/我要归去了……”(《归航曲》)在路上的感觉过于疲乏,想停下来,寻找精神还乡的入口,这是诗人的愿望。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美国,再从美国回到台湾,诗人一生的漂泊,都是在各种追寻中度过,那是时代造就的命运,也是自我选择的人生。
与内地当代诗人相比,台湾诗人的话语风度显得隐忍、节制,他们不是靠想象力的极致书写取胜,而是在一种整体的意境描绘中把握诗歌之美。他们的写作总是趋于平和冲淡,讲究古典意象的运用,注重文化修养的渗透。因此,在他们的诗歌里,我们很少看到那种激情四溢的昂扬,也难见跌宕起伏的惊险,有的只是一种“我手写我口”的日常情感流露。心中作何想,笔端就怎样写,这样能从一定程度上避免极端书写的做作和刻意,从而将诗歌引向普适性和恒久性的美感。郑愁予这些年的诗歌写作,就是恪守此理念与原则的典范。他不追求先锋、前卫,也不过分强调现代意识,但他秉持人道主义立场,在形式上接通古典的含蓄、蕴藉,在内容上注重平实、生动,这正是他的诗作能被广泛传诵的缘由。尤其是他传承中国古典诗歌精神,并融合西方现代派的形式,在大陆诗人热衷于写政治抒情诗时,他却在台湾接续了五四以来的现代新诗精神,以他别样的乡愁之诗,为汉语的华美和典雅承担了一份责任,留驻了一种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