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生活在文学的梦想里
2012-04-29朱山坡
朱山坡
父亲对我最大的期望是能当上镇长、县长,对我选择写作异常费解和失望。他一直希望我当官光宗耀祖,哪怕当一个副镇长也好。我的祖宗十八代谁也没有当过官,如果我当了官,他就可以在村里昂首挺胸,可以在族谱里大书一笔。我基本上算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从学校毕业后,我几乎一直在政府办公室工作,有几次机会调到其他单位,但都由于父亲的极力反对而泡汤。因此,我有了两个梦想:一是当官,二是当作家。前者是为父亲,后者是为自己。实际上,即使我在官员成堆的权力机关工作,过的仍然是一种与文学若即若离的文人生活。我拼命地写公文、讲话稿、总结、汇报、调研报告、理论文章,大的包括政府工作报告,小的包括领导请假条。越是在枯燥的文字里疲于奔命,越能激发我对文学的渴望,我必须用充满诗意的文字调和我的生活,使它达到某种平衡。实际上,是文学在呼唤着我,那呼喊的声音从遥远的深处传来,像自己内心发出的呼救一样扣人心弦。在无聊、迷失和彷徨中日夜折磨我的是文学梦,它深深扎根在我所有梦想的中心位置,让我无法绕道而行。文学像被我遗弃了的母亲那样等待着我找回她,重新对她满怀孝敬。最终,文学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我的生活中占了上风,我也最终明白,鱼和熊掌向来不能兼得,忠孝自古不能两全。我悖逆了父亲的意志,选择了属于自己的梦想。父亲对我的选择一直百思不解和耿耿于怀,甚至在乡村里羞于跟人说起自己的儿子不在政府机关当领导秘书了,而调到文联当作家去了。
然而,我的文学之路并不平坦。20年前,我在镇上读初中。有一天晚上,我被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拖着从一个狗洞钻进了电影院,看《伊豆的舞女》,深受震撼。诗人告诉我,电影改编自小说,小说的作者叫川端康成。至今我仍然记得,简陋的电影院里只有寥寥几个观众,连放映员都中途离开了,直到诗人肆无忌惮地嚷起来,他才从外面回来换片子。在那个孤独而惴惴不安的夜晚,川端康成把《伊豆的舞女》送到了我的身边。那个14岁的巡游艺伎薰子,盘着高耸乌黑的发髻,扑烁着美丽的大眼睛,眼角和唇边点着一抹古色胭脂红,有着宛若鲜花般娇艳稚嫩的笑靥,让我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文学,不自量力地做着作家梦,并写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说。投出的稿像箭一样射出去,然后它们又像箭一样被弹了回来,它们像自己一个个丑陋的女儿被婆家陆续遣返一样令我无地自容。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是青春期最黄金的时段,我绝望地抛弃了小说,像一个被儿女羞辱过无数次后的父亲拒绝再生男育女。直到2004年岁末的一个晚上,我和余华相遇了。一本厚厚的《余华文集》来到我的手中,那个短暂的假期由于余华变得异常漫长和辽阔,仿佛才几天便已经阅尽了波澜壮阔的一生,阻挡在我面前的一些墙开始土崩瓦解,而我的另一个人生重新开始了,浑身上下都是创造的欲望和激情。我想,这时候应该放下其他事情,要重新写小说了!于是事隔多年后写了第一个中篇小说《我的叔叔于力》,后来和另一篇短篇小说同时发表在《花城》杂志上。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起点,从此我确信已经磕磕碰碰地走在一条通往小说的路上。
因此,我相信,走进文学的窄门是需要钥匙的。
当然,余华并不是唯一赐我钥匙的人。后来我遇到了马尔克斯、福克纳、卡夫卡、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奈保尔、卡佛……我用不同的钥匙打开不同的门,走进了一间又一间房子。现在,我开始笨拙地构建自己的房子了。五六年下来,写了那么多文字,有的能让我孤芳自赏,更多的让我羞愧难当。在我发表过的作品中,能拿得出手的并不多,但我并不嫌弃她们。现在文学给我的回报已经够多了,她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我的生活,使我超脱了很多世俗的东西。文学梦不再折磨着我,因为我已经生活在文学的梦想里了。文学使我的生活简单、快乐、充实、满足,内心色彩斑斓,即使文学是一个遭人嫌弃的丐妇,我也愿意与她亲近。
追求理想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本能,也是一种生活和境界。当你认定了目标,又认清了自己,剩下的就是勇往直前和持之以恒。
2012年8月7日
高州火车站里芭蕉果然堆积如山,几架推土机像清理垃圾一样把那些芭蕉推到一边装上垃圾卡车运走。我从火车站出来,把芭蕉推到供销社收购部,问:“多少钱一斤?”那两个土匪一样无情的人把我的问话当成耳边风。问第三次时,我快忍不住了,我的眼球变成了两颗子弹,我的枪上了膛,我准备先骂娘,然后杀人。我刚要张嘴骂人时,一个人可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对我笑笑,抬手往左边一指:“垃圾处理站转个弯就到了。”我记住了另一个嘴巴缺了半边的人,他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终于破口大骂……
——小说《我的叔叔于力》
女人站在船头,手抓着方向盘,动作异常生硬、拙笨,不像是在驾船,而像在试图制服一条鲨鱼。船不听使唤,负隅顽抗,船体左右摇晃,最后向左侧明显倾斜,看上去就要翻了,把妇人们的心吊到了空中。妇人们屏气凝神,紧张得浑身是汗,直到船稍稍平稳,才小心谨慎地向女人晃动手中的东西,但依然不敢喊话,生怕一喊话便分散她的注意力,铸成翻船悲剧。当她们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船却已经到了江心,在晨曦中越去越远。方学明家的突然觉醒,想对着船呼喊,却连女人的名字也不知道,窘迫得满脸通红。就在转眼间,船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浩瀚的江水和四向逃逸的雾气。
“跑得贼快,像鬼船一样!”
方学明家的悻悻地说。
——小说《陪夜的女人》
我试图开始理解父亲,跟随着他到处寻找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好像她真的是我死去多年的妈妈一样。我们在镜县的街头旁若无人地迎着晚风狂奔,落叶在我们的脚下飞舞,它们有时绊住了我们的脚,有时遮挡了我们的眼睛,但无法阻挡我们狂乱的脚步。我们争相展示着各自健壮、随时准备承担责任的双腿。我们父子从没如此亲密,从没如此像一对父子,我们互相鼓励着,狠狠地使着劲,跑得铿锵有力,要让整个县城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在城南码头看到了那个女人。是我首先看到的,我告诉父亲,我们猜得没错,她在镜县城里也没有亲戚,她得赶回家去。父亲眼前一亮,透过如烟的暮色,看到女人抱着孩子,挎着布包,正急匆匆地走下码头的台阶,一瘸一拐的,踩着厚厚的黄叶,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船。隔着那么高的台阶,父亲碍着面子,不敢追喊女人。他装作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可是,令他暴跳如雷的是,船竟然在我们离它还有十八级台阶的时候离开了岸,驶入了江中。
——小说《爸爸,我们去哪里》
旺月是国庆节前一天把国旗弄丢的。这消息暴风骤雨地惊动了公社,把大队支书吓得瘫软在地上。旺月的父亲阙振兴当场就要枪毙自己的儿子。
“他够得上枪毙了!”阙振兴把枪膛拉得啪啪地响,一边拉一边说,人的声音和枪上膛的声音都很吓人。
丢什么不好,怎么能丢国旗呢?
旺月是从县城回来的路上把国旗弄丢的。那么漫长的一条路,中间经过那么多城镇和村庄,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丢了,反正,回到大队的时候,旺月发现车架后面空荡荡的,绑在那里的国旗飞了。同时,旺月的魂也飞了,他刹那间脸色苍白,双眼僵直,口吐白沫,像张洪武有癫痫的儿子一样。他现在正躺在大队卫生室里,卫生员给他打了一支强心剂,还给他灌葡萄糖。他的母亲哭哭啼啼地死死守在门口,不让持着步枪的阙振兴闯进来。他一进来,真的会给儿子一颗子弹。
——小说《丢失国旗的孩子》
父亲艰难地爬上斜坡,颤巍巍地走近马,无助地端详着这匹在他看来是巨无霸的老马。他试了一下,但根本骑不上去。我和母亲合力将他送上了马背,但他无力坐稳马鞍和抓牢缰绳,摇摇晃晃地要坠下来。母亲无计可施,扶着父亲的腿。
“这样吧,”父亲伏在马背上,命令道,“你们将我绑牢!”
我们照做了,将父亲与马严严实实地绑在一起,使他成为马的一部分。我们确信父亲不会从马背上掉下来了。马也作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奋蹄飞奔。这时候,铁轨在颤动,火车的汽笛由远而近,轰隆的声音像滚雷呼啸而来。
“再见了。”父亲信心满怀而又知足地说,“我这一辈子终于圆满。”
火车风驰电掣,比往日更迅猛。父亲腾出双手拼命拍打着马:“驾!该死的,快跑!”
马狂奔起来,沿着小路,与火车赛跑。我们对马的速度很满意,但估计它很快就会散架。
父亲向我们挥手。
我也向父亲挥手。母亲突然撒开双腿,追赶着父亲。我来不及犹豫,也跟着母亲奔跑。
马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它的争强好胜使它并没有落后火车多少。临近隧道时,它甚至使得三节车厢落在自己的身后。真了不起。
马、父亲和火车一起冲进了漫长而黑暗的隧道。
我不知道隧道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火车将把父亲带向何处。
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二天黄昏火车还会回来,而父亲永远不會回来了。
——小说《骑手的最后一战》
那老头原来耷拉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看了看我,并卑谦地向我笑笑。我也向他点头致意。他满头白发,一脸倦容,双手不住地颤抖,走路不稳,嘴巴像关不牢的水龙头,口水直流。李瑞士双手搀扶着他的双臂,小心呵护着,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往前走。
“他是谁?”我问。
李瑞士轻描淡写地说:“是我的父亲,走失了20年,在外面受尽了苦头,我把他找回来了。从今天起,我就什么事也不干了,就陪着他,让他安度晚年。”
宋仁急匆匆赶到,看到了老头,样子异常惊愕,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外星人。等李瑞士和老头走远了,他才喃喃地说,“那个老头就是洪流!前几天我还在北京见过他!”
经宋仁一说,我忽然觉得那老头似曾相识。如果他真是洪先生,与那时相比,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名士鸿儒的派头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孤独,无助,枯瘦,暗淡,猥琐,生命之火渐熄,与河边钓鱼的那个鳏夫没有两样。
前妻心满意足地站到我的身边,双手挽着我的胳膊,温顺贤惠得宛如初恋。宋仁若有所失地搂着我的肩头说:“兄弟,你先不要离开,我们放下一切身份、偏见、是非观、价值观和私心杂念,竹林之中,河畔之上,一壶清茶,几颗星光,不管江湖庙堂、世间纷扰,跟洪先生、李瑞士平等地、心平气和地谈谈卢梭,谈谈《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就像谈唐诗宋词一样。”宋仁道。
我同意了。
——小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