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记
2012-04-29曹潇
曹潇
高渐离
我背着筑,漫无边际地走着。我一直认为自己就要流浪一生了,直到我遇见了他。他的名字叫荆轲,一个剑客。我是个琴师,我的名字叫高渐离。荆轲也在流浪。他去过榆次,去过邯郸,当他跨入燕国境内时,他说他有种感觉,这里将是他的归宿,于是他留了下来。
我与他初次相见时,是在张久的狗肉铺边。当时张久在剔肉,我在击筑。张久的刀子在狗骨上发出的声音与我的筑声相和,煞是好听。这是我们常做的事。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他身后的剑表明了他的身份。他的浓眉及像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注视,我却觉得异常熟悉。我停了筑,站起来,他看着我,许久才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找你找了好久!”我也说道:“我在此等你也等了好久!”我俩大笑起来,笑声掩盖了张久剔肉的声音,也掩盖了周围的一切声音。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的工作就是喝酒。下酒菜就是煮狗肉——张久不仅是个优秀的屠夫,也是一个出色的厨师。喝完酒,我便击筑,荆轲唱歌,张久打拍子。荆轲的声音很宽广,如风在旷野中啸鸣;他的声音又极悠扬,如远处海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每次他唱完后,歌声总在我耳边,许久也不散去。荆轲说我是他遇到的最好的琴师;我说荆轲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歌手,但他摇头说:“高卿,我绝不是歌手,不是剑客,也不是诗人,我就是我,记住,我就是我!”
荆轲是个含蓄沉着的人,他表面上却又十分豪爽。当他哭唱般嚎叫时,有无数眼睛注视着他,但他好像旁若无人,该怎么叫还怎么叫。酒醒后,他对我说:“高卿,那一刻,我感觉世上只有我一人。好高兴! 我就想叫。那一刻我好像找回了真正的我!”我笑道:“那平时的你不是真正的你吗?”他严肃地摇摇头说:“高卿,没有人能真正看透自己,了解自己的!”荆轲常说:“张兄的狗肉,高卿的筑,得到其中一个就可满足一生了,我却拥有了两个!”我说:“那只让你选一个,你会选谁?”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大块狗肉塞进了嘴里。
一天,荆轲找到我说:“我见过太子丹了。”我惊异道:“你见他做什么?”他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是田光先生交代给他的。他的脸色很不好,有点犹豫。但很快,他笑起来说:“吃肉吧,我还带了一坛好酒!张久兄随后便到。”于是气氛活跃起来,我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再次见到他时,荆轲已是太子丹的上卿了。我问他:“你一定要去刺秦王吗?”他说是。我说:“你一定要这样做吗?难道你只是为报答太子丹和田光先生对你的知遇之恩吗?”荆轲仰天长叹道:“也许吧!”我急切地说:“如果仅是如此,那就太不值了!你不能去。”荆轲摇摇头说:“不,我答应了太子丹,我不能反悔!而且我已取下了樊将军的头!”他躲开我惊异的目光说:“我现在睁眼闭眼都是田光先生和樊於期。田光先生死时眼睛是睁着的,我替他合上了,却又睁开!樊将军死得那么从容,但他的眼睛也是睁着的!他们要看着我去刺秦王!”我说:“荆卿,你说过你不是剑客。你去告诉太子丹,你不是剑客!荆卿,你说话呀!”他没有回答,只是飘然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泪水流了下来。这时一个声音飘到我耳边:“高卿,实话告诉你,我是为自己去杀秦王的,只为我自己……高卿,你会理解我的!”
荆轲走的那天,很多人都为他送行。人们穿戴着白衣白帽,全都泪流满面。我和张久也在那里。他走到我身边说:“击吧,要变徵的调子。”于是我击筑,他放声高歌。那天风很大,筑声歌声都飘得极远……后来变成了羽的调子。他的歌声惨烈,人们被唱得血脉贲张,毛发直立。我的心像被刀子划过,我的手挥着竹尺在筑上飞击,那一刻,它们已不属于我,它们变得有了意志,它们不肯停下!我的筑变得极痛苦,声音似乎要裂开似的。
“荆轲,该走了吧?”太子丹不耐烦地说。“我要等两个朋友。”“如果你不想去,可以……其实我想放弃了,我想希望不大,我有些心灰意冷了!”“太子,事情做到这一步,还有回头可言吗?”荆轲大声责问,他站起来,对我们说:“告诉他俩,我荆轲先走了!”“荆卿!”我的泪泻下。“高卿,不要做女儿之态。我要去找那一个‘我了,再会 。”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复还……”
荆轲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歌声却越来越清晰。
“荆轲不可能接近秦王,秦王的多疑是出了名的!” 张久在我身旁耳语道。我一笑,说:“他一定会接近秦王的。他非同常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达到目的。”我又说:“秦王若死,也是千古,荆轲不归,也是千古,这自有上天安排,不是你我所能预见的。”
荆轲死了,他的尸体被剁成肉泥,红得刺眼。他说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嬴政,我杀不了你,也无悔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恐怕也只有我一人能明白。我又击起了筑,如为他送行那天一样疯狂。“荆卿,我最后一次为你击筑了!”我仰天大喊。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到我耳边:“ 知我者,高渐离也!高卿,人要认识自己很难,也很容易。有时是瞬间,有时是一个感觉,有时是从一件事上看出。我刺秦王虽未成功,但我无悔,我已证明了,我就是我 ,我就是荆轲!我不是剑客,不是书生,我就是荆轲!哈哈哈哈……” 我站起来:“荆卿,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刺秦王,也未成功,但我也无悔。我与荆轲在一起,我击永远击不完的筑,他唱永远唱不完的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天绝绝,意绝绝,此绝绝……”
王昭君
长安的城墙和高大的车马使我产生了压迫感,我觉得在这里生活是一种自我摧残。就在这种心态下我来到后宫。后宫的确很大,也很辉煌,但它没有超出我的想象。也就是说在没进后宫前,我已知道,它就是这样。一群宫女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一副高贵的样子,但她们矫揉造作的姿态令我恶心。我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们。终于,我来到一间不大的房子前,小太监说道:“王嫱,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家了!”他的声音令我厌恶,尤其是那个“家”字让我很不舒服。步入房间时,我踉跄了一下,眼前感到一片黑暗……
一切就这样决定了,我就在这间在我心里十分黑暗的房间中等着,等着元帝的召幸。我的心情很悲凉,我才十五岁呀,难道就这样度过一生么?我怀念家乡的石板桥,怀念那“哗哗”的流水声,怀念家门前的一棵银杏树,它是那么高大,那么茂盛——我经常坐在树下刺绣。但这一切都随着“充后宫”的诏令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这间房子,房外令人作呕的宫女和照顾我的小太监。我闭上眼,不去看这一切,也不去想这些,但我办不到!我的眼眶是干燥的,泪在进宫前就已流干了。如今的我只剩一副美丽的身躯和一颗日趋坚硬的心!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每一位宫女都要到画师那儿,请他为自己画像,画像要送到皇帝那儿,由他亲自挑选美人。我被迫换上了宫服,带上了珍贵的饰品,随众来到画厅。他,毛延寿,就是那个画师,竟如此矮小。他的头发很乱,一个鹰钩鼻子将他内心展示得淋漓尽致,一双眼睛似乎永远也睁不开似的。宫女走到他面前,他只迅速扫一眼,然后伸出一只手,宫女便送上金钗,递上银钏或捧上一封厚礼。他眼中贪婪的神情令我浑身发抖。我转身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叫住了我。我回转身子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异乎寻常地亮了一下。我想他心里一定翻开了《赞美词选》,寻找美妙佳句来赞美他所看到的。但很快,他恢复了常态。一只大手冲我伸来,如一只无边的碗。我知道只需从我头上的金簪中拔下一根放进去就可以了,但我不愿这样,我纯净的心不许我这样做,于是我高傲地抬起了头……
毛延寿是个“出色”的画师,他的“出色”在于,他可以改变宫女的命运。他可以使平庸的女子变得光彩照人,也可以使绝代佳人黯然失色。我知道我的相貌一定被刻画得粗俗不堪,元帝翻到我的画像时一定只淡扫一眼,皱皱鼻子就迅速翻过去了。
不久,传来一个消息,汉元帝要从后宫没有被召幸的宫女中,选出一个安上公主的头衔去与匈奴和亲。天呀,你可以想象得到宫女们是多么慌张,她们都清楚去了之后自己的命运。那些荒凉的牧场如同坟地一样呀!这时一个声音似从天而降:“我愿意!”说话的人就是我。我轻轻地走到了使臣面前。“请再说一遍!”我低着头,使臣看不到我的容貌。“我愿意,我是王嫱。告诉皇上吧,我是自愿的!”说完,我转身离开那些用感激目光望着我的宫女。我的心很舒畅,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到了出塞那天,宫中十分热闹,而我的心却异常平静。我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路旁站着元帝和大臣。我的光彩照耀了每一个人。他们的目光都是惊奇的,尤其是汉元帝,后宫有如此美丽的人,他竟不知道!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当我走过去时,他伸出手想抓住我的衣角,但我灵巧地躲了过去。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矮子,毛延寿!这下他可不神气了。哈哈哈!一丝笑意充盈在我脸上,我坚定地朝前走去。一阵凉风吹来,预示着前途莫测,但我心中只有两个字:无悔。
貂 蝉
“谁想天下却在汝手中耶!”这是王允说的。天下怎会在我手中?我觉得王允说着话是很不负责任的。我那番言辞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他竟当了真,我不觉有些好笑。我静静地看着王允,听他说他的连环计,我却继续想着心事。“貂蝉,你听明白了吗?”“明白了。”我随口应了句,由此便开始了我的间谍生涯。
第一次见吕布是在酒席上,我的任务是迷住吕布。王允说董卓、吕布皆好色之徒。我本以为吕布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可见了面却令我大吃一惊:他那么年轻,那么英俊,甚至还有些腼腆。但我很快平静下来,按计划坐在他身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心一阵狂跳,我也不由地看了看他。王允说要选一良辰把我嫁给吕布时,我暗想若是真的就好了。
吕布走后,王允拍手笑道:“好,好!貂蝉,这戏演得太绝了,下步我们该……”
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因为那个“演”字让我大为伤心。我明明是真心,为什么说我是演戏?
后来按计划,我嫁给了董卓。若说吕布是出乎我的意料的话,那么董卓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老且丑。一张脸被过多的肉挤得变了形,眼睛则被压缩成了一条缝。我对着镜梳头,希望能梳去心头之怨。这时镜中映出窗外一个身影,是吕布!我的泪流了下来,我好想向他说一说我的苦衷,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这该死的任务!我扭过了脸,心却一直停在窗外。
在凤仪亭下,我俩又见了一次面。吕布对我说:“貂蝉,今生我非你不娶。我一定要把你夺过来!”我摇摇头说:“不行,他是你的父亲呀!”吕布“唉”了一声:“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吕布推开我,转身闪入树丛,我的泪又涌了出来……
忽然,一天晚上,吕布直冲进屋子,我吓了一跳。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杀了董卓,咱们走!”我大吃一惊——他真的做出来了!更让我吃惊的是,屋外全是士兵!吕布在我身边说:“别怕,他们是自己人。”不错,我是不用担心,因为有吕布保护我。
我成了吕布的妾。他对我非常好,我感到十分幸福。一天晚上,他问我:“你是受王允指使的吧?”我大惊:“你怎么知道?”“哼,王允这点把戏我还看不出来?”“但我对你是真心的啊!”“这我明白。”他看看我又接着说:“我早就想除掉董卓,只因我势力小,才投靠了他。我当时投奔董卓是迫不得已,因为我若继续跟着丁原,就难免一死。所以王允欲与我一起杀董卓,正合我意。 董卓乃奸臣,成不了大事的。”我笑着说:“将军真是英雄!”他双眉一挑:“英雄?这年头英雄太多了,我算什么?”他推开窗,满天繁星映入眼帘,每一颗都十分耀眼,衬着漆黑的夜幕,愈发灿烂夺目。吕布指着北方说:“天下所谓英雄,谁不想独揽大权,但北极星只有一颗啊!”他的手又指向旁边的北斗七星:“所以在群雄中脱颖而出者能坐到这个位置就不错了。”“那么天下究竟是谁的呢?”我好奇地问。他仰天大笑:“这是你我所能知道的吗?”我又将视线转向天空,发觉那些星星仿佛一瞬间变得神秘起来,忽暗忽明,让人琢磨不透。我想吕布会是哪颗呢?
最近吕布的心情愈来愈不好,连续战败,已让他伤透了脑筋。我端了一杯美酒给他消愁,他大怒说:“我刚下令禁酒,你就这样!”我慌忙泼了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长叹一声:“天要灭我,我有什么办法!”我哭着说:“将军,是我连累了你!”他盯着我,不说话。这时,我的眼前浮现出虞姬自尽的一幕,便转身拔剑。吕布大惊:“貂蝉,你这是……”我扭过脸:“将军,我不能拖累你,让我去吧!”吕布一把夺过剑:“貂蝉,有你在我身旁,我死而无憾。你不能这样做。”他一把将剑掷在地上,声音响得极其坚决。
吕布后来被叛徒出卖,被绑了出去。我大喊着,跑过去,一个兵士推开我,另一个兵士说道:“兄弟,这女的可真漂亮呀!”另一个兵士说:“这不是貂蝉吗?女人真是祸水呀!咱们走!”我呆坐于地上,许久没有起来。
我出了城,到处游荡,心碎如刀绞。夜幕很快降下来,星光和那夜一样美丽。一颗星滑落下来,极亮。这时,我仿佛听见吕布在召唤我,我站起来大喊:“将军,是你吗?”没有人答应我。我取出一条白巾,做了个套儿,小心地扣在脖子上,亲手结束了生命。在那一刻,我看见一颗星急速地滑落山岭,映出一片红光。
戚夫人
“戚,对不起。太子有了帮手,翅膀长硬了,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刘邦难过地说。我知道废刘盈立如意为太子的梦想破灭了。我瞪着眼睛,嚎哭着说:“皇上,您说过要立如意为太子的!难道您忘了您的诺言吗?”
我与刘邦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的家中。当时他在睢水之战中,被项羽打得大败而逃,连他的父亲和妻子也被楚军俘虏了。他来到戚家庄时,已是深夜。我的父亲收留了他。刘邦当时的样子很狼狈,衣服全湿透了,头发也很凌乱。但他的眼神是那样镇定沉稳,似乎他是胜者而败者是项羽。这时他听到了瑟声,瑟声引他入房。于是他不光得到了美妙的音乐,还得到了一个女人——鼓瑟的人就是我。他常对我说:“戚,将来我们的儿子就叫如意,因为获得你是我生平最称心如意的事。等我当了王,一定立如意为太子。”我当时感到十分幸福,可现在……
刘邦的妻子叫吕雉,是个商人的女儿。刘邦的事业最初一直是他岳父支持的,所以他尊敬吕雉,但却不爱她。他说跟吕雉在一起,他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跟我在一起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他需要这个。他疼爱如意,常摸着如意的头说:“盈儿那小子软弱得像个羊羔子,我看是成不了什么大器的。倒是如意挺像我。可惜生不逢时,否则定会有一番作为!”我理解“生不逢时”的含义。在我心里,时时刻刻笼罩着一朵乌云,那就是吕雉。每当我和刘邦在一起时,吕后的幻影便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十分痛苦。
后来刘邦病危,一直是吕后照顾他,我却被软禁起来,我清楚地知道,我连见刘邦最后一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一天晚上,我伏在桌边休息,忽然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来坐下。我睁开蒙眬的睡眼,发现他竟是刘邦!刘邦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是穿着太子服装的如意。刘邦招呼我过来,我顺从地坐在了他的左侧。刘邦深情地看着我说:“戚,十多年过去了,你依然是那么美,如我第一次见到你一般。”我微笑着靠他肩上,心中如春天般灿烂。他说:“戚,你是我一生中的最爱,来世,我还要娶你!”他的声音很凄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打了个寒战。这时一片五彩的云将我和刘邦、如意分开了,云慢慢地升起,如意和刘邦也升起来,刘邦的声音从云中钻出:“再见了,戚。再见了,我的最爱。”我大喊道:“皇上,皇上……”便醒了。我知道刘邦死了,如意也将有杀身之祸。
果然,刘邦死后,吕后便开始张狂。她先杀了如意,后又把矛头指向了我。她宣我入后宫时,我知道我的末日到了。
我缓慢步入后宫,吕后坐在那里,她在等我。“戚妹。”她说道。她第一次用“戚妹”这个称呼来叫我,“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所做的一切。你认为你很不幸,但我比你不幸一百倍!自从嫁给刘邦,我就没有过一天的幸福。我嫉妒你,当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时,每次我都哭得晕过去了。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呀!刘邦对我毫无感情。他从来都没把我放在眼里。睢水之战,他打败而归时,为脱离追兵,竟将我弃下车……我知道说这些只会增加你对我的恨。”吕后平静地说完,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吕后恨刘邦,我爱刘邦。刘邦走了,也带走了吕后的恨和我的爱,以及我们之间的怨恨。我上前抱住了吕后——她一直倚着一根柱子,身体软得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倒!我和吕后紧紧偎在一起,我们的泪流在一起,我们的心也融为一体……
吕后最终没放过我,她不可能放过我。她折磨我的时候,已不是为恨我,也不是为恨刘邦,而是为一种灵魂的解脱。她对被弄成“人猪”的我说:“戚妹,我必须要这样做。否则我吕雉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她也听到了我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我永远爱着刘邦,虽然饱受折磨,但我仍然要爱下去。”我和她都仿佛看见刘邦在云端,在向我们微笑。
绿 珠
如果世界上只允许留下两个人,我希望留下的是我与石崇,如果世界上只允许留下一个人,我宁愿牺牲自己,只希望石崇能很好地活下去。
石崇值得每一个女人去爱,他也确实拥有了许多爱他的女子。不仅仅由于他的英俊潇洒,也不仅仅因为他有无数的金银财宝。
石崇确实很富,就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用蜡烛当柴烧,用糖水刷锅。很多白手起家的人一旦得了富贵发了财,总是小心翼翼地守着家产,甚至很多人依旧过着极贫困的生活,扬言要将财富留给子孙后代。而往往事与愿违,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财产不仅自己未能享受,子孙后代过于依赖,反而会坐吃山空,也没能享受一生。所以石崇认为人应该为自己而活,他尽情使用钱财,也乐意让鄙人知道他的富有——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石崇也是白手起家的人,关于他的发迹,人们有许多种谣传,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石崇与钱很有缘,他的钱来得很容易,尽管他并非爱财如命之人。
石崇的妻妾有数千人之多,都是绝顶美貌之人,在妻妾中,我长于歌舞,翔风长于文辞。翔风是来自胡地的女子,她那年只有十岁,被安排在内室中长大,到十五岁的时候,便成了绝代佳人,成为了石崇最宠爱的妻妾。石崇曾对她说:“我百年之后,当指着太阳发誓,用你做我的陪葬。”翔风答道:“生时相爱,死后分离,还不如不爱。我能成为你的陪葬,身子也就不朽了。”在妻妾中一时传为佳话。然而我却认为真正的相爱并不刻意追求死后陪葬,即使两人相隔千里,只要两心相系,爱就存在。
翔风后来的生活很凄凉,因为她太出众,结果受到其他妻妾的排挤。我不否认我也曾嫉妒过她。然而我也十分佩服她。她的容貌,她的文采及她的鉴赏能力。她受排挤的原因,一方面是她过于受宠,另一方面是她的清高自负。我对于因第一个原因而排挤她的妻妾是持鄙夷态度的,石崇有专宠的权利,翔风也有受专宠的权利,何必如此自私呢,更何况石崇即使专宠一人时,也并未忽视了其他的妻妾。对于第二个原因,我对她只有同情。文学成就了她,也毁灭了她。她像书中的女主人公一样,期盼着有一个只爱她一个的丈夫。然而她错就错在她并不了解石崇,他并不是能够只爱一个的男人,既然她受了专宠仍未真正了解石崇,那么她失宠又怎能怪别人呢?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又该感谢翔风,因为她的失宠,给我造就了机会。我与石崇的相遇极其偶然,那时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我一直认为贫困的生活会将我埋没。石崇是第一个发现我价值的人,上天注定了我要相随他一生。他对我说:“跟我走吧。”我便随他去了。事后我才知道,我的代价是六大颗明珠。这是石崇告诉我的。他说:“你是我用珠子换来的,你又爱绿色,你就叫绿珠吧。”于是,我被称为绿珠,以至于连我都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石崇不愧为美的发现者。他就像一位雕塑家,用灵巧的手,将女人最美的一面挖掘出来。身体颀长的美人,让她立于柱旁,身体微胖的让她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爱笑的就让她经常欢笑,而且口含香料,谈笑间清香怡人。喜爱音乐的让她学习音乐,喜爱文学的让她学习诗词。是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美。
有一个外人打乱了石崇的生活。他就是王恺,一个傲慢又霸气的人。那是在一场宴席上,石崇与王恺饮酒,由我劝酒。石崇并不是将妻妾深藏内室的人,而是经常让妻妾出来伺奉客人,为客人歌舞。王恺表面上很憨厚,实际上是个奸诈的小人,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向我瞟来瞟去,我故作不知,他只好收回目光,开始恭维石崇:“老兄,你真有福气,天下的美人都在你这儿呀。”“哪里,天下美人多得是,我这只是……”“哎呀,老兄你太谦虚了,我如果能够得到一位美人如刚才劝酒女人一般,我就十二分满足了。”石崇听后,连忙用别的话岔开了。
从那以后,王恺成了石崇宴席上的常客,他还经常拿一些珍宝来与石崇斗富。石崇把这当成了游戏。两人越斗越凶,我虽在背后提醒过,劝阻过,但没有用。石崇的天真、豪爽使他不知不觉中走进了王恺的圈套。
王恺虽然在财富上比不过石崇,然而他却有一个稳固的靠山。他的姐姐是当朝的皇后。斗富输得惨痛的他绞尽脑汁,最后用珊瑚树设下了毒网。
此时石崇依然没有觉察到阴谋。他很喜欢这种游戏。狡诈的小人正是利用了他性格上的弱点,将他送上了刑场,可以说石崇击碎了镇库珊瑚树的那一刻,也击碎了自己的命运。
石崇走了,走出了金谷园,走出了美人楼。王恺尖厉的笑声划破天空,企图掩饰他内心的恐惧——石崇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然后,他用沾满石崇鲜血的双手掠夺石崇的财物,又派兵包围了金谷园。
“绿珠,你下来。石崇都死了,你还留在这干什么?跟我走吧,我会让你更幸福。”王恺在楼下高声叫道。我冷笑。我绝不会让王恺的美梦变成现实。我说过,自从石崇对我说“跟我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是惟一拥有和主宰我的人,石崇走了,我也该随他去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高高的楼上坠下。我露出了坚定的笑容,在内心呼唤着石崇的名字。即使死后,不能与他葬在一起,但我们的心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嬴 政
我好累。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我发现在六国统一后,我还没有好好休息一下。这时,又一件事摆在了我面前:处置一群美丽的女奴。这些亡国者的后代,急需我来安排她们的命运,我采取了尊重她们意愿的方式。
最先走上来的是一位红衣女子,她是魏国人。她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低下了头。因为我的眼神很威严,令她感到害怕。她娓娓道出自己的心愿:愿留在我身边侍候我。我挥了挥手,她便被带到了后宫。
又一个女子走上来,她抱着琴,穿着黄色的衣服。这是一个典型的燕国美女。她的愿望也不过是要留下服侍我。只是她似乎比前一个更害怕我,她也被带到了后宫。
一个接一个的女子走上来,她们多数留在了后宫,少数几个留在了民间。如果说开始几个的惊艳还让我有点新鲜感的话,那么接下来重复的美丽就令我厌烦了。因为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往往空洞而没有内涵。她们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低眉顺眼,一样的轻声细语,话虽说得委婉动听,却都是一样的内容。这些天生尤物的美感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坍塌了。
我已经讨厌到了极点,刚想挥手结束这一噩梦时,一个单薄的身影如云一般飘到了我面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纯白纯白的衣裙,黑色的长发像给她披上了一件乌亮的披肩,愈发显出她的瘦削。她并不像其他的女子一样低着头,而是一直仰望着我。我能够看到她清秀的脸庞和大大的眼睛。她不发一言,只是看着我,看着我。那双眼睛的美是那么自然,那么清纯,晶莹的眸子如在极净的水里洗过一般,望一眼就能除去人心中的一切尘埃。再望一眼,就能将最坚强的人征服。我感到这女子的目光已经渗透了我的内心深处,它并不是一把利刀直插而入,而是如涓涓流水一点一点将我心里的冰霜融化,再一点点渗入我的心底。“说吧,你的心愿是什么?”我的声音轻柔到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依旧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这时她的眼角边滚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它慢慢地滑过,每移动一点,就像过了一万年。这晶莹的灵物在她苍白的脸上滑出了一道美丽的痕迹,最终悄然落下。我忽而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而她却笑了,笑得妩媚又清澈。一种天籁般的声音从她极细极嫩的嗓子中流出:“王,我永远是你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置身于世外之境,一切冷酷、一切残暴都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最净最纯的身躯。于是,梦——这个赵国的女子就留在了我的身边,成了我最宠爱的妃子。
和梦在一起,我总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梦,如她的名字一般,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一点点地改变着我。我本不是富有感情的人,可在她身边,却成了最脆弱的人。当然这种变化只是很短暂的,在外人面前,我依然威严不可抗拒。
我决定修一座长城,它一定要极雄伟,极连绵,它要成为我威严的象征。它要保卫这片土地,不让它受外人侵害。虽然设想十分美好,但实行起来,却极困难。不时从修筑地传来奴工逃走的消息,我十分烦躁,心情坏到了极点。
“王,我有个妙计。”我将目光转向说话者。他是个卑小的人,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却能让人感到他的不寻常。当年的焚书坑儒就是他提出的。对于焚书,我毫无异议。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念过这些老学究写的啰里吧嗦的老东西。现在我还很烦那些被称为什么什么子的人。然而对于坑儒,我并没有表态。因为我不相信这些只会唠唠叨叨,实际上却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家伙能动摇我的政权。李斯却把这两件事情都办了。做得干净漂亮,尤其是后一件事,做得就像他对付韩非一样残忍。当时我并没有处罚他,虽然他未经我允许就办了件不知对错的事,但我宽恕了他。因为他的内心有一样东西让我十分欣赏:凶残。我认为他会是我的得力助手,事实上我是正确的。这些在外人看来不能容忍的缺点,在我看来正是他的优势。韩非的死不能怪他,只能怪韩非自己:空有一肚才华,却懦弱不堪。
李斯的建议是每修筑一里长城,就将一个逃亡者的尸体埋在长城的地基,我采纳了他的建议。他笑了,笑得阴险狡诈,但我知道,我无需防他,因为我比他强大。
梦来到书房,我有点意外。我在办公的时候,她从不来打扰我的。梦跪下了:“王,梦从未向您求过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请求您宽恕那些无辜的百姓。”我笑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起来吧,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梦毫不理会我,依然坚决地说:“王,他们是无辜的。”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就坚决地告诉她:不可能。梦哭了,她那双我最喜欢的眸子里充满了对我的责问。我轻轻地拂去那种叫泪的晶莹灵物,而后很坚决地走了。梦依然在哀求,我心很疼,但在关键时刻,我不会像夫差那样为一个女人做出不该做的事。
当我从修筑地回来时,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我迫切地想见到梦。我希望她能原谅我,然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在我回来的前一天就用一条白绫结束了生命。
梦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她再也不会露出妩媚的笑容,再也不会流下那种让我心疼的泪。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我想起初遇她的那天。那天,她也穿着这套白色的衣服,披着长长的黑发,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用极好听的声音对我说:“王。我永远是你的。”我的脸上滑过了一点冰凉的东西——我第一次流下了泪。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