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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在广州:我的“中大”四年

2012-04-29邬岚

广州文艺 2012年11期
关键词:河粉早茶稀饭

邬岚

采访时间:2012年8月20日

采访地点:南昌大学青山湖校区

被采访人:中山大学57级校友傅平国教授

广州,古称番禺或南海,现代中国第三大城市。广州城南部便是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中国的第三大河——珠江从市区穿流而过。西江、北江、东江三江汇合处,濒临南中国海,隔海与香港、澳门相望,地理位置优越,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被称为中国的“南大门”,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广州属于粤菜菜系,饮食文化闻名全国,美誉“食在广州”。如此丰饶的广州,也曾有过物资匮乏的时期,造成物资匮乏的原因主要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中山大学57级校友、江西师大中文系傅平国教授回忆起大学四年中深刻的饥饿印象,不禁感慨万分——

我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里读完中山大学的:进校——1957年(反右),大二——1958年(大跃进),大三大四——1959~960年(饥饿的年代)。都说“吃在广州”,但我的大学四年,却有相当一段时间是“饿在广州”。

在中山大学的“好日子”——第一年

1957年进中山大学时,全国各地的大学伙食费是不一样的,南昌一个月的伙食是9块5,广州则是14块5,是全国最高的。但广州的伙食也的确比南昌好,早上有炒面、炒河粉,不像南昌只有馒头、稀饭。河粉炒好了以后要加一勺肉哨子,铺在面上厚厚一层。中午、晚上在食堂吃,用餐券领一个菜,菜还是蛮好的,肉啊、鱼啊、蛋啊,总是有荤。汤是不要钱的,汤里大多是冬瓜、西洋菜(西洋菜估计是外国引进的菜种,在广州产量大,也便宜)。每天煮几大桶汤摆在那里,不加盐,广州人吃得很淡,旁边摆着一碗盐,是给北方同学的——广州人眼里所谓的北方人,凡是岭南以北的,都是北方人。每个礼拜还要喝两次王老吉。那时的王老吉不是现在这种一罐一罐的甜饮料,是一种由一个叫王老吉的人发明的药茶,它是苦的,跟中药差不多的味道。广东人经常喝,过不了几天要喝一次,那个时候广州城满大街都是卖王老吉的,一个大铜壶,铜壶上写着王老吉三个字。广州人喝王老吉,清火、解热,不管夏天也好冬天也好。我们开始也喝不惯,后来喝喝感觉蛮好,热天头痛啦、胃不太舒服啦,喝喝王老吉就解决问题,所以北方人后来也都喝王老吉了。

虽然劳累但还能吃饱的第二年

到了1958年下半年,也就是大二上学期。国家开始搞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全国农村都在搞公社化,从高级社转人民公社。文科的学生便全部拉到下面去,说是参加公社化运动,实际上就是去劳动。我们到的是虎门公社,就是林则徐销毁鸦片的地方。虎门那个地方靠海,出去就是伶仃洋——就是文天祥《过零丁洋》一诗中提到的伶仃洋。我们劳动的地方叫沙头村,沙头村靠海,田大部分在海边,这种田农民叫咸田。咸田产量不高,但是土地量很大,没办法计算具体面积,海水来了就淹了,海水退了又露出来,所以村庄里的田不晓得有多少。但它十年里最多三年丰收,村里人是广种薄收,一丰收就够吃好几年。那年正好是个丰收年,我们去了就割稻子,因为田多,大概割了一个月,我们就挑着被子——因为回来太远了——睡在田垄上,拿稻杆一铺,把被子一铺,反正是夏天,就行了,上面随便盖点什么。隔两天又往前跑,到前面去睡。大概割了将近一个月,每天早上六点多钟起来割,要割到晚上十一点,腰弯下去直不起来,有的人跪着割、蹲着割,但怎么都解决不了问题。但是那个时候,粮食不紧张,困难时期还没来。搞人民公社以后,广州出台在城里买粮食不要粮票、农村吃饭不要钱也不要粮票的政策,我们就一天吃五餐。后来当地人给我们统计了一下,在那里一个月,平均一个学生吃了九十斤米,一天吃三斤米,而且是包括男女平均下来。那个时候刚成立公共食堂,把什么东西都收上来,各家都到食堂去吃,你进去吃就是了,吃饱了就去干活,割稻劳动量大,也能吃。当然里面也有好多浪费,反正没人管,饭一吃完就去挑。饭是吃得很饱,菜也不错,那时副食品还蛮多的。村里有个副业队,专门打鱼。在那里劳动虽然很累,但是吃得还蛮好。

但三个月后,广州粮食就紧张了,重新恢复粮票。从虎门回来,明显感觉到生活慢慢地差了,学校食堂早上的河粉里面的肉啊,就没多少了,做个样子。到后来河粉里就没有肉了,再到后来河粉里面连油也少了,到最后没有河粉吃了,只有稀饭馒头了。

每况愈下的三、四年级

1959年的下半年,第三学年的上学期,我们又到茂名修铁路。当小工,推泥巴去铺路基。石头不是我们铺,是技术工人铺,我们就是把泥巴夯紧了以后,让它成为一个路基。这个时候已经困难了,仅仅半年多时间,1959年1月份从虎门回来,下半年过了国庆节,就没有菜了。劳动三个月,基本只有一样菜——广州叫通菜(广州土地肥沃,天气热,菜长得很快,通菜种下去没多久就可以吃了),其他的菜没有。修铁路劳动量大,但是粮食定死了,我们大学生还算多的,也就是一个月三十斤,虎门劳动时的一天三斤减到一天一斤,但劳动量不比虎门小。伙食基本上是一碗饭,两碗菜,菜还没有什么油。烧熟了以后,拿酱油拌一拌,就吃这个,这是第二次劳动。

到了四年级上学期,又到农村劳动。这一次叫整风整社,整顿农村的浮夸风、共产风咯。我们所到的揭阳地区,是说潮州话的,根本听不懂。话听不懂怎么整风整社,上面不管,学生要下去劳动,就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那次劳动就够呛了,前面一次一天总算是还有一斤米饭,再塞两碗通菜下去。这一次劳动也在公共食堂吃,定量是一个月三十斤粮。但那个时候公共食堂快办不下去了,给它一斤粮票它供应不了一斤粮,农村已经没粮了。在公共食堂,吃了三个月的稀饭。潮州人习惯吃稀饭,过去吃的稀饭是筷子插进去都不会倒,当地人叫糜。我们吃的稀饭一斤米要加十一斤水,煮出来的稀饭比米汤好不了多少,一餐就给你一碗。没有菜,公共食堂也不做菜了,菜都是靠农民自己去弄,学生哪里有菜吃,油更是一点都没有。一碗米汤,再加红薯。好的时候两个红薯,差的话就一个。这样又过了三个月,基本上饿了三个月,饭刚吃完肚子就是饿的,还要去劳动。当然那个劳动就对不起了,农民也在磨洋工,因为你根本做不动嘛。所谓的劳动也没有多少事干,刨刨红薯咯,刨刨萝卜咯。没有什么事但是要去,那个时候是人民公社,打铃就要上工。每天吃完晚饭天还没黑就躺在床上,没力气动啊。学校也动员学生少活动,因为人的能量不够了,要是搞出病来不是更糟糕。实际上也有不少人浮肿了,都浮肿。

与其他城市相比,

广州的食物供应还算好

尽管没能“吃在广州”而是“饿在广州”,广州当时还是要比其他地方好。我听到好几个(也在读大学的人)说就是酱油拌饭,没有菜,包括北京。北京人民大学的学生,学校里动员吃了饭就睡,不要活动。南昌那个时候还算好,还有菜卖,藕一块钱一斤,萝卜八毛钱一斤,我大学毕业后当助教一个月才五十多块钱的工资,只够买五十多斤藕,哪够生活呢?相比之下,广州还是要好多了,起码在学校一天还有一斤米,还有通菜可以吃。在广州,吃水果还算好,一个月给你一斤水果票,一个月吃一次水果。我们算了一下,吃荔枝大概有三十颗,平均一天有一颗荔枝吃。而且我们一个月还有一斤白糖,半斤水果糖。因为那里产甘蔗,糖还是比较多。南昌就没有了,我那个时候每个月的白糖都寄给我父亲。这是广州市的政策,所以比起“北方”来讲,各方面还是都要好一些。

食在广州

头一年到广州有吃但没钱吃,吃不起啊。东西虽然不算贵,但没钱没收入,所以对我们来说“吃在广州”只是一句口号。但可以看得出,广州物产的确丰富。广州这个地方气候好,水果什么到处都是。第一年在广州过中秋节,月饼可以随便买。那个月饼好多油,外面就算包了两三层纸,放上一个来小时,油就把纸全部浸透了。

说到广州的饮食,最出名的便是它的“早茶”,广东人把饮早茶称为“叹茶”(即享受之意),可见其地位之重。广州人吃的精致,花样多,尤其体现在早茶的点心上。这些点心不用自己去拿,茶馆有专门的服务人员推着小车在大厅里面转悠,车上放着各色点心和风味小吃,只要小车到了跟前,你就可以叫他停,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就是了。这些点心没有大盘子,都是小蒸笼、小碟子,一点一点上,每样三两个,让你尝尝味道。在广东,吃早茶就和我们吃早点一样,连三轮车夫都要先上茶楼,吃完了再去拉客,拉够了又到茶楼去了。第一次下农村时,当地农民们还会特意跑到离村子还有十多二十里的虎门镇去上茶楼。所以说“茶楼文化”,那里就是一个活动中心,大家碰碰面、聊聊天,不管什么季节茶楼都人满为患。可就算广东人如此看中的早茶,在那个全国人民都挨饿的特殊年代里,也走向了衰败。我们第一年在广东时,一切还没变,茶楼里都是满的。大跃进以后,就看着不行了。那时粮票紧张,你有钱也买不到东西,街上只有汽水、冰棒不要票,但你总不能把这些当饭吃吧。

改革开放以后,广州的茶楼与酒店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景象,我几次回中山大学参加校友聚会,感觉到广州的茶楼与酒店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广州人的饮食越来越讲究,越来越精致,“食在广州”重新成为这座城市一张名副其实的名片。我深深地祝愿我的母校中山大学的学子们永远不再遭受饥饿的袭击,永远惬意地享受着广州的美食,体味着广州饮食文化的精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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