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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莲华的顾生岳先生

2012-04-29胡建君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1期
关键词:画册小张老师

胡建君

今年四月,我接到顾生岳先生的电话:“小胡啊,好长时间没和你联系。我又住进医院了。”我像往常一样安慰他说:“没事的,顾老师,很快会好的。我过几天来看您。”没想到这次顾老师进了医院,再也没能出来。

2006年,受汪大伟先生指命,我有幸主编《大师艺术教育经典》系列图书中的六本,遍访全国国画、油画、雕塑、史论等艺术教育各界老前辈,顾生岳先生即其中之一。在全国恢复高等院校招生之后,顾生岳先生成为浙江美院首任国画系系主任,并在位十年之久,是声名赫赫的浙派人物画“五老”之一。中国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两大掌门人尉晓榕、唐勇力,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汪大伟皆为其亲授高徒。我小时候就临摹过他的速写和素描,竟一直记得那些人物的眼神和姿态。再编画册,如遇故人。十多年前在宁波纯文学刊物《文学港》上发表散文,那期封面就是顾老师古朴典雅、高简大气的工笔画《绣花屏风》,与记忆一起珍藏至今。

更有缘的是顾老师还是我的同乡——镇海人,一直保留着满口乡音,让我倍感亲切。每次去他小营民居的旧宅收集资料、访谈,他总要准备各色水果、点心,并且不断招呼我吃,还让保姆小张炒起菜来,一定要留我吃饭。后来汪院长说起顾老师特别喜欢吃桃酥,以前带他们写生的时候,路上总带着桃酥。于是我每次过去便捎上一些,顾老师总是特别开心,笑得像孩子一样。他的样子风神俊朗,特别干净整洁,一笑起来,似乎房间都充满温暖的阳光。顾老师性格正直善良、爱憎分明,总是说起学生们对他特别地好,也并不忌讳说到一些看不惯的人和事,为学生不公平的遭遇愤愤不平,四处奔走。

老一辈画家一贯认真,顾老师尤其细致。关于画册,事无巨细,他都亲力亲为,文章、图片都亲自选定,让他的学生林滨帆住在家中,一次次电脑排版、打印,又几番调整粘贴,标上图注说明,并手工线装,封面用牛皮纸粘实,写上条签,横平竖直,绝无偏差。他的画册是我做得最省心的一本,但他总是很抱歉地说:“小胡,我这么乱的稿子,你辛苦了。”在编稿的过程中,他又给我来过好几封信件,对文字与图片排版都一一做出细微的调整,甚至为了一个图注的说明都要专门来信指出。每个新年,他都不忘寄给我年历,包装得极其精致、毫发无损。

顾老师生性宁静淡泊,是老一辈文人的典范,他甚至认为卖画是伤害艺术的一件事情,大部分作品都捐给了博物馆、美术馆。1985年,有位日本教师菅野芳亘濒临双目失明,景仰中国传统文化的他飞到湖南中医学院进行中医治疗。治病期间,他一直聆听日本作家井上靖的录音小说《敦煌》来排解寂寞。有一天他无意翻到一本画册,首页即是顾生岳先生的《红衣少女》,一下子似乎眼前一亮,觉得正是他心目中膜拜已久的敦煌飞天形象。他辗转打听到地址,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给顾生岳老师,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对《红衣少女》的理解与渴求之情。这张画是顾老师的精心之作,谢绝过多位藏家的高价索购,但最后居然忍痛割爱,让夫人坐火车将画作送往长沙,无偿赠予这位素昧平生的异国艺术知音。菅野如获至宝,喜极而泣,顾生岳随即又决定将《红衣少女》的姐妹作《白衣少女》一并赠与。2003年,失明后的菅野怀着深深的感激,依靠听力和电脑,写出了十多万字的自传体纪实小说《红衣少女》。

顾老师的晚年并不幸福。他的夫人蒋格非女士于1997年遇到车祸,整整卧床八年。他与夫人是美院同学,以前夫人对他照顾得特别细心周到,据汪院长说,每天连散步、听收音机的时间都是夫人安排妥当的,生活相当规律。顾老师说:“前半生我欠夫人的,后半生我要还给她。”他端茶送水、求医问药,亲自精心照顾了八年。以前几乎手不停笔的他,这八年中几乎没有画画。而夫人最终还是离去了。一双子女又远在美国。顾老师不止一次对我说:“如果格非还在就好了。即使瘫痪在床,也是一个伴。我也可以用轮椅推着她,去西湖边看看啊。”一个人的散步总是索然无味的。还居住在南山路美院宿舍时,邻居曾多次目睹顾老师孤身一人,趴在自家画桌上哭泣。

2010年,顾老师在搬家时无意发现水彩画家潘思同先生的几张作品,是潘先生多年前编撰书稿遗留的,当时送给了格非女士。顾老师马上联系到潘思同之子潘耀昌先生,决定原璧送还,说这些作品可能对潘耀昌先生整理父亲的成果有用。时值大师画册将要付梓之际,顾老师亲自到上海看校样,调色彩,顺便将潘先生的画作带到上海。学院让我负责接待,顾老师再三嘱咐我不要订贵的宾馆,干净简单就可以了,也不要特地陪同,他是那么不想烦劳他人啊。我们怕他劳累,只是象征性地让老先生盯着校正了几张画稿,让他先回杭州,保证帮他调正颜色。可惜最后印刷出来还是出现一些色彩偏差,顾老师后来自己去杭州的广告公司,把那几张颜色不准的重新调整打印,专门做了等大的小册子,附在画册之后。他说这是他最好的一本画册,总是力求完美,却并未责怪一句。

在上海的日子,汪院长还请顾老师方便的时候到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给学生做个讲座,现场画一些速写示范,顺便到上海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当时顾老师答应下来,但说杭州还有学生的画展需要他帮忙,可能要过段时间,没想到这一承诺,再也不能实现了。那天晚上,汪院长叫上张桂铭、马小娟等顾老师的弟子和画册责任编辑华逸龙老师一起吃饭留影。当时大家说,顾老师精神气色这么好,一定能活到一百岁!这些相片永远留在了画册中,也留下了无限追思。

本以为这次住院也像往常一样,很快就能出院。没想到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顾老师的前列腺癌已经扩散到骨头。7月份,汪院长和我专程去浙一医院看望顾老师,保姆小张说我们很幸运,因为前一天顾老师还发高烧,昏昏沉沉。那天尚清醒,还说了好些话。汪院长想让顾老师在带去的两本《大师艺术教育经典——顾生岳》画册扉页签个字,准备一本给我,一本给学校,以作留念。顾老师勉强坐起身,拿着笔颤颤巍巍签下一个名,几乎看不清字迹,已经耗去了很大体力。我们不忍心让他再签第二本了。这个签名也许是顾老师留下的最后的字迹,大家强作笑颜说:“顾老师写得真好!”

由于子女长期在国外,照顾生活起居的就是住家保姆小张了。在顾老师最后的日子,在病榻旁朝夕相伴、端药送水的也是她,顾老师对她说:“我把命交给你了。”小张是安徽人,大名张厚勤,人如其名,特别质朴善良,任劳任怨,天天守在病房不曾须臾离开。我经常从她那里问询顾老师的病况,对她表示谢意,她觉得那是她份内的事。小张的长相和声音都很干净,短信文字也真诚质朴,她说:“我在顾老家已经十年,顾老也是我的亲人。现在生病了,我要坚持到最后。”

八月份,我从小张处得知,顾老师开始疼痛异常,一天需要打三次吗啡,痛极时在床上打滚,喊他妈妈和小姐姐的名字。那个会做精致的端午香袋和布娃娃的小姐姐,早也不在了。小张说,顾老师特别坚强,又特别不想给人添麻烦,只要有一点点舒服了,他就向人微笑,护士们说顾老师笑起来特别好看,都不忍心他遭受那么大的痛楚。渐渐地,除了疼痛,大多数时间因为药物原因,顾老师已陷入昏迷。我心里异常难过,决定再去看看顾老师,虽然他可能已经认不出我。推开房门,就看见瘦得像纸片一样的顾老师。我坐到床边,握着他的手,大概发烧的缘故,顾老师的手很热。我含着泪轻声叫唤,告诉顾老师我又来看他了。真的是奇迹一般,闭着眼睛的顾老师的嘴角突然挤出一个微笑,小张说:“顾老师知道你来了!”我实在忍不住眼泪又掉下来。

在此之后,我总是不敢联系小张,怕有一天听到不好的消息。9月15日下午,手机震动,是小张的短信,我的心跳得厉害,打开一看,小张写道:“胡老师好,顾老师下午二点十分过世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小张又安慰我说:“顾老师临走的时候很平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在浙江美术馆的档期表上,今年年末原本将迎来一场顾生岳回顾展。然而,这竟成未了之愿。而我,也再不能带上桃酥去看望顾老师,听到他的满口乡音,看到他亲切的笑颜,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件和年历,也来不及调整色彩重印画册给他审阅,再也没有机会让顾老师在画册上给我签名,也等不到他来上大美院给学生讲学,美丽的杭州城,从此再也没有那么好的顾生岳先生了。

顾老师的一生,有如莲华,平淡、干净而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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