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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上海

2012-04-29影子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1期
关键词:陈丹燕饭店和平

影子

南京东路“捻”号,和平饭店的地址。《成为和平饭店》里,陈丹燕使用了“捻”这个上海话里“20”的叫法,因为从前,和平饭店的门牌上就是这么写的。

整本小说由 5 个短篇、4 组照片和 1 篇后记组成。小说有 4 个独立的故事,但两两之间总有些共同的角色或场景,为它们建立了似有若无的关联。比如第一个故事《勺子》里,当情节主线发展到主人公夏工之一家在和平饭店的咖啡座喝咖啡时,边上坐着的是最后一个故事《私人生活》里的男主角孟建新。他并不和夏家发生直接关联,但这位历史学家所研究的上海本地史,却与夏工之的家族命运息息相关。《传真》记录的是曾经轰动一时的贝拉·维斯塔舞会,故事通过负责翻译的季晓晓的视角展开,她因为这项工作而认识了和平酒吧的调酒师阿四。《桂花酒》则写阿四最后一天当班的事情。用“非虚构小说”的形式来表现和平饭店,无疑是高明和妥当的。像是由不同的当事人重述历史现场,第一个人讲完,你还有点不知所以,等到最后一个也退了场,大致就明白了。其中有些让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作者便借笔下数人之口反复提及:阴暗的走廊里,人们总是觉得创办人维克多·沙逊随时会出现;10 楼的沙逊阁尤其是个神秘的地方,传言沙逊因患腿疾,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私人浴室,他走后,这间套房挪作他用,但是没有服务员敢在晚上独自进去打扫;站在饭店朝南的窗口向外望,能看到对面海关大楼楼顶的大钟,那只英国钟用《东方红》乐曲报时;1991 年,160 位宾客在和平饭店参加盛大的贝拉·维斯塔舞会,这是饭店历史上荣耀的一笔;尼尔·考沃德曾在和平饭店的一间客房完成了剧本《私人生活》……《成为和平饭店》不是由故事的进展推动的,而是由这些交叉点推动的,犹如和平饭店丰字形结构的大堂,随着光线的变换呈现出或辉煌璀璨,或灰暗低沉,或柔和温馨,或诙谐幽默的色彩。

尽管如此,叫人吃惊的是,小说竟然是以冷冷清清的葬礼开场,勉勉强强的做爱结尾。翻开第一页,“天上斜雨霏霏”,灵车驶过一条对此“毫不知情”的马路,带走一位见证了上海的资本家,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因为“毫不知情”,也因为“见怪不怪”,那条马路没有任何表示。但在作者的笔下,这种习以为常却被表述为“竟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与这座城市波澜壮阔的命运相比,一个人,一座饭店的故事当然是可以渺小平淡到足以无动于衷的,这正是悲凉惆怅意味深长之所在。

我想陈丹燕写《成为和平饭店》,表面上是写和平饭店,实际上是些写欧洲文化和美国文化进入上海后,跟原先的上海,江南气质发生的某种关系。上海对于外来文化的吸收、交融和咀嚼能力之强大,会把这些统统变成自己的文化,甚至要比原来的欧洲还要欧洲,比美国还要美国,也比中国更中国,这是世界上的任何城市都不可比拟的outstanding出众的上海文化。

那是1843年开埠以来,由包括沙逊这样的外国人在内的全体上海人共同养育的。他们从四面八方涌进这个口岸城市,带来各自家乡的气息,也接受海风的吹拂,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异于帝都、古镇和边关的城市文化,然后小心翼翼地加以呵护。这其中包括大饭店地板的光可鉴人,也包括亭子间棕绷床的平平整整,是老年爵士酒吧调酒师阿四“翘起雪白的小指,用食指与中指在吧台上轻轻一抹发牌似地排出两张杯垫”,也是放了紫菜、虾皮和蛋丝的小馄饨。

有一种说法,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那些忘记了具体的说法,而你还被它所影响的东西,这是非常复杂的,同时又是无所不在的,好像魂灵头,那些活在和平饭店的沙逊阁,丰字形大堂,Art Deco的黑铁吊灯,底楼酒吧间,在过道、浴室和箱子间里似有若无地留下痕迹,还有那些魂灵头般的人物,也活着,1933 年就死于赛马的艾格乃尔德·沙逊,为《字林西报》撰写专栏的退休船长约翰,1949年的50多个国民党士兵,犹太人维克多·沙逊……这些魂灵头,怎么就挥之不去呢?

1991年,一个上海的清晨,7年后在伦敦出版了Shanghai(《上海》)一书的Harriet Sergeant站在和平饭店朝向黄浦江的长窗处,她推开窗,隔夜的风立刻鼓起了白色的长窗帘,好像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插图。她是这次和平饭店贝拉·维斯塔舞会的非正式要人。后来她在《周日晨刊》上描写这一刻。这一刻她也不得不想起1935年在这间舞厅里举办过的著名的沙逊的马戏团化妆舞会——他们在这间窄长的舞厅里跳着舞,从那里俯瞰外滩和黄浦江,黎明时分,他们打开窗子,让江面上那些船只深长的汽笛声和上海独一无二的空气中的气味充满房间,那是海草、煤渣和下水道泛上来的污水流在一起的气味。我在凌晨三点钟时候,从当年相同的窗户处向外探出身去,似乎这六十年来,此地什么都没有变化过。

也据说,和平饭店在1949年之前的资料居然什么都没留下,连一张信纸都没有。于是《成为和平饭店》也不得不说,1949年以前的任何事情都相当于背景,作者感兴趣的是饭店最后回到中国人手里是什么样子,是它怎么变成上海人的地方的那些细节。

所以看到书名,所有人都会想,为什么是《成为和平饭店》,而不是《和平饭店》。我想是因为看到了变迁和流逝,知道主角是有生命的,在往前走着,所以要有个动词给它。“从华懋饭店到和平饭店,换个名字很容易,两个小时就把招牌拆下来了。但是改名不代表事物的本质会产生变化,对上海来说,和平饭店变成标志性建筑,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有一个完成的仪式在里头。而我更关心的是它对上海历史的记述,关于无法回避的“改造”二字。改造就是割断历史,和平饭店在1956年重新开业的这个其实是一个新的和平饭店,同和平饭店没有关系,所以是《成为和平饭店》。

很多年来,“上海”终于从隐学变成显学,上海故事成了卖座的利器,但我还是在喧嚣之处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寂寞。在这之前研究上海是大家避之不及的,觉得是没有前途的。

上个星期在北京的书摊看见一本《舌尖上的上海》,下午回到上海便按图索骥去吃了吃才知道是糟糕透顶的新利查西餐馆,小馄饨里是没有虾皮和蛋丝的。愤恼之余同北京过来的朋友一路沿广元路走到静安寺,经过乌鲁木齐路五原路口,我指着一幢难看公房上的某个亮了灯的窗口介绍说那是作家陈丹燕家。

我想她早已经不应该住在那里了吧。不清楚,总之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里陈丹燕自己也“成为和平饭店”,“成为上海”了。

“外面下雨的时候”,陈丹燕讲和平饭店,“呆在里面最舒服了。夏天落雷阵雨,看得到闪电。快冬天的样子,外滩经常全是雾气,真的很戏剧性,四点天就黑乎乎了,喝了咖啡人很暖很适意“。

我想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家的感觉了。记不起上一次在和平饭店听老年爵士乐队演奏是哪一年了,或者我从来也没有听过那样的演奏,总是进来喝一杯咖啡就离开,趁着乐队还没有登场的时候。请原谅,我是个爵士迷,和平老年爵士乐队演奏的不是爵士乐,只是旧时代拉丁节奏的流行金曲,当然这一点没有太多人知道或在意,也决不妨碍新开张的费尔蒙特和平饭店放弃使用底层酒吧最初的名字——双猎犬,而以老年爵士酒吧命名,这就是上海,就像在西餐店里的Menu上也有小馄饨。

而你所知道的事,就在和平饭店的对面,陆家嘴高楼林立灯火辉煌。一座座摩天大楼次第拔地而起,巨大而坚挺。有一天它们会成为新上海经典的样子,而旧外滩则只剩下博物馆的意义。

那时候我们会庆幸和平饭店的魂灵头们还在只言片语的细节中活着。和平饭店,不会是最后的上海;陈丹燕,不会是最后的上海人;上海,不会是任何人最后的家。它永远在做着的,应该是 “成为上海”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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