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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白鹭(中篇小说)

2012-04-29邓宏顺

广州文艺 2012年11期
关键词:娃儿白鹭保安

邓宏顺

1

天空突然飘下来一团雪白的东西,斜斜地飘落到了那一片花草繁茂的沼泽地,绿叶和花丛好一会儿不能平静。此刻,只有陈和平一人看见,没有别的人,因而也没人问这预兆着什么。

陈和平是独自坐在自家的土砖屋前看见这一景象的。妻子上山去了,儿子和女儿上学去了,只剩下他这个在外打工染病回家的人不能再劳动,就这么孤独地坐着,大部分时间都在用盼望着妻子和儿女回家来稀释他那分孤独。

盼家人回来,是他每天的希望,尤其是太阳偏西的时候,因为太阳偏西的时候也就是一切归于寂静的夜走近的时候,他害怕寂静。

陈和平已经深深感到,这个土砖屋所拥有的黄红一天天地在变小,其实是周围青翠油绿的树叶一个圆一个点地把土砖屋的黄红盖小了。太阳是陈和平整天难离的伙伴,太阳出来了,寂静就退去,这一天的热闹生活之幕就拉开,陈和平就要起来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土砖屋前眯着眼,看着很多小太阳在油绿的叶片上和花草叶腋的露珠里跳闪。

这儿叫陈家冲,以前很热闹,有十多栋黄红的土砖屋,有一大湾田地,有通到各家各户的黄泥路。太阳上山和太阳下山的时候,从水库坝顶上经过的黄泥路上就有孩子成队成列地唱着歌儿来往。春夏天,孩子们还在蛙声里掐了白麻叶在水湄边哄青蛙上钓,肥肥的青蛙总是被娃儿的吊线拉得四脚伸长、鼓着下巴咬着钓饵不松嘴。过年过节,这儿的人家舂糍粑、做豆腐、请客送礼有来有往。但是,近几年这里的人家相继搬走了,搬到山外边的城里去了,没人照看的土砖屋一截一截地被风雨蚀垮,成型的屋墙又复散成原来的土块,连屋基也渐渐地被绿叶盖住;少有人走的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短,唯有绿色铺天盖地地来了,越长越完整,越长越深厚,越长越满盈。自然之手在不知不觉中精心地修补好了曾经被人挖缺割破了的绿边儿。陈和平几乎看不到大自然修补这个绿色的过程,但他每天都感觉得到,屋外的绿色在一天一天地朝他走近。于是,他的孤独也在绿色中一天天长大。他如果不这样孤独,他肯定不会如此清楚地看见那一团雪白的东西那么奇怪地飘落下来。

他要去找到这一团雪白的东西,看看到底是什么。他站起来,凝望着那一片漫无边际的沼泽地,那一团雪白的东西落下的地方有一团红花,花开得很艳,他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不知从哪个方向走到那一团红花边最近,又好像没有近路可走,从哪儿进去都一样的远。这一团雪白的东西一定是有生命的,不然,就不会选择这样让人难以走近的地方落下。那儿的绿色很深厚,深深的绿色和深深的海平面一样。但陈和平很熟悉泅渡绿色的方法,他进屋去拿了一把弯弯的草刀出来,在门口用大拇指刮了刮刀刃,很锋利。然而,他犹豫了一下,又把这草刀放了回去,他不忍心砍断那些生长了多日的草木。没有染病时,他和别人一样,手里拿着刀上山乱砍,从不怜惜草木;现在他对于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见解!他从屋里再出来时,拿来的就只是一根两头有铁尖儿的扦担了。这种扦担是陈和平中毒染病之前担稻草和高梁用的,现在拿上它是要用它开路。

跨出家门口下几步麻石台阶,陈和平就浸在绿色中了。用扦担开路果然是好,先把锋利的铁尖儿往草丛里插进去,然后轻轻地往两边一压,中间就有一条让他行走的路了。这样真好!如果拿草刀砍开一条路来,那就要好多天才能弥合这绿色的裂口,而这样用扦担挑开,过一夜,露水就能愈合这种伤痕。

陈和平走过的路就像小船划过湖面时留下的剪痕。他手中的扦担一节一节地往前分出路来,他就一节一节地前移,一节一节地朝着自己要到达的目的地接近。

直到手背被硬硬的叶片割出很多血道时,他才听到面前有翅膀扑打的声音。噢,那是一只白鹭,一只拼命挣扎着要飞起来但又飞不起来的白鹭。陈和平看着它可怜的样子就想起自己的身体。他站住了说:“你怎么突然从天空中飘下来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你一定是和我一样,中毒染病了。”他设身处地的想象着白鹭。白鹭也许是刚才已经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也许是它已经断定自己再也逃不脱厄运,或许它在陈和平的话语里听出了同情,它不再挣扎,痴痴地匍匐在那里,只是用含泪的眼睛看着陈和平。

陈和平放轻了脚步,一边往前走,一边安慰它:“你不要害怕啊!我是来救你的!”这么说着,白鹭反倒又拼命地挣扎,翅膀又扑腾起来。

陈和平强行捧到了那只白鹭。他把白鹭捧在怀里,白鹭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陈和平将它乱纷纷的羽毛抹顺,捏了捏它的食袋,又将它的嘴扳开往深处看,就看到了一些白泡沫。陈和平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吃了有农药的食物!我捧你回去治治。”白鹭的眼睛更加泪汪起来,又拼命地叫了一声,叫得悲壮、凄婉,让陈和平心里一阵颤栗。陈和平说:“你是不是还有儿女在远方?”陈和平看着白鹭,白鹭既不点头也不回答。陈和平又跟白鹭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一只鹭妈妈。我给你救治好了,会放你回去!”

陈和平把鹭妈妈捧回家来,妻子和儿女也都回家了。陈和平叫着他们说:“这只鹭妈妈中毒了,飞不上天了,我们来给它治治。”于是,全家人忙了好一阵,消毒,手术,取出有毒食物,灌解毒药水……

手术后,白鹭虚弱得直颤抖,陈和平用棉被做了一个暖窝儿让白鹭躺进去休息。儿子来问白鹭冷不冷,女儿来问白鹭好些了没有,妻子来问白鹭的儿女还在哪一方山水?那情景就像是桃花源突然来了位捕鱼人,但它只是白鹭,不能一一具言。

记不清是第几天天亮时刻,陈和平还睡着,白鹭高叫了一声。被吵醒的陈和平起来一看,见白鹭这样有精神,就问白鹭:“你是急着要回去看儿女了是不是?你痊愈了吗?”白鹭果然像一只饲养了多年的德禽走近他,尖尖的嘴儿在他手上啄起来。陈和平说:“噢,你是饿了!”他把儿女用筲箕捞来养在水桶里的花泥鳅捧了些出来放在碗里让它吃。它吃得好馋,只一会儿就把碗里的泥鳅吃完了。

吃饱了的白鹭踱出门外,使劲地拍了拍翅膀,地上的纸片、羽毛被扇得飞起好高飘着旋儿。陈和平打了盆水来,又把白鹭全身洒些水,把它的羽毛顺抹了一遍,然后跟白鹭说:“好天气啊,你实在要回去你就走吧!”

白鹭在门口踱了一个圈,好像是在让自己留下深刻的记忆,然后飞到梨树枝上蹲了一会儿,它对着陈和平叫了一声,也许是感谢,也许是道别,也许什么都不是。它做过这些,展翅起飞,像一架飞机越飞越高,在天空中变得越来越小……

陈和平站在家门口看不见飞远的白鹭,就看自己几天前救白鹭时踩过的那条路,那条路真的已经开始弥合,而且一天一天地变得没有了痕迹。于是,救白鹭这件事情也就在陈和平的记忆里淡去。

2

让陈和平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些日子,伴随着明媚的阳光,他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熟悉的鹭鸣。那也是他孤独地坐在自家门前的时刻。他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已有无数只白鹭在他头顶上盘旋。像大海的波涌,像生命的天潮,像漫天浮动的飞云。

鹭群越飞越低,已经来到了他的头顶。他听到了熟悉的叫声。陈和平一下子记起来了,这是他救过的那只白鹭的声音,这叫声他太熟悉了。陈和平站起来,像迎接远路客人向鹭群招手。头鹭像一片白绢,在低空飘一个“S”就落在他的门前的那棵梨树枝上,朝他叫了一声,然后站着,一动不动地像是让他辨认。陈和平说:“我知道,你是那只中过毒的鹭妈妈。”这只白鹭好像完成它打前站的任务,对着天空鸣叫了一声,于是,天空的鹭群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了下来,落在水库与大山之间那一片开阔的湿地。孤漠的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鹭们在树尖上望着,在水面上游着,在草丛里走着,它们在忙着熟悉地方,忙着觅食,忙着找做窝的地方;它们先是轻轻地絮语,然后是高兴地长鸣;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意和欣慰。

陈和平看着突然迁徙来这么多白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或者叫激动不已;以后,他就可以和白鹭为伴,不会再感到孤寂。

在山那边读书的儿子和女儿周末放学回家在西下的夕阳里说着话,从水库大堤上亮亮地走来。他们老远老远地就惊喜地叫了爸爸,他们也听见了鹭鸣,看见了沼泽地里洁白的鹭群。

儿子进门就问:“爸爸,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白鹭?”

陈和平说:“肯定是我们救活的那只鹭妈妈带来的。”

女儿说:“爸你看见我们救活的鹭妈妈了?”

陈和平说:“看见了!它首先飞到家门口的梨树上站着让我看了很久。”

儿子说:“爸你没有看错吧?”

陈和平说:“怎么会呢!”

女儿说:“爸你怎么知道不会看错?”

陈和平说:“它身上有个特殊标记。”

儿子说:“爸你说出来,让我看对不对!”

陈和平说:“我先不说。我要问你们,要是鹭妈妈飞到你们身边来,你们还能认得出吗?”

儿子说认得出,女儿也说认得出。陈和平说:“那你们说说,你们凭什么?”

弟弟给姐姐眨眨眼,姐姐也给弟弟眨了眨眼,他们要爸爸先说鹭妈妈身上的标记。陈和平说:“鹭妈妈的长颈上长着一圈黑毛!像墨染的那么黑!”

儿子和女儿不约而同地高兴得跳了起来,说他们也是记住鹭妈妈的这个标记。于是,陈和平和儿女们高兴得笑成一堆。这时候,妻子回来了,见陈和平这么高兴地和孩子们笑着,就说:“都好几年没见你这么笑过!”

陈和平指着那边的沼泽地跟妻子说:“你看那里是什么?好多好多的白鹭!今天来的呢!肯定是我们救活的那只鹭妈妈带来的!”

妻子说:“你看见鹭妈妈了?”

陈和平说:“看见了!刚才就是为这事儿高兴。”

妻子说:“鹭妈妈的长颈上长着一圈黑毛!你没有认错吗?”

儿子和女儿又扯着妈妈的手高兴得跳起来说,大家记的都一样!

妻子说:“它们看上这块地方了。”

儿子说:“这里有鱼有虾。”

女儿说:“一定是这里好游泳,好做窝。”

陈和平说:“肯定是因为我们待鹭妈妈很好。一定是鹭妈妈说我们救了它,所以它们就飞到我们这儿来。鸟和人是一样的,你怎么待它,它就会怎么待你!”

陈和平从此不再在家门口孤独地呆坐,每天都要四处走走,看看鹭群。鹭群给他带来了热闹,带来了生气,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和愉悦,尤其在第一缕阳光照亮水湄的时候,陈和平就喜欢蹲在远处看鹭群。被阳光蒸腾起来的水雾从草叶的空间淡淡地飘浮起来,白鹭在这水雾里觅食走路的姿势是那样的自由和优雅,它们轻轻地将脚踩进水里,又轻轻地将脚提出水面,水面上的涟漪像丝一样的纤巧而细微;如果它站着等鱼儿游来,它的脚腿就是一根长在水里的白亮的草杆……他这样看鹭,就不再有痛苦、忧愁和怨怒,而是心里非常地宁静、舒坦和平和。不仅一个上午一个上午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一串日子一串日子也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有一天,妻子突然看着他说:“和平,自从白鹭在我们这儿落脚,你脸色也好看多了。”

陈和平微笑着说:“我得感谢吉祥白鹭!”

这儿离县城并不遥远,只要吃力地爬上最高的山巅就能看见大山那面县城里那雾雾尘尘的高楼像一把指头密密挤挤地排着,也似乎听得见县城里汽车挤汽车的喇叭声和中心市场那商潮的喧闹。村里人家都往县城里搬,但陈和平是在热闹的地方染上病的,他害怕那种热闹。于是,他没有留在曾经打工的都市,也没有往县城里搬家,他对生存状态已有了自己的理解。他喜欢别人不喜欢的这一片绿色!白鹭来了,这一片绿色更让他欣慰!

儿子和女儿周末在西下的夕阳里说着话,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一块“7”字木牌,木牌上写的是禁止伤害白鹭的条约。字写得很工整,只是笔划边儿长了毛,墨水往外边浸了。木牌竖得很高,儿子踮着脚一行一行地读完了禁约就问爸爸:“会有人伤害白鹭吗?”

陈和平说,如果没有人来伤害它们,那倒是好事!

果然有一天中午,陈和平吃中饭时听到奇怪的鹭鸣,他匆忙放下碗,跑出门去看究竟。鹭群才在这儿安家不久呢,难道就有谁来袭击了?陈和平看见一只白鹭愤然飞起,接着一大群白鹭相继飞起,它们在天空中盘旋,怒号,天在作相反方向的转动,是谁惊扰了这么多生命的安宁?

远望去,漫无边际的绿草很平静!只是水湄边的鹭群起飞时搅起的波纹将蓝天上的白云闪得弯来弯去。到底是什么惊扰了鹭群?看不见人,那么,会不会是草丛里有了猛兽或者凶禽,或者是……陈和平将屋角那根扦担拿来,猫着腰溜进深深的绿色,他要去消灭惊扰鹭群的东西!

他用时刻准备拼搏的姿势走进绿色,越走越深。他很警觉地注视着前方,蹑手蹑脚地朝前走着。但是他一直没能发现什么惊扰鹭群的东西,他拨开草叶盖严的潮湿地面,仔细阅读留在湿地上的鹭群的脚印,那简直就是精致得没有丝毫多余的文字;还有的就是由肥肥的鱼虾变成的白花花的鹭群的粪便,像画在叶片和土石上特别好看的碎碎的花瓣……

正在他一无所获感到失望时,远处有风吹来娃儿高兴的碎笑,像风铃一样的清脆。他仔细倾听又似有似无。为辨清这笑声的来源,他站住,屏住呼吸,但是,只有风走过茫茫沼泽地使叶片相互厮磨的声音,没有娃儿的笑声。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人家都搬走了,除了自己的儿女,没有别的孩子,这样的地方哪来娃儿的笑声?他继续往前寻找着。

走过很长一段时间,猫着的腰已经感到酸痛,他站起来捶了捶。这时候,娃儿的笑声又被风捎来,而且似乎就在附近。他马上站起,抬头一看,不远处真的就有花草的颤动,还听到娃儿高兴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说;“你一个,我一个!”

另一个声音说:“我们再找两个来,你也两个,我也两个!”

陈和平听不明白他们这是分配什么。

一个声音又说:“水边鸟窝多!”

一个声音却说:“山边鸟窝多!”

陈和平一下子明白,他们来掏鹭蛋了,而且已经掏到了鹭蛋!那一声惊叫是鹭妈妈的惊叫!是鹭妈妈惊叫了一声之后,领着鹭群往天上飞了。

这是谁家的娃儿?他现在该怎么办呢?要是现在叫一声他们,他们会带着鹭蛋跑掉。于是,陈和平悄悄地接近娃儿。为了不惊动娃儿,每当风声来到的时候他就加快脚步,没有风声的时候,他和身边的花草一样地静止。

3

他终于到了娃儿们的身边,而娃儿们还不知不觉地沉浸在欣赏鹭蛋的喜悦里。他蹲在茂密的草丛里,偏着头看穿密密的草杆,他看到了一个娃儿手里拿着两个闪亮的鹭蛋,他们又看又摸又闻,一会儿又飞出一串笑声。他们玩出那样放肆的动作真让陈和平担心捏坏了鹭蛋。他现在必须把娃儿手里的鹭蛋拿过来放进原来的鹭窝,但是,娃儿们会给他吗?去抢吗?那样会把鹭蛋打坏了;去哄吗?要是他们不听,拿着鹭蛋跑了呢?

陈和平这么想得很细的时候,娃儿们发现了他。

一个说:“有人发现了我们!”

一个说:“我们快跑!”

陈和平马上站起来求着他们:“娃,别跑啊!娃,别跑哪!”

娃儿听到了陈和平的喊声,就说:“快跑啊!陈原青他爸追来了!”

陈原青是陈和平的儿子。陈和平见娃儿这样说话,便知道他们是儿子的伙伴,一定是从这儿搬进城去的人家的娃儿返回了。但是没有见面,还不知他们是谁。于是,陈和平又叫着:“我不会打你们骂你们,我只要你们把鹭蛋留下!”

娃儿们不仅没有站住,反而跑得更快。

陈和平见叫不住娃儿,只得拼命地追赶。荆棘和干枝像粗细不均的铁钩,把他露在外面的皮肉刮出很多血道。在这样深深的草丛里溜路,大人根本不是娃儿的对手。陈和平见实在追不上了,就站直身子说:“娃,我给你们十块钱一个鹭蛋!行吗?”

娃儿们不露脸,依旧在花草丛里说:“不行!我们要鹭蛋!”见大人无法追上,他们又嘻嘻一阵好笑!

陈和平继续追赶,娃儿们继续逃跑。陈和平想,只要把娃儿们追出沼泽地,追上了路,娃儿们就会跑不过大人。

但娃儿们很聪明,就是不出沼泽地,就是躲在深深的花草丛中跟陈和平周旋。

娃儿在前面跑,陈和平在后面追赶,一个圈又一个圈地转不完,圈儿越转越大,太阳慢慢地偏向西山。陈和平感到有病的身体不给他提供足够的体力,他十分无奈地直起腰来。这时候,他儿子正放学回来走在高高的水库大堤上。陈和平就叫儿子,告诉他有娃儿偷了鹭蛋,要他来帮忙堵截。

陈原青丢下书包就往绿色中跑去。于是,陈和平在后面追赶,陈原青就在前面堵截。娃儿对付娃儿是最有本事的,而且陈原青比他们更熟悉这地方,才转了两个圈儿,偷鹭蛋的娃儿就没法逃遁。逼近偷鹭蛋的娃儿时,陈原青叫了一声:“你们跑不了啦!”突然从花草丛中冒出两颗灵活的脑袋,像动画人头一样,机警地朝四方转动和张望,一见陈原青便转身往水库那边逃去。陈原青认出来了,是陈力和陈三毛。几年前,陈力和陈三毛的家都还在这水库边上,陈原青和他们天天在一起,有女娃儿时,就用泥巴揉一些男女娃儿搂在一起,惹女娃们生气;没有女娃儿时,就把小鸡鸡捏硬了撒尿比射程。后来他们家搬进城里开饭店酒馆去了,就一直没有见过面。陈力和三毛都知道,跑步和摔跤,他们都不是陈原青的对手。于是,他们趁早跑得更快。陈原青一边追着一边叫他们把鹭蛋放下,陈力和三毛不仅没有放下鹭蛋,还向水域里逃跑。先是看见被他们踢起的浪花,后来水就淹没到了他们的膝盖,再后来就淹没到了他们的腰部,胸部,颈部。他们越来越走向深水。陈和平见儿子还在拼命地追赶,就叫住儿子说:“原青,别追他们了!凶险!跟他们好好说!”

儿子听爸的话,在浅水处站住,喘着粗气跟陈力和三毛喊话:“你们别跑!我不追了!我爸叫我们有话好好说!”

陈力和三毛把两颗脑袋停在水面上,再往前走,水就要没过头顶;又见陈和平不再追赶,就停下来听陈原青到底说些什么。夕阳正落到山口,落日的射脚几乎和水面平行,微风吹过,一望无际的水面变成了跳动的金盆和银盆,陈力和三毛的脑袋就在金鳞银鳞里拉着一个长长的怪影。他们用两双手护着一个鹭窝,窝里有一对鹭蛋。有蛋的鹭窝在水的涟漪里像一个摇篮不停地晃着,那一对鹭蛋还在安详地沉睡,在头上飞旋、怒号着的白鹭还叫不醒它们……

陈原青转过脸来,见爸已经来到身后,就说:“爸,我跟他们说什么?”陈和平说:“问他们,把鹭蛋留下,要什么条件?”

陈原青便用双手做了一个肉喇叭,他对着两个脑袋喊着:“你们要什么条件才能把鹭蛋留下?”陈原青看见自己的声音沿着鳞鳞波光跳过去,跳进了两个脑袋里。两个脑袋凑近起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陈原青听不见。从两颗脑袋那儿传过来的声音说:“给我们一百块钱,我们就把鹭蛋留下!”

陈原青说:“爸,他们要一百块钱哪!”

陈和平说:“给他们五十块,叫他们把鹭蛋留下!”

陈原青说:“给你们五十块,把鹭蛋留下!”

两颗脑袋那儿传过话来:“不行!”

陈原青说:“爸,我追过去,把鹭蛋抢回来!”

两颗脑袋听到了陈原青的话就说:“你要追过来抢,我们就把鹭蛋踩进水下的泥里!”

陈和平抬头认了认在天上飞旋的鹭群,又认了认捧着鹭蛋的孩子,他跟儿子说:“不能再追了。要是他们真的踩碎了鹭蛋,这鹭群恐怕就留不住了!你答应他们!”

儿子说:“爸,我们哪来一百块钱呢!”

陈和平说:“你妈前天卖了几只鸭子,还有一百二十块钱在呢!”

儿子说:“爸,那是妈留给你买药的!”

陈和平说:“先把鹭蛋保下来再说!快给他们喊话。”

儿子说:“爸,这话我不喊!”

陈和平说:“你快喊!迟了,让他们把鹭蛋捏坏了,你一千一万买个金蛋也留不住鹭群啊!”

儿子想了想,只好按爸的意思喊话:“行,你们把鹭蛋留下,给你们一百块钱!”

两颗脑袋聚集了一会儿,回话说:“你们先把钱给我们!”

陈原青跟爸说:“他们真坏,我去把鹭蛋抢回来!”

陈和平说:“不行!答应他们先给钱!我这就去家里取!”

陈和平去家里取钱了,陈原青和那两个脑袋对峙着。陈原青说:“你们怎么到这儿来掏鹭蛋了?”

陈三毛说:“大人们说,这儿来了很多鸟。”

陈原青说:“来了鸟你们就来掏鹭蛋了?”

陈力说:“鹭蛋又不是你家鸡蛋!你家花过一把大米或是包谷了?过几天还会有大人扛着枪来打鹭呢!”

陈和平取钱回来了,把一百元的票子递给儿子说:“把钱给他们,叫他们把鹭蛋送过来。”陈原青拿着票子往两个脑袋那儿走。陈力说:“不许过来!你要再走近,我们就捏碎鹭蛋!”

陈原青站住了,说:“不走近怎么给钱?”

三毛说:“你把钱放在水面上,然后用手搅浪,让水浪把钱荡过来。”

陈原青吃惊地痴了一会儿,说:“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三毛说:“乡里人少见多怪!”

陈原青只得把一百元票子放在水面上,然后用手搅起浪来,把钱荡过去。票子荡出去了,陈原青又突然抓住票子说:“不行!你们拿了票子不给我鹭蛋怎么办?”

陈力说:“哥们说话算话!”

陈原青想不出别的办法,又只好把票子漂过去。陈和平在一旁叹着:“人比鸟还难沟通了!”

一张百元的红票子在水面上漂漂移移地朝着那两颗黑脑袋慢慢近去,到了他们眼前,两人同时抓住票子对着西下的太阳照了照,确认不假后,才用同样的方法把有蛋的鹭窝推过来。有蛋的鹭窝在他们搅起的水浪上摇摇晃晃地朝着陈原青近来,几乎要把陈和平父子的心提起来悬在空中,他生怕鹭蛋崴下水里。

陈原青捧起鹭窝来,看看鹭蛋完好无损便交给陈和平说:“爸,给你了!没事了吧?”

陈和平说:“不!还有事!你叫他们过来。”

陈原青说:“还有什么事?”

陈和平说:“叫他们带我去把鹭蛋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陈原青说:“不放回原来的地方,鹭妈妈就找不到吗?”

陈和平说:“是的,不放回原来的地方,鹭妈妈是不会来孵出小鹭的。所有的鹭妈妈也有可能飞走!”

陈原青听懂了爸爸的意思,就跟陈力和三毛说:“你们过来。”

三毛跟陈力说:“他拿到了鹭蛋,一定是要整治我们。”

陈力说:“我们不去!我们走!”

两人便朝那边走了。陈原青说:“爸,他们要逃了!”

陈和平说:“快跟他们说明白,我们绝不整治他们,只是要他们带我去把鹭蛋放回原来的地方。”

陈原青照爸的意思说了。那两颗脑袋聚在一起一商量,笑了,三毛说:“他不是要整我们呢!”

陈力说:“他求我们呢!”

三毛说:“要他再给我们20元!”

陈力说:“对,要他再给我们20元带路费!”

三毛的声音就从浮光跃金的水面上跳过来:“再给我们20元,我们就带你去!”

陈原青说:“你们怎么这样了?”

三毛说:“不这样又怎样?”

陈原青说:“我不喜欢你们这样!”

三毛说:“我们看见的人都这样!你还是乡巴佬!乡巴佬才不这样!”

陈原青的拳头捏得发叫了,回头跟爸说:“爸,你让我去揍他们一顿!”

陈和平不让,说:“世情如此,少怪他们娃儿。现在是我们求他们,你答应他们吧!不能坏了事儿!”

陈原青说:“我不答应他们!”

陈和平说:“你答应他们。”

陈原青说:“我不!”

陈和平说:“儿啊,你不答应他们,我们这鹭蛋就白要了,放不回原来的地方,鹭蛋变不成小鹭啊!不给他们20元,前面那一百元也就白花了!”

陈原青这才想通了,对他们喊话说:“我爸答应你们再给20元了!你们过来!”

陈力和三毛走了过来,他们要陈和平先给钱,陈和平只得先给了钱。然后,他们才在前面引路,陈和平父子跟在后面走。走到草茂花深处,三毛指着一棵栎树说:“就这儿。”

陈原青问他们:“你好好看看,是这儿吗?”

陈力说:“是这儿。”

陈和平一看,栎树上支起鸟窝的枝架还在,也说:“应该是这儿。好,那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偷鹭蛋了。”

三毛和陈力走了,一路上商量着如何分钱的事儿,很高兴。三毛又说:“我们不来了,还会有人来的。”

陈和平说:“还会有谁来?”

三毛说:“不告诉你!你问陈原青。我跟他说过。”

陈和平问儿子:“他们跟你说过什么了?”

儿子说:“他们说,大人们还要扛枪来打鹭。”

陈和平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偷鹭蛋的娃儿越走越远,陈和平把鹭窝放好,把周围的草叶也全都尽量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然后,他和儿子走到远处等待着鹭妈妈找回到自己的窝里。

在天空中飞旋的鹭群中果然有一只斜飘下来,落在他们刚才放置鹭窝的草丛。那是鹭妈妈,它低低地絮语了几句,像是告诉鹭群它的娃儿没有被伤害。于是,所有的白鹭就都飞下来落进了沼泽地里,它们不再惊恐,又开始在很静谧的水湄悠闲地踱步觅食。陈和平看见鹭群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才回到家里。

一到家,妻子就问陈和平,卖鸭子的那一百二十元钱哪去了。陈和平吞吞吐吐,儿子急不过从直说了:“妈,是爸给偷鹭蛋的娃儿了!”妈问为什么,儿子便从头道来。陈和平以为妻子听了会发脾气,没想到妻子只叹了一声说:“下个月买药的钱哪儿去找?计划又打乱了。”陈和平就跟儿子说:“你妈真是个好妈啊!”陈和平才夸了这么一句,妻子又问道:“娃儿偷鹭蛋,你百元钱可以赎回蛋来,要是大人扛了枪来打鹭呢?你拿什么赎回来?”陈和平说:“谁敢扛枪来打鹭?谁敢?谁敢来打鹭他先把我一枪崩了!”

4

可是,那个明媚的中午,这宁静的时空真的被一声枪响震破了。鹭群惊叫着全都飞上天盘旋着,像狂风卷着的云团。陈和平出门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起偷鹭蛋的娃儿说过的话,猜想是有人来袭击鹭群了。

他在没有路的茫茫绿色中走近沼泽地,他看见了天空中还升着一缕淡淡的硝烟,逆风还给鼻孔里送来一丝硝烟味。他明白了,真是有人扛枪来打白鹭了。

但是,看不见打白鹭的人。陈和平想,打白鹭的人一定也和偷鹭蛋的娃儿一样,藏在了深深的绿色里,藏在那一缕淡淡的青烟下。陈和平便朝那儿走去。他几乎找不出藏人的痕迹。这让他更加担心:一定是个很不好对付的打鹭人,看来他对这儿的地形也很熟悉,不然不会藏得如此神秘。可是,陈和平刚往前走一步,就看到了草叶的抖动,陈和平正摸不清头脑时,一个男子汉突然从他面前站起,诡秘地笑着说:“老哥,你找谁?”

陈和平一见是从这儿搬进城里去了的陈四儿,就有些火气地说:“你说我找谁?刚才是你用火枪打鸟吧?”

四儿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是啊!”

陈和平说:“你没有看见我门口那块禁止打鸟的牌子吗?”

四儿说:“你代表哪一级政府?你私人立块牌子也有用?”

陈和平说:“我要保护这些白鹭!我说不让打就是不让打!”

四儿蔑笑着说:“我的酒馆菜谱上已经写上陈家冲的白鹭汤了。我是从这儿搬出去的人,这鸟我还有份!”

陈和平说:“那你先把我一枪崩了吧!”

不好再往下说,四儿望了望天上的白鹭群,又看了看眼前茫茫的沼泽地。他从草丛里拿起那支枪看着陈和平说:“崩了你,我犯法!我只打白鹭!”

陈和平说:“只要我在这儿,你就别想再打!”

四儿说:“只要我想打,你就别想阻得住!”

四儿说着就举了枪对着天空中的鹭群瞄了起来。陈和平使尽全力猛然扑向四儿,他把四儿按倒在地,夺过了他手里的鸟枪。四儿因为太集中精力瞄准,没有想到陈和平来得这样突然,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慌乱,他挪了挪仰躺着的身子,身下好像有石子尖儿让他躺得很不舒服;之后,他才跟陈和平说:“你真要跟老子打架?你放不放我?”

陈和平说:“只要你答应不打白鹭,我马上就放了你!”

四儿说:“那不可能!”

陈和平说:“那你就别想我放开你!”

四儿说:“那好吧!我也让你试试我的骨头硬不硬!”

四儿说着,一个鹞子翻身便把陈和平掀翻在地。他用脚膝压住陈和平的胸腹说:“告诉你吧,今天打不到白鹭我就不回去!”

陈和平仰躺在地上了,他看见天空中飞旋的鹭群更加怒吼了,而且仿佛也飞低了一些。陈和平没有四儿的力气大,陈和平是病人,怎么使劲也翻不过身来。这时候鹭群飞得更低了,几乎是擦着树尖而过,翅膀几乎要拍打到四儿的头顶。陈和平急得直叫着鹭群:“你们飞高些!飞远些!”鹭群照样在低空中飞旋,鸣叫。四儿得意地笑了,说:“放心吧,它们听不懂你的话!它们怕我捣它的窝,偏要飞到我这儿来送死!你气不气?”四儿想拿到自己的火枪来对着鹭群开火,但是,两人因为撕打,已经滚出好远,火枪远远地丢在了另一边。四儿急于想拿到火枪,但又怕陈和平起来和他拼打,就跟陈和平说:“只要你允许我打鹭,我就放了你。”

陈和平说:“只要你打不成白鹭,我愿意让你就这么压死在这里!”

四儿明白,这么做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他威胁陈和平说:“那我就这么压死你!”

陈和平说:“你以为我战不胜你?”

四儿说:“你来战胜我吧!我正等着呢!你不是有这么多鹭群吗?你叫它们来帮你呀!”

陈和平说:“你以为它们什么都不懂?你错了,它们什么都懂!只有你才不懂!”

四儿说:“好!那我就等着它们来帮你!”

四儿刚说完这一句,一只白鹭掠过四儿头顶,将一把热热的粪便拉在他头上。四儿怒极了,将陈和平狠狠地砸了一拳,放下陈和平便跑去拿他的火枪。那只拉屎的白鹭还是低飞着,直到四儿拿到了火枪,它才飞高起来。陈和平想,那一定是他最早看见的那只鹭妈妈。

四儿从地上捡起了火枪,他正对着那只白鹭开枪,陈和平赶到了,他是跳起来用自己的身子向四儿压过去的,那一刻,四儿和陈和平一起倒在了沼泽地上,两人滚得一身的泥浆。火枪响了,枪口喷出来的火花和子弹在水里冲出很高的水花。四儿失望地站起来,仰望了一会儿天空中高飞的鹭群,然后把坐在地上的陈和平一把抓住,提起来,咬牙切齿,像是要撕碎陈和平。但陈和平只是深情地望着天空的鹭群而高兴。

四儿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跟陈和平费口舌,走去找自己的火枪。火枪已经陷进了深深的泥淖里,四儿把火枪从泥淖里扯出来,拖泥带水的火枪已经完全不像一支火枪,而像从泥里拔出来的一根莲耦。四儿红着双眼看着陈和平,陈和平倒高兴地笑了笑,完全是一副胜者的自豪样子。四儿愤愤不平地把火枪放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洗净,然后把还在滴水的枪口对着陈和平瞄准。陈和平说:“你的枪现在打不响了!”陈和平很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天空的鹭群挥着手,不知他要表达什么意思。天空中的鹭群叽啦嘎啦地叫了起来,好像在回答陈和平,又好像是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四儿还是拉上机关,对着陈和平抠了一火,但只有铁与铁的撞击声,“当”的一下就过了,陈和平连眼睛都没有眨。陈和平笑着哼着歌走了,走得轻飘飘地像一个欢乐的影子。四儿看着他的背影说:“你等着!你等着吧!我要叫你的鹭群全都成仙!”他这么嚷过,也背上火枪走了,走的方向和陈和平相反。

四儿走得很远了,鹭群才慢慢地飞低,像纸片一样飘落到了沼泽地,然后轻轻地絮语,然后宁静地觅食……陈和平蹲在自己家门口,看着鹭群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以为自己已经把打鹭人完全征服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打鸟人还有更狠的报复。

陈和平每天都起得很早,起来之后就在没有路的绿色中走出一条路来,绿色像是被撕开了条缝。他沿着沼泽地在他的鹭群中走出大圈和小圈,他哼过很多歌给白鹭听,他现在已经能和白鹭擦身而过,白鹭看见他走近了,虽然也总要快走几步或者对着他叫几声,但那像是和他打一个招呼,并没有害怕和反抗的样子。这样的日子,陈和平总是充满了生气,充满了希望,充满了信心。但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有一天,陈和平发现了水与草的切线处死了白白的一层鱼。他记不清这是打鹭人走后的第几个早晨,但他记得离他和打鹭人打架那天很近。陈和平开始并不以为那是死鱼,而以为那是晨曦斜照过来使水面在浮光耀金。当他发现不是水面发出的光亮时,他感到意外。他在水湄的草丛里蹲下,他看见几条像小猪一样的大鱼在水面上拼命地猛游猛跳,而小鱼已经有很多翻白了浮在水面上由风浪漂移。陈和平想起打鹭人说过,要他的“鹭群全都成仙”。这几条大鱼发疯一样地猛游猛跳要离开水面和这些小鱼一样的死去,一定是和打鹭人有关。那么,这儿的水面就已经是有毒的水面!陈和平捞起小鱼来看,鱼头上已经七窍出血。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是中了剧毒农药。陈和平的眼前就出现了打鹭人在夜里晃到这水湄放农药的影子。这一明白,让他大吃一惊,他的鹭群要是吃了这些中毒的死鱼,那肯定就会丧命。有什么法子来拯救它们?

陈和平看着鹭群全都站在沼泽地上发痴,它们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小鱼儿都死了?它们是不知道这些鱼可不可以吃下去?……陈和平看见一只小白鹭在水湄边踱了好一会儿,饥馋的眼睛一直认着漂在水面上的小鱼儿,它好像在等待着谁来告诉它一个答案。陈和平对着它喊道:“不能吃啊!那是人家放了农药毒死的鱼啊!”

小白鹭还不知道生存的复杂,又听不懂陈和平的喊话。它只知道自己太饿,它把长嘴咂进水里,叼起一条小鱼吞下,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双脚猛蹬,一命乌呼。陈和平急了,像这样的小白鹭,不知道还有多少!他得想办法告诉鹭群:水面上漂着的死鱼是不能吃的。然而,怎么说跟鹭群才能听懂呢?他不能把鹭群集中起来开会,但可以到鹭群中去喊话,可鹭群听不懂啊!他无论如何得想出一个办法让鹭群不吃那些毒鱼。于是,陈和平到家里去翻出几张去年写对联时剩下的红纸,又到四季豆地里把豆角寨扯来几大捆,然后把红纸拆成很多的三角旗子,扎在豆角寨上,再把高高的三角红旗插在水湄,形成警戒。于是,豆角寨顶着三角红旗组成一道长长的护拦,风儿吹来,红旗便在水镜里弯弯曲曲地晃动。鹭群好像全都明白了陈和平的意思,它们全部站在“护栏”外面的湿地上望着有死鱼的水面。

陈和平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喜悦,他在最末一根豆角寨那儿坐了一会儿,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就把最后一张大红纸全都扎在一根豆角寨上头,然后扛着那根有大红旗的豆角寨在水与草地的切线处来回走个不停,鹭群看着他扛的红旗来来去去。他看着鹭群不再越过他的防线,他真是高兴。

可近中午时,鹭群全都飞了起来,在天空中旋动鸣叫。陈和平明白,鹭群应该是饿了,饥不择食的悲剧很可能在这里发生!于是,他到家里搬出几块木枋来缟成木排,在木排上放一只箩筐,一把铁铲,然后拿一个筲箕上排。陈和平一边划木排,一边用筲箕把浮在水面上的死鱼儿捞起来倒进箩筐,然后运到家门口,挖了坑埋掉;埋得很深,不让鹭群看到。

陈和平将水面上的死鱼儿捞完,葬好,便开始思考如何给鹭群喂食。他首先想起的是养在家里那盆泥鳅,那是前几天下雨涨水时,儿子陈原青和女儿陈兰兰在田角水渠边的泥草里一条一条捞来的。原是准备卖出去得了钱给他买药,看来,现在得把这些泥鳅喂给白鹭吃。怎么喂呢?他不能把泥鳅放进水里,水里还有毒;就是没有毒,水库的水面太宽太深,鹭群也会吃不到放进水里的泥鳅!他想把泥鳅撒在沼泽地上,可是鹭群知道是给它们喂食吗?于是,他只好扯一些稻草铺在沼泽地上,然后把泥鳅撒在稻草上。他一边撒泥鳅,一边对着天空叫着白鹭:“我给你们喂食来了!”泥鳅被他抛向天空,然后落下来,落在稻草上。或许是泥鳅的跳动,白鹭看见了陈和平投给它们的食物,先下来的好像还是那只鹭妈妈。接着一群又一群地从天空中、树尖上飞飘下来,它们找到了食物,于是轻轻地相互絮语着。陈和平想听听它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他听不懂。听不懂没有关系,陈和平还是爱听,还是爱跟白鹭说话,总觉得白鹭的絮语很好听,像听和睦的人群在互相倾诉着心事。白鹭明白了人的意思,人当然就高兴。陈和平感到有一种意外的收获,有一种很强的成就感。但是,这样能喂多久呢?

5

家里的泥鳅只够喂一天鹭群,而要水面消去药毒,至少得要几天,余下的日子他得想办法买很多泥鳅或者小鱼儿来,不然,鹭群将生活不下去。然而,家里拿不出钱来了,事实上不仅拿不出钱,还欠着弟弟的旧债!弟弟搬进城里去开酒馆了,虽然能赚不少钱,但借的钱是不能不还的。何况有钱人深知钱的好处,总是把钱看得重于一切。如果不给那两个偷鹭蛋的娃儿一百二十元,那当然也还能维持几天。现在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又只好再到弟弟那儿借钱去;当然,不会借得很多,三百元大约就够了。

到弟弟那儿去,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半天工夫。水面上的鱼还在不停地死,他要扛着那根有红旗的豆角寨来回走着喊着,不让鹭群吃水里的毒鱼。他只能是夜里到山那边的城里去,因为白鹭夜里不觅食。

天黑时,他还在鹭群栖息的沼泽地里转了一圈,直到鹭群完全静下来,他才过山那面去。

陈和平赶到弟弟的酒馆时,炒菜的灶火和铁锅里的火舌连在了一起,照亮着厨房的四壁。陈和平见弟弟正忙,不好一开口就提借钱,就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弟弟问他吃饭了没有,陈和平这才说饭是吃过了,是来借钱的。弟弟说:“上次借的几百元还没有还呢。”陈和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移了移脚说:“要还的!要还的!过些日子一起还吧!”

弟弟说:“越累越多了啊!”

陈和平说:“是啊,谁愿意越累越多呢!没有办法的事情。”

弟弟说:“你借钱作什么用呢?”

陈和平犹豫起来,他想照实说,但他知道,弟弟如果明白他是借钱买泥鳅养白鹭,就一定会拒绝。于是,陈和平说:“还不是买药啊!”

弟弟皱了皱眉头,好像哥哥开口了,不借不好意思,就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来,数了三张一百元给陈和平说:“买药就买药,莫扯到别处用了!”那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是哥哥,而陈和平倒是弟弟。

得了钱,陈和平每天都避着弟弟到农贸市场上收购泥鳅担回去喂给鹭群。鹭群被他喂得像家养的一样熟悉和亲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管鹭群飞得多高,只要见了陈和平提着箩筐来了,它们就都飞来落在附近站着,等待着他来撒食。

一直喂到水面上不再死鱼,陈和平还不放心,他缝制了一个小网袋,把泥鳅放在网袋里,然后把小网袋吊进水里,让泥鳅在水里养了大半天,泥鳅没有任何中毒表现之后,陈和平这才撤掉他插在水湄的豆角寨,让鹭群恢复它正常的生活。

一场投毒事件终于平静地过去,但陈和平回想起来却心情不能平静。倘是没有他,那鹭群会是怎样的结局?他又想起和打鹭的四儿搏斗的情景。他没有被四儿打败,现在看来,是四儿被他斗败,他终于保住了鹭群不受伤害。

后来的日子,陈和平就又过得极其平常,还是早早地起来去看鹭群,在那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上走出很多圈儿来,然后,独自蹲在家门口与鹭群同乐。映在水里的白云和白鹭砸进水里的长嘴而激起的涟漪,都是眼前很美很美的图景,矮树上的鹭鸣和高树上的蝉噪,都是他耳边最美妙的乐曲。他真的忘了自己是一个在都市打工中毒染病的人。

可是,这里的鹭群引起了电视记者的注意。

当初,陈和平看到电视台的记者来了,只有一种高兴。

陈和平那天起得很早,可是他看见有两人比他更早。那两个人在离沼泽地不远处忙来忙去,不一会儿架起一个机子,对着鹭群转动起来。陈和平远远看去,觉得像一架机关炮,或者说别的什么进攻的武器。陈和平以为又是打鹭人合伙来打鸟了。他急忙走过去一看,那是电视台的摄像记者。陈和平想跟他们说话,记者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别惊扰了鹭群。陈和平轻轻走过去,将眼贴在监视屏上一看,果然看见小屏幕上显示着鹭群各种各样的姿态,真是优雅至极,好看至极。电视台的记者跟陈和平说:“你知道这儿有个鸟人吗?”陈和平说他不知道有什么鸟人。记者说,就是天天在这儿喂白鹭保白鹭的那个人啊!陈和平笑了笑,说:“你们想找他?”记者说:“是啊是啊!听说他还能给白鹭喂食。要是他能现场喂一下白鹭让我们拍些镜头就好了。”陈和平笑了笑,很得意地说:“他现在就站在你身边。”

记者说:“你就是陈和平?”

陈和平说:“冒这个名没有奖励也没有救济。”

记者说:“那好那好!你喂喂鹭群让我们拍些镜头吧!”

陈和平说:“鹭群现在可以自己找食吃了,用不着再喂。”

记者说:“你只是做做样子。”

陈和平说:“我只会做真事,不会做样子。”

记者笑了,说:“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做样子!”

陈和平说:“我不知道做样子该怎么做。”

记者说:“你当真事做就行!”

陈和平说:“只要当真事儿干,我就会。”

于是,陈和平到家里取了些泥鳅来,把泥鳅抛在沼泽地上,果然那些白鹭全都围上来吃食。记者很高兴地拍下了那些镜头,然后又把镜头对着陈和平说:“老陈你干得真好啊!现在请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舍命地保护这些白鹭。你的环境意识为什么会这样强呢?”

陈和平说:“你们要这样问话,我不跟你们说了。”

陈和平转身要走。记者摸不着头脑,说:“我们哪儿说错了?好好的,怎么要走了?”

陈和平说:“你们这是要我学着官员说话。我不会!我只会说实话!”

记者说:“那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陈和平站住了说:“我只觉得我离不开这些白鹭。为什么,我说不上来。只感到它们和我很亲,和我连在一起了,它们带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记者笑了,说:“你说得好嘛!就这么说下去。”

但陈和平却说:“你要我说,我总是说不下去。”

记者笑了笑说:“噢,我有些明白了。”

陈和平说:“你明白了?我自己怎么就不明白呢?”

记者说:“和你说话不能离开具体事——听说有娃儿来偷过鹭蛋?”

陈和平说:“是的。两个娃儿偷了一窝鹭蛋。”

记者说:“听说你是拿一百二十元换回两个鹭蛋的?”

陈和平说:“你不给钱,他们不还你鹭蛋。”

记者说:“后来又有人扛着火枪来打鹭了?”

陈和平说:“是的。”

记者说:“你和打鹭人搏斗过?”

陈和平说:“是的。我斗败了他!”

记者说:“可我们听到的是他把你打倒在地上了。”

陈和平说:“打倒了,不一定就是打败了!”

记者说:“这话怎么说呢?”

陈和平说:“他是来打白鹭的,我让他打不到白鹭。你说谁胜了?”

记者跷着大拇指点头说:“你胜了!当然是你胜了!”

陈和平说:“我不胜我不会放了他!”

记者说:“后来有人投毒了?”

陈和平说:“投毒了也毒不死我的鹭群。”

记者说:“听说是你到市场上买回食物喂给白鹭吃啊?”

陈和平说:“是的。我不让鹭群吃毒死的鱼。”

说了这么些话,记者们来到了陈和平家里看了一圈,说:“你家里也不富裕啊!”。

陈和平说:“自从我染了病就开始穷!”

记者走的时候,血红的残阳把记者的屁股照得很亮。陈和平叫他们慢走,他们说:“今晚你看看本县的电视新闻啊!电视里有你和你的鹭群。”

山水的红黄蓝绿在夜的黑暗中完全消去,陈和平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电视里播完新闻后,就起了音乐,一只神奇的白鹭在电视屏幕上飞出一行字来:鸟人陈和平。电视人完全用讲故事的口气说,某月某日一只鹭妈妈带着鹭群飞落到陈家冲水库的沼泽地……故事讲得很生动,从陈和平给鹭妈妈疗伤讲到鹭妈妈落脚,从他保护鹭蛋讲到他喂养鹭群……陈和平看得有些激动,坐不自然了。妻子和儿女也很自豪。儿子说:“老爸,你平时不爱说话,在电视里讲得好呢!”

妻子笑着说:“跟你爸多学着点!”

女儿说:“爸你以前上过电视吗?”

陈和平说:“没有!”

女儿说:“那你讲得那么好啊?”

陈和平说:“我哪会讲得那么好。这都是他们编得好。”

一家人高兴了一晚上,不知多少日子没有这样高兴过。但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就没有了高兴,弟弟来讨债了。

弟弟是在沼泽地那边看了好一会儿鹭群才坐到陈和平家门口讨债的。那时候,陈和平的妻子已经上山了,儿女也都上学去了。弟弟选这么个时候来讨债自然是想兄弟间可以无话不说,而嫂侄在,说话就不方便。陈和平说:“你吃饭了没有?”

弟弟说:“饭已经吃过了。”

陈和平说:“你是来老屋场走走或是有事儿?”

弟弟说:“老屋场有什么好走的?看蛇儿溜?”

陈和平说:“那你是有事儿来的?”

弟弟说:“你把借我的钱还给我。我开店等着要资金周转。”

陈和平说:“你不缺这几百元吧?”

弟弟说:“我是有钱,但我没有闲钱!”

陈和平说:“我家里的困难你知道的。”

弟弟说:“你没有困难!你比我还富有!”

陈和平说:“你别讥笑我。”

弟弟说:“我怎么讥笑你了?我做生意的钱都紧张,你还有钱喂这么多野鸟儿好玩!”

陈和平明白了,说:“我离不开它们!”

弟弟说:“我是昨晚看了电视才知道呢!要是早知道了,我绝不会有钱借你!”

陈和平说:“其实,那比我买药还重要!我天天和鹭群在一起,心情好,就可以不吃药了。”

弟弟说:“我愿意帮你治病,不愿意帮你喂这些野鸟。”

陈和平说:“我的话白鹭听得懂,但你听不懂!这样吧,我这个家都在这儿,你看上什么就拿去抵债。”

这时候,陈和平家的那头架子猪正从他们面前晃过来,走得很有姿势。弟弟看着猪说:“我看上的东西只怕嫂子不同意。”

陈和平说:“只要你看上了,你嫂子那儿我跟她说。”

弟弟说:“嫂子要是不让呢?”

陈和平说:“她不会!她和你不一样!”

弟弟说:“那我就要这头猪了。”

弟弟以为这么说说让哥心痛,只要哥在他面前说句以后不再喂那些野鸟,这债他当然也就不再逼了。但是弟弟没有料到哥哥一刻也不犹豫地说:“行啊!你把它扛走!”

弟弟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心痛,他怎么能在哥面前做出这种事呢?何况嫂子又还没有在家。但弟听不得哥这样说气话。他也赌着气说:“你以为我扛不走这头猪是吗?”

陈和平说:“你扛得走扛不走那是你的事,这猪是你的了!我们两清了!”陈和平说着不再陪弟坐,走去看他的鹭群。

弟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一番好心反惹得哥好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弟弟气极了,从哥家门口扯了一大把绳子,又拿了一个硬纸盒,将猪捉住用绳子绑在硬纸盒里,一咬牙,把猪给扛上肩走路了。

6

妻子回来当然问猪哪儿去了,儿子回来也问猪哪儿去了,女儿回来也问猪哪儿去了。陈和平说:“他叔扛走了,抵那几百元债了。”陈和平等着妻子和儿女发火骂他,但妻子说:“那我们不欠他的债了?”陈和平说:“两清了!”儿女也说:“那我们不欠债了?”陈和平说:“不欠了!”一家人坐在家门口的竹凉床上,听着露水滴在月光下的南瓜叶窝里,反倒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愉快和高兴。烧在脚底下的艾蒿烟燃得正旺,烟团像大雾一样的弥漫开去,熏得一只蚊子也没有。清花花的水在门口的水沟里流着。月光非常地清亮,远处的山水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地浑厚,给人一种似是而非,似非又是的印象,让人看不透,也看不够。最早是儿子的思想飘浮起来,说:“爸,现在哪儿都在搞旅游,我们这儿为什么没人搞旅游?”

陈和平说:“这儿旅游看什么?”

儿子说:“看鹭群啊!”

陈和平半天才说:“你明天上大学就学旅游专业。”

儿子说:“我要学环保专业!”

陈和平说:“你和爸一样,在别人眼里也是个怪人!”

儿子说:“爸,不怪!先有环保后有旅游哪!”

陈和平被艾烟熏得呛起来,但他一边咳嗽一边给儿子点头。

后来的日子还真沿着儿子的思路走了。电视专题片《鸟人陈和平》让山那边的城里人看醉了,似乎是一夜之间,水库大堤上建起了很多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处全都挂了红灯笼。那些红灯笼引来了很多涂脂抹粉的女人,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又引来了很多车辆和男人……

大堤上吃喝玩乐一应具全。被电子原件放大了的歌声通宵达旦。

后来大堤上不够玩了,水面上又立刻有了很多鞋子一样的精巧篷船。船当然有主,但船主只要钱,从不上船,上船来玩的大都是一男一女。船到浩浩水面就静下,篙和桨全是多余地躺在船头,男女钻进船舱,关了舱门放浪起来,亲热的笑语传不出去,放肆的快感也传不出去……

游人越来越多,大堤上的包房不够用了,水面也不够玩了,就玩进了芦苇荡里,玩进了草丛树林里。不仅白天如此,夜里也不例外。建包房做游船的老板们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陈和平,他们只知道这儿的钱好赚;来这儿游玩的人也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陈和平,只知道这儿可以消魂蚀骨。但是,陈和平一刻也没有忽略过这儿的热闹。他依旧是每天蹲在离鹭群不远处看鹭群。早晨,鹭群飞起时,总是匆匆忙忙,翅膀总是扇动得很快,也很不整齐,好像它们还想睡觉,还不是想飞的时候;而早先的鹭群不是这样的,早先,它们只要鹭妈妈叫一声,所有的鹭群就都一齐飞起来,很整齐地飞上天空,然后翅膀一动也不动地在天空中翱翔,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让陈和平曾经多少次高兴;而现在,鹭群在天空中匆匆忙忙地飞一阵子就七零八落地下来。叫声也不一样了,没有了往日的高吭和放肆,而是充满了担忧和警觉。早先的鹭群,要是鹭妈妈叫一声,大家就都叫起来,那是一种势力的展示,而现在它们的叫声已经很不整齐,完全是一种听不明白的诉求,压抑、憔苦、不安、忧愁、难舍……即使在沼泽地和水湄觅食的鹭群也完全不是全心全意的样子,它们一边寻找着食物,一边总在提防着游人……

陈和平一直这么照看着鹭群,他看得很细,想得也很细,因而,他能看出了鹭群的神色,听懂了鹭群的语言,因此他总有一分担心。

果然,有一个深夜他听到一只白鹭惊叫了一声,并且飞上了天空。陈和平赶忙起来去看究竟,但是,夜深了,看不见什么。第二天一早,他到昨晚上白鹭惊叫的地方一看,果然有两只鹭蛋打碎在地上,蛋液流出来沿着草叶流成一条长长的稠河。陈和平站住了,他看见两只白鹭就站在附近流泪,在向他诉说自己的伤痛。陈和平蹲下去,把打破的鹭蛋壳捡起来,把鹭窝打扫干净,整理好,然后跟鹭们说:“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你们怪我吧!从今往后,我要天天在这儿喊话,让他们注意,千万不要毁了你们的家!”

此后,陈和平真的每天都扛着一根长竹竿,把自己的一件衣服搭在竹竿上当作旗帜,在有鹭群的地方日夜不停地走着叫着:“请各位游客朋友不要闯进鹭群的栖息地惊扰了鹭群……”

陈和平一天一天地喊下来,他想的是保护鹭群,他没有想到这喊话会弄出一些别的事情。那天,他仍在扛着旗帜喊话,刚从湿地上走出来,把头伸出草丛,一只手就把他的旗杆抓住了,陈和平抬头一看,竟是穿制服的保安。保安说:“我是这儿的保安。在这儿等候你多时了。跟我来吧!有话问你。”

陈和平从来没有被这样的人叫过,心里很吃惊,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陈和平一边跟着保安走,一边把自己这些天来的言行都细细地回想一遍,他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保安把他带到大堤上一个竹楼的包房里,叫他坐在一个矮凳上。

保安问:“陈和平,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陈和平说:“我想不出自己错在哪儿。”

保安说:“你干扰了别人的正常营业!”

陈和平又暗地吃了一惊,说:“我什么时候干扰谁的正常营业了?”

保安又叫他再想想,他还是说想不出来。保安只得说:“你不分白天黑夜地扛着旗帜在旅游区喊话,是不是?”

陈和平说:“是。”

保安说:“你错在哪儿了,现在该想起来了吧?”

陈和平说他还是不知道。保安说:“自从你扛着旗帜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旅游区喊话以来,游客已经一天天减少了。你知道吗?”

陈和平从来没想过这些。

保安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事找事呢?”

陈和平说:“我要保护我的鹭群!”

保安更加严肃起来说:“不行!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这样!”

陈和平说:“那鹭群怎么办?”

保安说:“我是管人的,不是管鹭的!”

陈和平说:“那谁管鹭呢?”

保安说:“我怎么知道谁管鹭呢!”

陈和平说:“没人管鹭,那我仍然要扛着我的‘旗帜天天喊。”

保安说:“我今天跟你说过了,你再喊我抓你关你!关进黑笼子里让你见不到阳光,我看你去喊!”

陈和平颤栗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人跟他说这种恶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这样的人争输赢,自己是染上了病的百姓,再关些日子那就没命了。陈和平站起来了,说:“就为这事儿传我吗?”

保安说:“就这事儿!”

陈和平说:“那我走了!”

保安说:“你走吧!”

陈和平回家把自己想不通的问题想到天黑。那是学生放暑假的日子,儿女都跟着妈妈上山去锄包谷豆子了,只有他不能上山,天天在照看着鹭群。天黑时,他们都回来了,陈和平还在屋门口发痴,妻子便问他为什么那样子不管人事。陈和平说,保安抓过他。妻子便火了,说:“我去跟他拼死!不惹他不撩他,他为哪样抓我的人?”

陈和平说:“是不让我扛着旗帜到处喊话。”

妻子说:“你喊话又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保护鹭群。”

陈和平说:“可保安说,我扛着旗帜喊话,游客变少了。”

妻子说:“你喊话又不赶他们的游客。”

陈和平说:“是啊!我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女儿说:“爸你别那么扛旗帜喊话,你就蹲在家门口看着就是。”

陈和平说:“在家门口看着,隔得这么远能保护鹭群?”

这时候儿子出了个主意,说:“爸,你别去了,让我去悄悄地看。也不扛旗帜也不喊话,看见有人近了鹭群,我就跟他瞪血眼,让他们走开。”

陈和平的眼里有了高兴,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样,别人就抓不住他们的把柄,保安也不能把他怎样。

后来的日子,陈和平便在远处看着鹭群,在沼泽地和水湄边照看鹭群的就是儿子陈原青。陈原青弓着腰,整天在水湄边溜行,像一只闲不住的猴子,鼻尖都晒裂了。当发现有游人近了鹭群时,陈原青就要跟踪去,并用一双红红的眼睛瞪着他,让人比挨骂还难受。鹭群过日子的情绪陈和平最清楚,自从陈原青在沼泽地护鹭,鹭群就不再有那压抑、憔苦、不安和忧愁,也不再听到鹭群有什么诉求。

但是,陈和平又担心孩子碰上那些男女在草丛树林里野合的事情。陈和平只得跟着儿子走。儿子走哪儿他也跟到哪儿。

有一天,陈和平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子俩照样在沼泽地里走动,走到草丛深处,儿子突然轻脚轻手地折转身来跟爸说:“爸,你看……”陈和平顺着儿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一对男女正脱了衣服,像两只癞蛤蟆搂得紧紧的,花草的颤抖描述着他们的动作……陈和平痴了一会儿之后,一把拉着儿子转身就走。他跟儿子说:“往后,爸不要你到这儿来保护鹭群了。”陈原青问爸为什么,陈和平说:“现在不跟你说!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明白。”陈原青其实清楚爸的真正意思是不让他看大人们那些事情,但陈原青觉得那是一件比什么都好看的事情,他内心里想好好看看。

父子俩默默地往回走,都在想各自的事情。陈和平转过脸来看看儿子,发现儿子的脸灿若桃花,他担心儿子看清了刚才的那一幕,心里有了什么坏想法,想得很激动。

走到分岔路口,陈和平跟儿子说:“你先回去,爸到旅游区找保安有点儿事。”

父子俩分手后,陈和平一下变了脸色,他要叫保安抓了这对男女!

陈和平很有点儿即将立功受奖的的激动,一脚跨进保安办公室就昂着头跟保安说:“我给你们报案来了!”

接待他的也是上次找他谈话的那保安。保安正跟着电视里的女郎哼流行歌,他本已听见陈和平叫他了,但因为嘴巴一时没有空出来就没有及时答应。陈和平以为他没有听见,重复地说:“我跟你们报案来了!”

那保安不冷不热地说:“报什么案?”

陈和平说:“有一对男女正在草丛里野合!你们快去抓吧!”

保安说:“你怎么知道的?”

陈和平说:“我亲眼看见的。”

保安说:“你看清楚了吗?”

陈和平说:“看清楚了。”

保安说:“那好!你交五百元罚款来!”

陈和平吓圆了眼,说:“你这是什么话?”

保安说:“你还要我跟你说明白吗?”

陈和平说:“你别吓唬人!”

保安说:“你违犯了我们旅游区管理的有关规定,干扰了游客的自由!”

保安说着把旅游区的有关规定拿来,翻到有关的那一条,然后很认真地摆在陈和平面前,说:“你看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陈和平看过后说:“他们能干这种事,我连看都不能看了?”

保安说:“你说对了,就是别人能干,你不能看!”

陈和平哑了。哑了半天才说:“我想不通!”

保安笑了笑说:“想不通你回去想吧!但是想得通想不通,罚款你都要送来!”

陈和平走了,往自己家里走。走着想着他就对天喊了一句:“总有一天,我放几枪把鹭群吓走,我看你们来旅游!来搞……”

7

陈和平一到家就把藏了多年的那支火枪拿出来擦拭干净,灌上火药挂在门后面,准备着哪一天放一枪就把白鹭吓走。他不保护它们了!

陈和平赌着气没有去交罚款,保安也没有来催交;保安也可能是吓唬吓唬他。

陈和平不想去护鹭群,可是,只有一天没去护鹭群,心里又像丢了魂似的,鹭群好像真的融入了他的生命;离开鹭群,他的生命便出现了空缺,没有了支撑。于是,他把装了药的火枪拿出门来,先是抚了又抚,然后狠狠一咬牙,就把火枪远远地抛向水库的深处。骂了自己一句:“我让你打鹭群!”火枪打起高高的水花时,他的心也跳得很剧烈,直到那一片水花完全消失,水面平静下来,他才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受气也好,委屈也好,吃亏也好,陈和平还是一天天、一年年地把鹭群护了下来。想不通的事,吃不消的话,他一见鹭群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鹭一天比一天多了,在大堤上做生意的也越来越发财。陈和平没有去多想这些事情,他只想自己的鹭群过好平安日子,自己也和鹭群过同样的日子。

日子在天的阴晴里过去,在草木的枯荣里过去,在白天与昼夜的交接里过去。女儿出嫁的日子也就被桂花的清香飘来了。

女儿出嫁本是喜事,但陈和平却很犯难。若在以前,这儿住着很多人家,只要他到各家门上走走,捎个话,就会走来好多人喝女儿的喜酒,给他们家说很多好听的话;好话虽然不能给他家带来实惠,但会很热闹。种田种地的人家,难得有那分热闹,他现在特别需要这种热闹。然而,不行,以前聚族而居的人家都搬到城里开店做生意赚钱去了,只有那一栋栋土墙屋要垮不垮地黄在那儿倒头歪脚地站着,树枝伸进了屋檐,藤蔓爬进了门槛,偶尔就从屋里追追打打地出来一群老鼠。在那边旅游区做生意的那些人又和他不认识,更没有感情可言,他不能请,也不大愿意请。

陈和平知道,任何客人都不请,没有人来喝女儿的喜酒那肯定不行,做父母的心里不好想且不去说了,女儿走出家门也没有脸面!在这地方,还没有一个出嫁的女子是没人来喝喜酒的,是悄悄地嫁出去的。悄悄嫁出去的女子是不守规矩的女子,而他的女儿是金子!是缎子!是珠是玉!

陈和平想了半天,终于作出一个决定:把从这儿搬出去的人家都请回来喝女儿的喜酒。

把烫金请柬写好,陈和平提前三五天把请柬全部送了出去。送出去的请柬不算少,扳着指头算起来有好几桌客人。

首先是屋里屋外的卫生。陈和平扎了把长柄竹扫把,从屋里扫到屋外,结在屋梁上的烟炱和扎在屋角的尘土连根都被扫掉了;屋外的晒谷坪里也被扫得连石头都长高了一大截。再就是大肉大鱼,这是主菜,按请柬上的人数到市场上买足了回来。小菜自然是自己地里有,用不着细算,要时去地里扯一担背一篓回来洗了就能下锅。然后就是碗盘杯碟要得多,好在家里都有这个准备。连碗筷也备足了之后,陈和平就到市场上买了好些鳅鱼来养在一个大盆子里,准备女儿出嫁那天喂给白鹭吃。

一切准备就绪,也就到了嫁女的日子。女儿出嫁的前一天为正酒日,该来的客人就应该来了。一家人都换了新衣服迎客,但从早晨到下午,该来的客人都没有来,只是到近了黄昏时来了两个老人和娃儿。老人和娃儿递给他一些大红礼金包,上面写着送礼金的人名字和礼金的数额。从这儿搬到城里去的人家,陈和平都送了请柬,这些人家也都搭了礼金来,礼金还不少。但是,陈和平要的是比礼金更为重要的人气,是热闹和亲情。陈和平问带礼金的人,他们为什么都不来?回答是,他们都很忙。陈和平一下子觉得有了无法弥补的空缺。他一边忙着收拾桌子,把没有人吃的好菜好饭端回家去,一边大着声音骂狗。他心里明白,他不是真想骂狗,而是骂别的什么;到底骂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陈和平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礼金包原封不动地退给老人和娃儿说:“你们回去把这些钱退给他们,就说我不收礼金!”

虽然陈和平家里缺少客人,但他请来了八仙班子,吹吹打打地唱了一夜坐堂戏,锣钹唢呐吹打得很是热闹。这种热闹又总勾起父母的痛心,在身边生活了多年的女儿明天就要走了,而且嫁得很远,伴随着悠长的唢呐声,离情别绪也就越来越浓。没有别的人来他们家看戏,他们一家四口就始终坐在那儿听了一晚上。陈和平心里就有一种歉疚,想到细处,两眼便潮热起来。

第二天,太阳刚晒到屋门口的南瓜、丝瓜花上,陈和平不声不响地把盆子里的泥鳅倒进箩筐里,跟妻子说:“我去给白鹭喂些好吃的。我们嫁女,也让它们高兴高兴。”陈和平说着就担了泥鳅出门往沼泽地那边走去。

走到沼泽地,白鹭便像在迎接陈和平,一声一声地叫了起来,最早看见陈和平的两只白鹭低低地飞起来,落在他的附近。陈和平将活蹦乱跳的泥鳅一把一把地抓出来抛上天空然后自由落下。

鹭群欢腾起来,它们飞起来又落下去,忙着分享陈和平抛给它们的美食。它们像在喝酒,像在说很多吉庆的话为陈和平助兴,为他女儿祝福。

陈和平在白鹭栖息的沼泽地绕了一个大圈,把箩筐里的泥鳅抛撒完,娶亲的人就到了,响过炮仗,陈和平就自己开了中堂大门,把红花被子搬了出来。出嫁女越早走越好,说是早走早发。女儿搂紧娘哭别了。儿子也拉着他姐姐的手哭了。这时,陈和平的一双泪眼朝门外看了看,门外只有满目的青山和绕着青山往山外延伸的土路。

他叫了声“发——起!”于是,抬嫁妆的起了肩,炮仗立刻燃起,唱戏的八仙吹打了起来。陈原青点燃了两把大槁火放在门口的石头上送姐姐上路。母亲扶着女儿从房里哭出来,女儿戴上红伞,从槁火上跨过,上路向她的新家走了。陈和平一双泪眼看女儿走了,远远地叫了一声:“儿啊,爸爸对不起你!”女儿哭着转过脸来回叫了一声爸爸说:“我会常来看你们,来看我们的鹭群。”

什么都不缺,就缺看热闹的人!这时候,沼泽地里先是一只白鹭飞起来,在天空高叫一声,接着所有的白鹭飞起来,天旋地转地飞起来。它们飞旋到陈和平的房顶上,一边飞一边叫着,与往日所有的叫声都不一样,它们今天叫得那样深情,那样高兴。陈和平想起了什么,悟出了什么,他望着天空的白鹭跟妻子说:“今天这些白鹭怎么了?是不是在给我们嫁女儿凑热闹?”妻子不大相信白鹭会这样通情,她说:“看你,都把白鹭想成自己的儿女了。”

实习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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