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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祭母

2012-04-29鞠志宝

辽河 2012年11期
关键词:四叔大哥母亲

鞠志宝

转瞬之间,母亲辞世已有百日。母亲是在患病之后,长卧不起,粒米未进,一言未出,苦熬七十多个日夜,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享年七十八岁。

母亲鞠氏李玉杰,于1935年阴历六月初十出生于郑家村。母亲出生的年代,恰是日寇侵略、东北沦陷、民不聊生的年代。当年那条通往小孤山的铁路就是日本为侵略中华、掠夺资源而修建的。虽说不久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但母亲的幼年和童年时期还是困苦难耐的。而且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外公因病去世,这是母亲人生中第一次遭受的痛苦,从此母亲就没有了父爱,与外婆、老舅等过着那穷困潦倒的生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家境贫寒,母亲只读完小学后就回村做农活了。所以,母亲对于农活和家务毫不陌生,样样都做得来。

待到了23岁那年,经三姨父介绍,母亲就嫁给了虎庄镇的父亲。父亲与母亲是同龄人,其家境比母亲还要糟,因此他五年的小学,只读了两个整年,就回村劳动了。

然而父亲是幸运的,因而也给母亲带来了好运。当时国家搞大规模工业建设,父亲有幸成了一名鞍钢工人。由于父亲年轻力壮,工作突出,所以婚后不久,父亲就被选派去北京支援石景山钢铁公司的建设,母亲也随父亲进了北京。

这是母亲做梦也梦不出来的天大好事。到了北京之后,父亲更加努力,工作是没日没夜,先被选为青年突击队员,继又被选为青年突击队长,人送绰号“小老虎”。恰是这段时间所学到的技能,在他下放回乡后得到了发挥。

这一时期大哥、二哥相继问世,也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快乐时光。夫有成就,双子绕膝,又有北京的左邻右舍相伴,父亲的几十元的工资绰绰有余,生活美好、一家和美。多年以后,父母每逢谈及这段短暂的北京生活,仍然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人生能有几多乐啊!

世事难料。要不是一场变故,我家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了。那年中苏关系紧张,苏联撤走了专家,国家又遭三年自然灾害,1962年,父母响应国家号召,回乡支农落户到了郑家村。随后就有了我,继而又有了四弟和小妹。小妹的到来是母亲坚持要的,结果如愿以偿,尽管那时的生活是艰辛的,但到后来母亲步入老年,尤其是身患疾病,小妹和我们一起对母亲耐心服侍、精心照料、尽心尽力。母亲若泉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

我的家是父母用三百元安家费建立起来的。那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三间土坯房,门和窗的四框是用砖砌的。这样的房子是不经一震的,在后来1975年的那次强震中,西大山墙整体呈现了断裂,站在屋里便可望见夕阳日落,不得不用木桩和木板支撑着。

居住条件虽然差了些,但房屋前的那块父母车推肩担垫起来的自留地,使我们勉强得以温饱。我每逢下学,要到家前面的那块野地里挖“压伙苗”(一种野菜的俗称),回家洗净了,和着苞米面蒸饽饽吃,甜甜的,口感非常好。

家里的人口增多了,父亲一人劳作的酬劳,已是入不敷出了。母亲决定参加生产队劳动,以减轻父亲的劳苦,增加些家庭收入。那时农村的活儿全是旱田活,其程序大概是备垄、撒种、培土以及施肥,铲地和收割等。母亲干一天活计,不管多劳累,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照顾病重的外婆,实在是辛苦。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实行水改旱,母亲扔下锄头,弯腰挽裤下水田干活了。水田的活儿是春天育苗,然后拔秧、插秧、锄草、施肥、收割、脱谷等,一年一年地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在农忙时,母亲为了多挣些工分,就带着午饭,在田间地头吃,常常是戴着夕阳收工。好在那时的母亲身体算得上年富力强,也能应承下来。

穿不得用、吃不应时、睡不得安。可那时我们一家人是幸福快乐的,这要归功于母亲的拿手好戏——讲古(故事)。什么杨家将、五鼠闹东京、薛礼征东、杨三姐告状等等。这些故事母亲随口就出,我们都听得入了迷,屋子里静静的,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和父亲抽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间或地也听到北屋地上,那偶尔跑出来的耗子的唧唧声。过了一段时间,这些故事就会再重复一遍,母亲也不厌其烦,每讲完一段,母亲就会加注小批,提示我们做人要讲良心了,要讲究仁义道德了,要用功读书了,这大概就是启发式教育吧。我一直纳闷只读了五年小学的母亲何以知道这么多,后来才知道原来外公家一族也是书香门第,家里藏着一些古书,母亲是在年轻时读的,也有一些是本族的长辈讲传下来的。

直到大哥十五岁,后来二哥也是十五岁,相继辍学回村劳动,补上劳力之缺,母亲才得以脱离农事专司家务了。家境也逐渐得以好转,盖起了里生外熟(外面的一层用砖,里面的一层用的是土坯)的四间房,这时的我家是和谐的、快乐的,那时全家的共同愿望就是我能顺利考上高中继而再考上大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读初三准备考高中的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的大哥不幸溺水身亡。那年秋,乡村组织劳力挖前进河,大哥也应征而去。在中午休息时,他只身一人想去河对岸的四姨家看望四姨,由于过桥去要走很远的路,所以他就选择了和衣趟水而过,河水不是太深,但河岸却陡峭湿滑,结果几次努力均未成功,因体力不支,又不会水,溺水而亡。据别人说,河岸上有清晰的抓痕。我正在上课,突然接到通知要我马上回家,说家里出了大事,当我忐忐忑忑踉踉跄跄跑回到家时,我被眼前景况惊呆了:院墙外搭着一个小席棚子,院子里是走动的人,有吵吵喊的,有抹泪抽泣的……我还没等进屋,父亲就哭喊着跑出来抓住我:“三啊,你大哥没了!” 我一听如雷轰顶,当时就瘫软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经过四姨家的四表哥解劝,我才强打精神回屋去看望我那伤心欲绝、蜷缩抽泣、一声不吭的母亲。按当时的说法大哥那叫“横死”。中年丧子,这是人之父母最大悲痛!据母亲后来讲,那时的大哥已有了恋人,等转过年来就要结婚的,这自然又在母亲的心中增添了几多愁苦。还有,据母亲说,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当天早上大哥是穿着他那洗净叠好,从不舍得穿的白汗衫出工的。但她哪里敢往这上想啊!她懊悔不堪,内疚不已。

经过几天的煎熬和亲友们的劝慰,父母总算恢复了许多,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毕竟还有我们几个孩子。但从此我家就失去了往日的欢乐,而母亲也染上了抽烟、喝酒的习惯。我知道她那是在排遣内心的郁闷,释放内心的压抑,直到后来母亲步入年迈时,兄弟们还让我劝母亲把烟酒戒了,我也只是应承着,其实我哪里劝得了,母亲何尝是为喝酒而喝酒啊!

我顺利考上高中,总算给家里添了一件喜事,再加上岁月的洗刷,父母才真正算得上舒缓解脱了,我是鞠系近支中最高学历的人,是有望考上大学的。然而时隔不久,家里接到了从北大荒(黑龙江省嫩江县)发来的电报,这给我的即将走向平静生活的家又带来了变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电报里说远在北大荒生活的爷爷去世了,撇下年迈的奶奶和孤单的三叔和疯四叔,生活艰难。父亲接到电报后心急如焚,就去鞍山找大伯商量,可二人意见不合,于是只身去了北大荒把奶奶一家接了回来。那是一年冬天的事,大概是晚上九十点钟。刚刚抚平心伤的母亲,现在又要徒增操劳,可母亲一句怨言也没有。等转过年来,父亲跟村里要了一块地,给奶奶一家盖了两间土坯房,我的家算是恢复了正常。

母亲一生知书达理,以孝为重,她在故事里讲的那些事,在人生中也实践着。奶奶和我们一起住的时候自不必说,在搬走独住的一年多时间里,母亲几乎每晚吃完饭后就过去一趟,送些饭菜。陪奶奶说些话,给炕添把火,有时要到天黑才回来,还给三叔张罗着介绍对象。后来奶奶被住在虎庄的二姑接走,继而三叔也在那安了家,就剩下了孤独无助的疯四叔,母亲就把这种慈爱传递给了四叔。四叔的疯病據说是因为失恋而引发的,因为家里穷,成分又高所以娶不上媳妇,但四叔大高个儿,长得漂亮,又有文化,有位下乡女青年看中了他,后来女方跑了,四叔因而就疯了。四叔的疯病是很吓人的,穿的破衣褴衫,胡子拉碴,走路猫着腰背着手,脑袋不停地晃动,眼睛四处“撒么”,小一点的孩子老远看到了就吓得飞跑。他每天是早出晚归,很少露身影,母亲却依然如故地默默地做着她认为应该做的一切,晚上把饭给送去,再给添把火暖暖炕,甚至还给洗过满是虱子的脏衣服。后来父亲觉得不是那回事,就自己给洗了。直到97年父亲去世,才不见了四叔的踪影,也不知其所终。这对母亲而言需要怎样的一种坚持啊,更需要母亲怎样的一种坚强啊!

村里人都说母亲的命苦,亲戚们也议论着说母亲嫁错了,然而母亲只淡淡地回一声:“这就是命吧!”在母亲去世的那天,七十多岁的三叔也赶了来,在母亲的灵前磕了三个头,这算作是对母亲的报答了吧!

父亲是因脑血栓再次复发致死的,本来先前的一次已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和治疗,但可能是因为烟酒的作用吧,再有就是多年的积郁积劳吧。唉,我可怜的母亲,晚年丧偶,老而失伴,又得在凄苦中煎熬了。母亲几乎是无泪可出了,只是在丧期和后来的每年的祭日中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以此把对父亲的思念付之于祭祀的活动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也淡忘了对亲人的眷恋,家里再也没有了愁事难事,我们哥儿几个都已成家立业,孩子们也茁壮成长,这是母亲最高兴的。

这时的母亲最盼望的是过年和过生日了。每到过年,就会全家聚齐,喝酒聊天,打扑克、麻将。母亲是第一个张罗的人。吃饭时,母亲总是重复着那句话:“头三十年看父教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啊”。每逢母亲生日,我们全家就会聚在一起为她祝寿,给她送去快乐和幸福,当然还有衣物及零用钱等。而到了这时,母亲就会说:“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差,知足了。”唉,我的母亲,您是一位多么善于知足的母亲啊!

平日无事,母亲就走东串西,串门聊天,有时还带着小牌儿,到这家或那家去摸两把,消磨时光,寻求安逸和快乐。每天母亲坚持出去走动,锻炼身体。这时的母亲是真正的幸福了。

就在母亲因动迁而暂住王家新村那段时日里,发生了令我心惊肉颤的一幕。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饭,买了东西去看母亲,一边陪着看电视一边唠着嗑,母亲不停地催我回家。眼看快到日落了,我说没事我回去了。这时母亲就挪动身子要下地穿鞋送我,我不让送就赶紧往外走。我走到大门口,母亲才跨出门槛,我到了村口母亲也撵到了大门口,我上了大道,母亲已走出了村口,就在我要没入前面的楼房时,我回头一望,而母亲就伫立在那儿望着我,目送着我。就是这一望,我心里一颤,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那一刻,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我在内心里发出了母子连心的感慨,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水。母亲啊,我知道您内心牵挂着我,让我少抽烟少喝酒,我知道您内心在期盼着我,让我事业有成光宗耀祖。我明白您的所思所想,我是您的骄傲,我是您的支撑,我是您心目中的好儿子,我是您永远的寄托!您因为我而坚强,您因为我而自豪,您因为我而快乐幸福!

这一幕,我至今难以忘怀。

然而,就在您搬进新居一年多后,准备享受美好生活之时,您却一病不起,母亲啊,您的病来得太突然,又不允许我们趋远而治,只能选择就近,靠着自己身体来支撑着以维持时日,我们回天无力,虽扁鹊也无术。

母亲啊,您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连一点流露也没有。我似乎知道您在牵挂着什么,然而我明白您是毫无牵挂地走了。您的一生罹苦之日多,享福之时少啊。倘有来日,儿女们愿尽犬马之劳以做补报。

就让您长眠于九泉,永远安息吧!

时值母亲百日之祭,作此文,兼赋诗一首:难报慈恩怀老母,多舛命运何其苦!半生历尽辛酸事,壮岁偏多坎坷途。未忘教儿思断杼,难为求馆忆攻书。持家勤俭善行厚,福寿天年却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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