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村人物
2012-04-29贺晓祥
贺晓祥
窑村在秦岭的深处,是一个安谧的小山村。窑村小,村南的一朵桃花开,村北都能闻到香味;窑村静,半声鸡啼,整个村子就醒了,一声牛哞,耳背的五爷也知道是谁家牛要下田;窑村人纯朴,纯朴得就像是绕村而过的溪水,看不出半点尘土和污渍。
改 子
改子突然出朝那一年是农村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三个春天,像是随着一阵春风而来似的,改子很快在周围几个村子红起来。
那一天是正月十五。从初十开始,人们就把闲置了一冬的农具从楼上取下来,把镢头的锲口紧一紧,拿到河里醮蘸水,有断把或伤把的,削一根新的换上。背篓也取出来了,在打场上划出竹黄,换换断篾,加固背带……
改子家那几天大门紧闭,邻居们都关切地向改子家张望,王婶放心不下,专门拿了一碗炸丸子送去,順便想看看改子家的动静,改子爹把门闩着,叫了几声才来打开,脸色蜡黄,很让人揪心。
村里人都知道改子家处境艰难。改子九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落下了残疾,好强的娘为照顾好儿子,积劳成疾,加之吃不饱饭,在八年前就死了。现在改子爹七十多岁了,身体大不如前。别人家的庄稼绿油油能流出油来,他家地里苗少草多,瘦弱的苗儿掩在杂草里,让人看着恓惶。这一家人的日子,就像水里煮竹竿——一节节熬。
十五那天早上,多数人还埋在暖暖的被窝里,就听见村南的大圣庙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比大年初一早上村长家的鞭炮声还脆。
是谁胆敢在庙里放鞭炮?要知道,这座庙可是前几年破四旧时被毁坏的,还有人因此挨过批,游过街。这几年,有人也在庙里插过香,那是偷偷摸摸地干的,谁还敢这么明目张胆?
不多一会儿,庙里就围满了人。原来,是改子爹打扫干净了破败的小庙,正在烧香祭拜,改子就坐在庙门口的土台子上,他面前是一片散乱的鞭炮碎屑,还有小孩在那里捡未炸开的炮杖。
突然,改子就像一只猴子一样手指勾起来,不停地抓耳挠腮,还站起来跳跃了几下,已经看不清他跛腿的样子了,两眼不停地眨巴,充满了摄人心魄的锐气,全然不见了往日卑怯、低眉顺目的眼神。人们惊恐地向后倒退,有内行的人立即说,这是孙大圣附上了改子的身,叫出朝,大家快跪下。
就在那一天,改子——不,应该是孙大圣预言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今年春夏有一场大旱;第二件事是到六七月还有一场大洪水;第三件事是王寡妇年前出走的女儿到了西南方向,要到腊月才能回来。
改子出完朝又立即显出先前亵琐、迟钝、跛腿、两眼无神、不敢正视别人的样子。有人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他一脸惘然,对他来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那一年,这三件事先后一件件都应验了。在土地承包后,人们对风调雨顺的祈求,对钱财的向往和对不能预知的未来的关切,使人们期望能找到某种精神的依靠,大圣庙这时正应和了这一点,很快就红火起来。一时间烧香、问事、求婚、求财、求官、求子甚至求医者一时络绎不绝。改子家自此再无生活之忧了。
第二年正月初三出朝,村北一名穿着时髦的青年来问他什么时候能找到对象,也不下跪。只听改子大喝一声,不孝子跪下。众人都吓了一跳,那青年愣怔了一下,乖乖地跪了下来。改子说,啥时把你老娘送到医院把病看了,啥时不偷东西了,你就有媳妇了。
这个青年叫刘明,算是个地痞,平日里把老娘当丫环使,老娘最近病倒在床上,村里人也只好把同情的话在私下传着。平日里他明偷暗拿,人们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改子把他呵斥了一番,庙会上的人都为改子捏一把汗。
第二天,改子在路上拄着拐杖晃荡,碰上刘明,改子忙上前点头哈腰打招呼,刘明阴着脸,愤愤地说:“改子,哼……今儿不揍扁你,我就不是娘养的。”说着攥起了拳头。改子惊讶地张着嘴巴,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还一脸无辜地央求刘明说明白。刘明想,他可能真只是说出了孙大圣的话,可不敢跟神斗哇。想到此,刘明先怯了几分,悻悻地骂着,走了。后来刘明还真把娘的病看了,改了偷偷摸摸的毛病,还做起了小生意。
第二年冬天,改子准备翻修大圣庙,神像要用香客的钱来塑,想让村里出些椽木檩料。要说,村里惟一对改子出朝的事情存疑窦的人就是村长。对这一点,改子自是心知肚明,因为,在庙里,改子一次都未见过他。
正是一年中最闲暇的日子,村里的青壮年小伙们都成群结队在大路上晃悠,草木枯缩,树叶飘落,大地减少了对木材的供养,这正是砍伐椽木檩料最佳的时节。改子找到村长,村长说:“我也不信神,听人说神这东西你信就有,你不信就没有,没有的东西还让我帮什么?”改子送了一些礼过去,第二天,村长就叫村民出义务工上山砍树。
这年腊月十五,新庙里又过会,照例由改子出朝,村长第一个凑上去问财路,村长自恃对庙里有功,也没下跪。改子抓耳挠腮,大喝一声:“堂下何人?”
村长愣了半天,改子又喝问,“堂下何人?”村长这才说,“我是村长。”“小小村官,还敢问财路,你财不正,路不明,不好自为之,没有财路,只有死路。”
村长肺都气炸了,左右看看,旁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他正要发作,他老婆突然跪下,“大圣爷爷,我们可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您可要保佑我们哪。”说着,把村长拉走了。
第二天,村长媳妇叫儿子把礼送回去。可是,村长儿子前脚回家,改子后脚就进来了,手里提着刚才送去的礼,颤巍巍走进来,“村长,您这是咋啦?”
“哼!你还敢来,你不是要收回你的一点烂东西吗?”
“我没……有,我从来没这个意思,您为庙上做了件大事,这是孝敬您老……的。”改子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回话。村长看着改子的样子,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想,一个改子,也不敢和我斗。
只是从那以后,每逢庙会,村长媳妇都会买些香裱,亲自去祭拜,村长也再不说不信神了。
过了几年,改子爹死了,改子跪在他爹的棺材前哭得涕泪滂沱:“爹,你莫要走,你走了,谁给我算运势,作预言……”
有人听了改子的哭诉,就在村里传出去,可所有人都不信,骂那人是丧门星,要遭报应。
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时候,人们照例来焚香烧裱,祈求大圣保佑。次年正月初三,庙里照例过会,依然由改子出朝。可那一天,改子发布了让全村人震惊地消息。
改子说:大圣预言的事都是假的,改子爹懂测算,每次都是由改子爹测算后,由他发布。治病不过是按摩,至于大伙富裕了,那只是这些年国家的好政策,有门路的都挣了,谋事情的都发了。改子还宣布,他要办一个小诊所,专门从事针灸按摩。
改子不打理大圣庙了,但庙里依然有人烧香,还有远近的道师来出朝。改子每天都坐在诊所的椅子上,等待病人前来,生意不温不火,能勉强度日而已。
改子说,此生足矣。
喜 子
喜子失踪那天正是隆冬,虽然是一个反常的冬天,刚入冬迎来过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仿佛就被雪花遗忘了,但早晚还是出奇的冷。那天早晨,空气冷冽得就像冻硬了似的,仿佛一伸手就能听到碎裂的声音。村里几家有玻璃窗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碴,路边枯草上的霜被没有热力的太阳一照,闪着让人发颤的冷光。
只有乌鸦早早就在对面的大杨树上“哇、哇、哇”地叫,叫得一村人心里一揪一揪地。就在这天下午,改子瘸着腿在全村上下寻找喜子,人们才发现,这一整天,谁也没见过喜子了。
要在以住,喜子早早就已抱着她和改子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在村路上出现了。薄薄的冬阳照着孩子粉嫩的小脸,她会陶醉了似的一脸灿烂,毫不掩饰地咧着嘴,咿咿呀呀叫着,比划着,费力地想让人们明白儿女表现出的新本领。比如孩子会吃手指头了、会认人了等。有些中年妇女能明白,并很快从孩子身上发现这些成长的迹象,学说一遍,她会使劲地点头,露出感激地笑,有人甚至看到她眼里闪动着泪光。
冬天的白天短得就像烟身和烟嘴颠倒了的香烟,改子爹和改子一声长一声短地在村里寻了几遍后,往南沟只寻了几里地,太阳的烟头就在西山熄灭了,只剩下了长长一截黑夜的过滤嘴。不过,好歹听人说,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就看见喜子上沟里去了。这沟有十几里长,沟尽头是荒无人烟的高山野岭,翻过去就是喜子的娘家。莫不是喜子回了娘家?
晚上是没法找了,一家人捏着这一点星星般渺茫的希望,怀着忐忑的心缩在被窝里,看着夜晚一寸一寸变冷变僵,变成铁硬的漆黑。
第二天一早,六十多岁的老爹就直奔喜子娘家。村里人就纷纷猜测,喜子一个哑巴,智力又低,她想回娘家,还知道留个心眼瞒着家人吗?喜子一定是去找死去的女儿去了。
这一分析,有人就想起,前几天,喜子总在村里比划着,哇哇哇乱嚷,情绪焦灼、急躁。别人不懂,她就脱下两只鞋,左右手腕各一只,指指左边,指指家,指指右边,摆摆手,在周围的山上一阵乱指,做出痛苦、疑问的表情。人们自然知道,喜子几天前搂着女儿睡觉,把女儿在怀里捂死了。公公用一个草席子把女娃一卷,悄悄埋了。喜子一定是舍不下自己的女儿,想要找回来。一个死孩子,找回来有什么用?村里人自然也不愿实话实说,有人就开玩笑,指喜子娘家的高山野岭,告诉她,女儿埋在那儿了,太远,你找不到的。
改子此时除了懊丧外,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村头的小路上等候,不时有好心的人来问,也向他提供一些可能的猜测。事实上,改子心里最清楚。自从女儿被老爹偷偷埋了后,喜子就一直在家里闹腾,把儿子放在炕中间,旁边放一个枕头,指着枕头乱嚷乱叫,跟疯了似的。改子和老爹都很生气,不想理她,实在吵得烦了,就给了她两个耳光,不准她再碰儿子。就在前天下午,喜子陡然安静多了,改子才允许她抱了抱儿子。本以为喜子没事了,谁知第二天,喜子就出事了。回忆起喜子几天来的情况,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的预感。
天擦黑的时候,改子爹回来了,除了一身疲惫外,果然一无所获。风一阵阵袭来,像藏着无形的刀子,透过改子单薄的破衣衫,在他的身上削剐。改子的心里突然袭过一丝悲哀,他的心也和冬天的傍晚一样,一寸寸发凉……
第三天,改子爹在村里请了一个人和他一起继续去南沟寻找。在山岭下的人家,他们打听到,有人在前天晚上听到岭上凄厉的号叫,很恐怖。整整半个晚上,听见的人都直竖着头发,瑟缩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他们随后在高岭上的一个破庙下方的一片山林里找到了喜子,先是找到了两只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盖着喜子扯破的衣服,喜子的尸体在一二百米的另一处,赤裸着上身。整个身体被冻得蜷缩在一起,一片青紫。
埋葬喜子的时候,全村人都流下了泪。
那一天,天空出奇地下起了雪,洁白晶莹的雪花像漫天的纸花,纷纷扬扬……
柳 生
快去看,柳生又把养猪场粪池子里的死猪崽子捞回去剥了。听到他们一声喊,我也急匆匆跟着一帮男孩子向柳生住的土房跑去。
柳生是一位老鳏夫,是村里惟一的五保户。在故乡方言中,柳生一般指非农民播种而自生的庄稼,让人联系起来则有下贱和野种的意思,含有辱骂的成分。所以,我想柳生绝对不是他的原名。他住在村子的南头,北头有一个养猪场,经常有猪崽子病死,被扔到厕所的粪池子里。听说柳生常常去捞起剥了皮吃。
那一天,我们悄悄来到柳生房前,胆大的蹑手蹑脚溜到门边,胆小的就远远站着。柳生住的房子没有窗子,只有单开的一扇门。门开着,里面的烟气从门楣不停往外冒着。有一个男孩把一只脚跨进门槛,把头伸进黑咕隆咚的屋子,我也贴着门沿把头伸进去,可我什么也没看见,青烟熏得我眼泪直往外流,眼睛本能地闭上了。
隐约中,我听到柳生一声吆喝,接着是孩子们扑通逃散的声音。我揉着烟熏的眼睛,刚跑了一步就摔倒在台阶上。我满心恐惧,正要爬起来,就觉得一双手把我拉起来放在台阶上。泪眼蒙眬中,我看见柳生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像是刚刚被路边的牛啃过,却分明还灿烂地开着的那种。我心里更加恐惧,开始望着远去的伙伴哭起来。
突然,我感觉有人捋起我的裤管,开始捏我的腿肚子。他捏得很轻,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在我身上流着,像夏天小河柳风的手指,像河水轻柔地波浪。我的恐惧感慢慢消失。这时,我看见柳生脸上的线条围绕着黑而大的鼻子有序地绽开着,眼睛和嘴巴恰好是三个最醒目的花瓣。我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柳生。
那一帮小孩跑去把我表哥找来,他看见柳生在一下一下捏我的腿肚子,远远就吼,可柳生并没有听见。表哥跑过来,一脚把柳生踹得趴到了门槛上,表哥看见了地上的刀,拿起就要砍柳生,柳生吓得躲进了屋里。
一群大人们都来了,他们七嘴八舌,说要不是大人来得早,柳生早把我腿肚子上的肉割着吃了。母亲被从地里找回来,见了我就抱着哭,又把我按在腿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这时我感到害怕了,“哇哇”地哭起来。
我试图给大人们说柳生的笑,但没人愿意听,柳生的笑就这样被大人们的怒骂声淹没了。
有一年鬼节前夕,表哥去坟地里,他听见有像哭又像哼哼的声音,他寻声走去,看见一个身影趴在坟地里,那是一棺无主坟,平时没人管的,只有蒿草茂盛地守着坟堆。表哥有些怯,喝了声“谁”,见没有动静,就又喝了声。这一喝把那人惊动了,他撅起屁股逃走了,那背影极像是柳生。
表哥查看了一下,坟上的杂草有一块拔去了,有铲子铲过的痕迹,铲子不大,应该是锅铲。后来表哥回村里给大人说,柳生想吃死人肉。
随着我学业的一级级升高,柳生也一日日老了,脸上开始浮肿,变形。他就像一具幽灵,在黄昏或午后的满是牛粪的村路上挪移着,想起柳生的笑,那么虚缈,连我也感到像不曾发生。
后来柳生死了。他是死在外婆坟下边的那座野坟边,胸口还抱着一件女人的花衣服和一双小孩的花鞋,有几处明显有长期摩挲的痕迹,破损,污渍浸透布料的纤维,已经辨不清颜色了。
村长说,就在那儿挖个坑埋了。表哥一家坚决反对,说这样的人埋在他们的边影响祖坟形象,种庄稼都会不舒服。有人从柳生的房子里找到了一个旧得发黄的皮纸本子,研究的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柳生原来叫刘生,是一个断文识字的穷书生,新中国成立前带着媳妇和女儿逃荒躲鬼子跑到这儿。路上走乏了,刘生就给母女俩捏腿肚子解乏,偶尔一天,刘生捡到一个死猪崽子,都生了蛆,就剥了皮用火烧着吃。到了这个村子,母女俩竟染病相继死了,就埋在表哥家的地边。
从此,刘生再没有离开,就在村里疯疯癫癫地生活了下来,开始捏起女人和女孩的腿肚子,吃起了死猪肉。人们依着他名字的谐音,就都叫他柳生。
表哥一家再没说什么,本来用席子卷了埋的,不知谁从家里拿来板子钉了一个木盒子。
柳生就在这里长久安息了。但我还时常想起柳生的笑,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柳生的笑像一朵花从地里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