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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缘

2012-04-29刘志波

辽河 2012年11期
关键词:六哥母亲孩子

刘志波

听说生哥买来个女人,村里几个嘎小子聚来柴院看热闹,见生哥闩了屋门,挂了窗帘,以为生哥耐不住,干起什么好事呢,就在门外起哄地喊,生哥,悠着点劲啊,干了几十年的老旱田,不是一半天能浇透的,井要一眼一眼打,地要一垄一垄种,莫闪了腰,累坏了身子!

屋里生哥闷声不吭,任凭他们嬉闹。他面前就是那个买来的女人,披散着头发半遮面,双手抱肩,偎在墙角里,缩着身子颤颤地抖。见女人那哀怜的眼神和脸上斑驳的伤痕,生哥心里一阵隐痛,唉,一定是遭了不少罪呀,像只被偷猎来的动物一样,被人卖了东家卖西家,最后落到自己手里。当初,自己并不想买,原因简单,没钱呀。可经不住六哥叨咕,光棍还没当够是不?不买,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个大活人,才五千块,比买头骡子还贱,这便宜上哪找去?纯属天上掉馅饼!钱不够别担心,有我呢。不是六哥这般仗义,这女人说不定成了谁家媳妇。

女人眼中透出的恐惧与寒光,已经告诉生哥,她并不愿当这屋里的女主人。生哥这样做,也属无奈。他曾在这低矮的土屋里等啊等,等到年届四十,也没等来给自己做老婆的女人,说来归去,只因了一个字:穷!不然,这把年纪,怕是儿子也该讨老婆了,自己的娘也不会一去不返。娘当时一定是太饿了,太寒心,才抛下自己和这个穷得丁当作响的家,听信了律三的谎话,被律三拐跑的。想到这,生哥心里酸楚楚的。瞥一眼那女人,兩对目光碰触的霎那,心仿佛被蜂针刺了一下。生哥好像在哪见过这眼神,对,见过!这多像娘被爹打骂时的眼神啊,里面迸射着愤怒与恐惧,流溢着哀怨与无奈,又似乎乞求着什么。

生哥起身,到屋外,倒了碗水放女人面前。袅袅升腾的热气为沉闷的屋子注入一丝鲜活。女人警觉地向后缩缩身,发丝后的眼睛眨眨,像那水样晃了晃,就又落寞地暗淡了。院里空寂没了声音,野闹的孩子已经散去。生哥找出半瓶红药水,要给女人治伤。走近女人身边,便被女人“啊”地一声惊叫吓住了。他没再靠近女人,而是将红药水放女人面前,说,你自个儿把药上了,那样伤好得快,省得感染化了脓。

女人撩一下眼皮,充满疑惑的目光,立刻被晃动的发丝掩起来。

暗夜也慢慢将屋里的一切掩起来。生哥不再陪女人。该做晚饭了,生哥从院里抱进一捆柴草,放灶边。生哥做得最好吃的饭就是疙瘩汤,他一顿能喝下三大碗呢,把个肚子撑得溜圆,像个西瓜,走起路来咣当咣当响。他想女人一定也爱吃自己做的疙瘩汤,多放几滴香油,女人一定爱吃哩。当把做好的疙瘩汤放女人面前时,女人的眼泪像溃堤的河,刷地涌出来。触景生情,生哥就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被人拐卖的情景,母亲当初也是这样惊惧地缩在墙角吧?不知面前是否有碗疙瘩汤呢。生哥的心尖颤了一下,胸腔里泛起一股悲凉。是女人肚子的鸣叫声,才把生哥拉回到现实中。女人不知多久没吃上饭呢,一定是饿了,于是劝导着女人说,快吃饭吧,不然要饿坏身子的。然后起身躲到外屋。当着自己面,她怎吃得下呢。女人面皮都薄啊。

生哥再进屋,发现女人面前的碗里空了,脸上涂了红药水,像只花猫。只是没有花猫的温顺。但那眼神里裹杂着一丝倦怠的柔和。生哥宽慰地笑了,心里敞亮了许多。随即困顿也袭了来,使他禁不住打个哈欠。窗外,夜色浓浓如墨,像块黑布将小村包裹起来,沉入静寂的安谧里。偶尔响起几声犬吠,沉闷而苍凉地浮荡在夜空,似乎提醒着人们: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生哥家陡四壁,穷得平时连老鼠都不愿光顾,就更不用担心“梁上君子”了,柴院夜里自然用不着上锁。今天则不同,找根铁链还是把柴门锁了,不然夜里肯定会有人来窗下听新房的。这种事,过去他也曾干过,将耳朵贴在人家窗户上,听新婚之夜小两口儿甜腻腻的悄悄话,有时透过窗帘缝隙还能看到让他热血沸腾的一幕。有次他爬上墙头,居高临下,隔窗正津津有味地欣赏“小电影”,突然听到新娘子“啊”地叫一声,以为被人发现,身子一哆嗦,从墙头上栽下来,像石板样重重地摔地上。幸亏腿没摔坏,不然,被人抓住,多难为情。今儿自己屋里也有女人了,生哥想到别人来听自己新房,心里漾起满满的快慰和幸福,就像久干的老旱田,马上有甘霖滋润一样。

生哥回身把屋门闩好,就劝女人上炕睡觉。女人瞪他一眼,没吱声,眼皮很快又垂下来。生哥劝,地上凉,要冰坏身子的,还是上炕睡吧。伸出手,要拉女人一把。

女人噌地站起身,怒目圆瞪,吼一声:别碰我!生哥打个愣怔,吓得退后一步,说,好好,我不碰你。女人就又蹲下身,双手抱肩,浑身地抖。沉默半晌,女人终于开口说,我上炕可以,你得答应不碰我,不然我就死给你看!女人紧紧咬住牙关,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煤球。不知怎地,生哥见女人样子,蓦地又想起母亲来,想母亲面对陌生男人时,也像女人这般惊惧吧,心尖就又针扎样疼了一下。疼得语气也和软了,行,我不碰你,保证不碰你。女人眨眨眼,追问,你说话算数?生哥说,当然算数。女人半信半疑,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撅起屁股,爬上炕。

外面刮起风,吹得篱笆刷啦啦响。女人缩在炕梢墙角,依旧一副防御的姿势。生哥给女人拿床被盖身上,自己就在炕头铺了被褥,脱衣钻进被窝。又冲女人说一句,你也睡吧,随手熄了灯。平时晚上睡觉都是生哥孤身一人,屋冷炕凉,今日冷不丁多一口,且还是个女人,生哥哪睡得着,虽闭了眼睛,却无睡意,女人面容总在脑海闪现,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那胸脯……想着想着,心里就呼地涌出一股燥热,浑身像被火灼烤着一般,每个细胞都膨胀开来,似有种无形的力推举着向上飘升。这一刻,他真想一跃而起,向墙角的女人扑去。但良心和理智又像冰冷的水兜头泼来,浇熄了他冲动的欲念,使他浮悬着的魂魄又慢慢安附在躯体上。生哥瞥一眼墙角那女人,见那黑乎乎的一团蠕动了一下,知女人也没睡着,伸手开了灯。灯影下的女人打个激灵,惊恐地瞪大眼睛,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喃喃地说,你,你可是保证不碰我的,说话要算数!生哥说,你甭怕,我是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女人紧张的神态,方和缓了些。生哥就问女人家是啥地方的?哪个县哪个村?平时地里都种什么庄稼?家里养了猪和羊没有?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等等等等。当问到家里还有啥人时,女人的眼泪又刷地涌出来。沉默片刻,女人说,有爹、有娘、丈夫和孩子……爹是残疾人,下窑时砸断了腰,躺炕上就再也没站起来;娘有气管炎,常年吼喽吼喽喘不上气;俺孩子……说到孩子,女人说不下去了,双手捂面,哇地一声嚎啕。哭声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也把生哥的心震得隐隐作痛。见女人那伤心样子,生哥忙劝,莫哭了,莫哭了,你这一哭,八方四邻听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女人抹了把泪,抽噎着说,大哥,我看你是个好人,你就行行好,放了俺吧,俺这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你买俺的钱,到时俺一分不少给你寄来,看在家里老人和孩子的份上,你就放了俺吧。女人没再说下去,又伤心地啜泣。生哥看不下女人掉眼泪,扭过脸说,先不提这事,太晚了,睡觉吧,有啥事明儿再说。

生哥更没了睡意,思绪像蛛丝一样在脑际缠绕。每到这时,眼前就出现一个昏黄的日头和那片高粱地,那日头似乎预知这里要发生点什么,趴西山头上,露出半个脸恺窥着。母亲手提一只竹筐沿田埂打猪菜,生哥在翠茵的草丛里捉蚂蚱。没一丝风。抽了穗的高粱像一个个做错事的孩子,蔫头耷拉耳地垂着头。这般祥和的乡野谁也想不到会有不测发生,可那个彪壮的汉子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像只伺机已久的掠食的狼,从高粱地里蹿出,拽起母亲钻进了高粱地。随即母亲的叫喊声,像锋利的刀尖一样,划破了寂静的原野。那声音似乎是唤生哥,却又不像,尖细而森人。吓得生哥激灵一战,回眸凝望,却只看到那汉子的背影,那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同村光棍律三的背影。从此,这一幕经常出现在生哥的梦里,每每让母亲那声尖叫惊醒……此刻,他耳畔又嗷地响起那声森人的尖叫,心一惊,噌地坐起身。但马上辨析出这叫声并非是母亲的声音,而是炕梢的女人。随着叫声,女人像只发疯的熊扑了过来,紧紧抱住生哥,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生哥知女人做了噩梦,拍其后背声声安慰:莫怕,莫怕,是做梦呢。女人像被生哥拍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马上意识到什么,猛地推开生哥,连滚带爬,又回到炕梢。

夜,又恢复了宁静。

睁开涩重的眼睛,天已经亮了,院里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欢叫着。生哥见水缸见了底,担起桶去挑水。走出胡同口,恰遇六哥也担水。六哥放下肩上的担,冲生哥说,有人已向我报告,昨晚你咋连点动静都没有,你就憋得住?真窝囊!你不整了她,五千块不是打了水漂?你把她肚子搞大了才算本事,到时他怀了你的娃,有了牵挂,自然铁了心跟你过日子。如果她不从,你一人整不了她我去帮你,我闭上眼,保证不看。生哥满脸戚戚,面有难色,说,人家不情愿,咱也不能强来,我看她满身青一块紫一块,瞧着就可怜,再逼着她干那事,我,我做不来。六哥听了,叹口气:唉,扶不起的阿斗,废物死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完,弓身挑起担,扭身走了。

生哥挑水进家,女人已起床。见了生哥也不再害怕和躲避,且还一反常态地帮生哥生火做饭。生哥见女人脸上少了苦凄凄的表情,心里也宽慰许多,巴不得她回心转意,死心塌地留下来和自己过日子。但女人咋想的,生哥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试探性地问:你……说说看,我这人……咋样?女人好像未加思索,边拿柴入灶边说,你是个好人!生哥听了心里甜丝丝的,接着追问,这话咋讲呢?女人望他一眼,说你说话算数,答应不碰俺就不碰俺,你不是坏人!生哥见话说得热络,紧着说,那你就留下来跟我过吧,我会好好待你。女人沉吟半晌,说,我家里男人和孩子咋办?眼泪随话语又流下来。

提起孩子,生哥沉默了,像被什么东西戳在心窝上。他忘不掉当年思念母亲的情景,那时他刚满五岁,整日坐门槛上,双手托腮,望着篱笆墙上那扇柴门发呆。他警觉地倾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每次有远而近的脚步声都使他热血沸腾,并细心辨别那脚步是否是母亲的,多希望眼前的柴门被母亲推开;而瞬间里,满怀的热望却又随远去的脚步消失了。有次他真听到母亲的脚步由远而近了,就箭一样冲出柴门,却没发现丁点母亲的影子。他伤心地哭了,仰头望着天上飘浮的云朵,大声呼喊着:娘!娘!一声接一声。那叫声被风播得很远很远,久久在村子上空回荡。生哥不知这般声嘶力竭地喊过多少次,却至今未将娘唤回家。如今,女人的孩子也像当年自己那样坐门槛上等母亲归来吧?想到这,生哥的眼窝不觉有些湿热。

女人似乎看透了生哥的心思,扯着生哥衣角,乞求地说:大哥,你就行行好吧,看在我家老人和孩子份上,你放了俺吧,俺这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俺知你也不易,买俺花的钱,到时俺一分不少地给你寄来,你要不信,俺可以给你打借条。说着,从内衣里摸索半天掏出张身份证,瞧,这是俺证件,俺给你留下,俺要是不还钱,你可拿它去告俺。

生哥为难地唉一声,长长地叹口气。

女人见生哥犹豫,双膝一软,咕咚跪下来,哇地一声恸哭。生哥受不住这些,忙上前扶。女人不起。女人说,你不答应放俺,俺就不起。生哥咬咬牙说,好,好,我答应你。我知道,买来你的人,买不来你的心,我生生把你拴住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再说拆散你一家人团圆,我心也不安。

女人听了眼直勾勾的傻了,呆呆愣怔着不知所措。当从生哥眼神中确认这一切不再是梦时,她含混地叫一声,身子似泥样瘫下来,跪地上,头顶地晃着,晃着。半天,起身来,许是怕生哥变卦吧,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伤心之地似的,抬脚就要出门。生哥理解女人此刻的心情,也不挽留,只是对女人说,你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的,我还是送送你吧。

村子往南二里地便是公路。穿过公路便是汽车站点。

女人思乡心切,脚底像抹了油,急急地往前走,目光却瞟着云朵下那飞翔的鸟儿。生哥在后面指点着方向,急急地追随。见到站点了,女人眸子曝光似的闪一下,步子越发地快了,使劲甩动着双臂,只恨怎不是两只翅膀呢,不然肯定如鸟儿样飞起来的,全然不顾那来往穿行的车辆。当走到路中央,一辆汽车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疯一般冲女人开过来。女人意识到时,立刻被眼前的阵势吓呆了,站在路上竟不知所措。身后的生哥见势两眼立马急出火来,大吼一声,身子一跃就朝女人扑去。霎那间,两人像团刺猬,一块儿滚下了公路……

半天,生哥才回过神来,长长地舒口气说,哦,好险!差点把命丢了。

女人望着生哥,像不认识似的望着,许久没说话。歇了会儿,女人说,走吧,咱们回家。

回家?生哥不解地瞪圓了眼,满脸疑惑。

对,回家,回咱们的家。

生哥兴奋地抓住女人的手,半信半疑地问:你不走了?那……那家里孩子……

女人乜生哥一眼,说俺那是骗你呢,俺不那样说,你也不会放俺……俺孩子已经没了,还有他爸,爷俩一起走的,一天半夜泥石流冲毁了俺家山坡上的房子,也把他们爷俩带走了。为了离开那伤心地儿,俺出来打工,刚进城落了脚,就遇到个“热心人”,说可以给俺找份好工作,就把俺拐到这里……

女人叹口气说:唉,这也是命啊,俺认了。俺哪也不去,就跟你一块过日子。俺啥也不图,就图你这片心,在俺最危险的时候,为了救俺,你敢把命都豁出来,这样的男人俺上哪儿找去?说着,女人的头偏过来,靠在生哥狂跳的心房上。

生哥眼窝热了,伸出手,边为女人拭泪边动情地说: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走,咱回家,回家!

女人笑了,笑得像花儿一样。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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