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变人形
2012-04-29正石
正石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1934年生于北京。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学者。曾任《人民文学》主编、文化部部长等职。1953年开始文学创作,后因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引起社会关注,也由此被错划为“右派”,上世纪60年代调往新疆。著有《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季节”系列(《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季节四部曲》等近百部小说,是当代文坛上创作最为丰硕、始终保持创作活力的作家之一。
王蒙之《活动变人形》
王蒙是大家,这个我们都很清楚,他创作的文学作品不计其数。《活动变人形》完成于1986年,被文学界誉为“审父杰作”。这部书写现代知识分子灵魂之痛的变形记,虽距现在已有26年,但其中的寓意,依然是我们未解而待解的问题。因此,也可以说,所谓“审父”就是“审我”。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他在受人欺侮时,用调戏小尼姑来取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精神在取得虚假的胜利之后,也便归于零了。
“活动变人形”是一种拼图玩具,分为三部分,即脑袋、身子和腿脚,三个部分又各有自己的装饰搭配,比如腿脚,可以穿裤子、穿裙子,或穿皮鞋、穿布鞋等等,调换其中的任何一个部位或装饰,便可以组合成不同的“人形”。这个简单的儿童玩具,为什么会成为小说的名字呢?从小说几位主人公的身上,我们应该能够找到答案。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蒙在2000年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后来虽未获奖,但至少也说明其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领域的雄厚实力。借此,也要祝贺莫言,尽管一个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为获奖而写作,且诺贝尔文学奖也并非评判创作水平的唯一标准,可毕竟不是谁都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像不是谁都可以从《活动变人形》中看出“人形”之后的东西来。
如果你看出来了,那么,也要祝贺你。
“人形”前述
没有什么比一个故事放在家庭里更能够说明故事本身。
倪吾诚留过洋,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外面得敬着,家里得供着。不像现在,海归已经不稀奇,有些还沦落为“海带”或“海参”,呜呼哀哉!倪吾诚一回国就受聘为大学讲师,显然不用为找工作发愁,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尤其是在家里。
倪吾诚的家是简单的,无非妻儿老小,但也是复杂的。一是妻子静宜,乡下地主的女儿,上过两年学堂,但中学没毕业就嫁给了吾诚,一心只想着多生孩子,节俭持家,从来不懂得什么是浪漫;二是妻姐静珍,嫁出去没两年,男人就死了,立誓守寡,绝不再嫁。自己不顺意,也见不得别人好;三是岳母姜赵氏,同样是老伴去世,寡居在家,一副旧式地主婆做派,还时不时要耍一耍家长的威风。这些在喝过洋墨水的倪吾诚眼里,是绝不能容忍的,统统被他扫进了传统文化的“垃圾桶”。更不能容忍的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恶习”竟然要传给下一代,传给他的一双儿女——倪藻和倪萍,这怎么能行?于是家庭战争一次次地上演,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其实倪吾诚也有缺点,他致命的缺点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夸夸其谈,百无一用。就连教书也教不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讲了等于没讲,或者还不如不讲。可偏偏,曾经的西方生活经历,让他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占领了制高点,可以雄踞于“愚昧”和“腐朽”的中国文化之上了。那么谁是第一个批判和改造的目标?他瞄准了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因此,他那一点点可怜的知识和见识,就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可是他的主要对手又是深受传统习染的姜家母女,一对三,好嘛,本来就先天不足,怎能敌过三个女人的算计,终得了个落荒而逃的结局。
倪吾诚想把他心里的圆画出来,没成想画得这般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与此同时,他西装革履下的“小”也一步步暴露出来。他的懦弱,他的无能,他的自高自大、自私自利,他没有任何生存技能,又没有谋生的勇气,这一切让他将苦闷进行到底。不是说他的鄙视、他的愤恨全没有道理,也不是说姜家母女就都是“大”,而是说,改造别人、改造文化之前,须先反省和改造自己;须先认清改造对象的复杂性。活动变人形,人的性格及文化的复杂性,正如这能活动的人形玩具一样,想做一个庖丁,只有先搞清楚牛的肌理,才有可能解牛。
倪吾诚在骂娘,骂娘太愚昧、太落后、太没有文化,史福岗却爱上了他“娘”,而史福岗恰恰来自让他五体投地的“文明的西方”,这让倪吾诚困惑不已。一个在他看来生活在“无比幸福”的西方国度的洋人,怎么会爱上中国文化,还梦想着“有一个中国太太”“有一个中国式的牢固的婚姻”……这不是昏头了吗?从倪吾诚以后的生活经历来看,他其实至死也没有弄明白,但他不明白的,却是我们应该反思的。
中国的文明……有自己的独特性,独特的完整性和独特的应变能力……今后的几十年,中国也许会变个天翻地覆。但只要中国是中国,它的深层,总会保存着一些不变的实质性的东西。您看着吧,老兄,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军阀还是革命家,谁也改变不了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
史福岗这话没错儿。古有焚书坑儒,近有“破四旧”,但文化的根却依旧伫立,而越是中国文化遭受浩劫之时,我们才越感到中国文化的可贵和伟大。要不,怎么会提倡孩子们学习《弟子规》呢?
当然,今天再读《活动变人形》,所要思索的,就不仅仅是文化的自信与否,还有文化的自负。
晒一段读书笔记
(倪吾诚重病一场,在得到妻子精心照料后,终于有了力气。这天,他向妻子提出要带儿子倪藻去澡堂子洗一次澡,妻子极不情愿地把变卖典当换来的、省吃俭用剩下的钱交给他,然后他们父子俩就去了澡堂子。——笔者注)
也许他更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带他洗过澡,但那些回洗澡的事都淡忘了。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这一次,是在那个深秋的明亮的下午以后,是在父亲重病以后。“倪先生来啦?”“倪先生里边请!”“倪先生这边请!”他们一进澡堂子门,就受到伙计们的欢呼欢迎。“倪先生,怎么老没见啦?出门啦怎么的?”“倪先生有点不舒服?您贵体欠安了?那可保不齐的,您得在意点儿!”“倪先生您来壶茶?龙井?香片?滇红?高末?好,高末一壶,两碗!”
北京人本来最喜欢把一些名词动词“儿化”的,茶叶末儿,口头上也是这么说的。偏偏在正式说起喝茶买茶卖茶的时候,不说“末儿”,而只说“末”。“高末”(决不“儿化”),显得特别庄重,因而就有点可笑了。
倪吾诚还是绷得住,不苟言笑地要了“高末”,而且向伙计明确,他们父子俩只要一个位置。
倪藻却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他也不好意思当着伙计的面脱光衣裳,露出自己瘦小肮脏的身体。但父亲已经这样做了。看到仪表堂堂的父亲脱掉衣服以后变成一个他心目中的骷髅,那突出的肋骨,那弯曲的O形腿,那细小的踝骨和那尖小无肉的屁股,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惭愧乃至恐怖。父亲帮着他脱衣服,父亲肮脏的身体接触了他肮脏的身体,这也使他觉得别扭而且厌恶。他躲躲闪闪,脸都红了。
但倪藻终于脱掉了衣服,让伙计把自己的衣服与父亲的衣服一起挂到了头顶高处。来到澡堂,就由不得你不脱衣服进池下水了。
倪吾诚领着儿子走进了大浴室,湿热的蒸气令倪藻喘不过气来。地又滑。一个又一个赤裸裸的发育不良的身体,青筋和红肉,脚趾和毛发,都使倪藻觉得紧张。池子里的水是那样热,好可怕呀,怕不是煮人剥皮的场所?特别是“木床”上躺着的赤身裸体的人,正由另一个只在腰部系了一条毛巾的人摆布、揉搓,把全身擦得像胡萝卜一样通红。倪藻不知道这叫做“搓澡”,他的感受倒像是正在进行屠宰解剖。而他自己呢,瘦弱不说,脖子黑不说,全身的皴已经起得如鳞片。他无法不为自己的身体,为父亲的身体,为所有的身体自惭形秽乃至自我厌恶。
这时父亲已经下了三个池子中温度最低的靠外的那个池子里去了。他叫倪藻也下来。倪藻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下。“太烫了!”倪藻说。于是只泡了半分钟的倪吾诚又探出了身,他坐在塘沿上,先用自己的蘸了热水的手掌在倪藻的小小的脊背上拍,再拍他的胸,他的屁股,他的腿。倪藻一开始有些躲闪,但后来拍得他“咯咯”地笑起来。倪吾诚也高兴了,开始把热水撩到儿子的身上。头几次撩水时,热水花一触到倪藻的身体,倪藻就要神经质地抖动一下,缩一下脖子,然后他又“咯咯”地笑出了声。热水已经撩了一会儿了,父亲一把把孩子拖到池塘里,倪藻尖叫一声从温水里跑了出来。于是倪吾诚咯咯地笑了,终于他经过耐心的劝说、示范和一系列适应准备的完成,与儿子并排躺在温暖的浴池里了。
倪吾诚给儿子搓泥。热水一泡,用大拇指一搓,倪藻身上的泥成条成绺成片成卷。他告诉孩子要特别注意搓肘部、膝部和腋部及手背、脚跟脖颈及耳后的泥。他本来要帮助倪藻搓的,但他的手掌一接触这些部位,儿子就笑得弯下了腰。儿子的痒痒筋真发达,他还以为是父亲胳肢他呢。于是倪吾诚把重点放到为儿子搓洗自己够不着的后背上,其他部位则由儿子自己搓洗。他来检查是否洗得干净。打肥皂和洗头时又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满头的肥皂沫在冲水时侵犯了倪藻的眼睛,倪藻的眼睛杀得厉害,他龇牙咧嘴,使父亲“嘿嘿”笑个不住。父亲一笑倪藻就急了,他差不多哭了起来,边哭边伸手打他的父亲。终于,头上的肥皂冲净了,眼角上沾带的肥皂水也擦干了。
洗完澡,倪藻只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飘飘然如一步便可登天。父子俩在用了几次手巾把,喝了几次“高末”,剪了指甲趾甲梳了头以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澡堂子。
“洗澡真好!”倪藻赞道。
倪吾诚听了高兴,继而又觉鼻酸。
详略与层层递进
详写的当然是父子洗澡的整个过程,对于一个从未在澡堂子洗过澡,甚至很少洗澡的孩子来说,这一幕是恐怖的,惊心动魄的,但接着又是快乐的,满足的,舒畅的,而作者能将倪藻的这一系列感受适时熨帖地采用多种方式表现出来,足见其功力。脱衣服时是“躲躲闪闪,脸都红了”;下池子时,是“畏畏缩缩地不敢下”;到父亲用自己蘸了热水的手掌轻轻拍他身体各部位时,他是“一开始有些躲闪,但后来拍得他‘咯咯地笑起来”;后来父亲帮他搓澡时,他则“笑得弯下了腰”“龇牙咧嘴”,还“伸手打父亲”。由对洗澡的恐惧到享受洗澡的快乐,由和父亲的生疏到父子俩亲密无间,都体现在了字里行间的细致描写上。层层递进,终将洗澡这一幕,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略写则是洗澡前后,但又各有侧重。洗澡前写得相对详细,主要是伙计们热情欢迎、倪吾诚尴尬应对,及倪藻对澡堂子里见闻的心理反应,这主要是为接下来父子二人洗澡的细节作铺垫,也有衬托、对比之意,更凸显这次洗澡经历的难忘。而洗澡后,仅寥寥数语,即告收场,亦是给读者留下回味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