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暴戾
2012-04-29
NO.1 引语
为一个座位大打出手,只因多看一眼便恶意报复,这类由小摩擦导致的大冲突,在当前这个时代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可称为“中国式暴戾”。两千多年前,周王朝没落,天下纷乱,礼崩乐坏,孔夫子以恢复周礼为己任而编纂经籍、开办私学、周游列国、四处奔波。“逝者如斯夫”,孔夫子才感叹时间之流逝,眼下已是金光璀璨的21世纪。秦汉、唐宋、元明清,历史之河一路激荡,尤其是经历了20世纪一系列的革命和运动之后,在最近三十余年,中国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社会状态。
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百年期望,反映出我们融入国际社会、实现民族振兴的内心诉求,而莫言获得诺奖给中国的文学界、知识界乃至社会各个领域带来的刺激、雀跃,也不经意间暴露了国人仍未彻底摆脱的自卑心理。如何认识当前这个时代?类似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事件,其实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剖析和审视时代症候的视角。历史似乎是一个循环,两千多年后,当我们感慨时代巨变时,耳边又响起了孔子“礼崩乐坏”的叹息。三十多年来,百业渐兴,然而也积弊丛生。曾经的礼仪之邦、仁义之乡淹没在沸腾而喧嚣的经济建设和社会改造之中,我们时常在他人身上、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暴戾之气。
《山海经》中说:“东南二十里曰乐马之山,有兽焉,其状如橐,赤如丹火,其名曰戾,见则其国大疫。”可见,这戾是一种专事传播疾病的恶兽。从字面来看,“户”下之“犬”,也是一副龇牙咧嘴咆哮着的狰狞面目。戾气,说的就是这种恶犬般的气势,是从血液里释放出来的一种情绪反应、行为方式,它杀气腾腾,粗暴、凶恶乃至残忍。说当前这个时代充满戾气,倒不是在严格意义上来界定社会中的每个人,并不是说每个人都怀揣着匕首,随时准备让他人死于非命,大多数人还是能够隐忍和驯服自己内心恶的欲望的。只是,暴戾的事情在我们身边一再出现,它可能是极端的凶杀案件,也可能是一次极不友好的口角之争,这些都如同一味催化剂,让我们失去安全感并感受到一种令人压抑的紧张气氛。显然,这种紧张气氛在这个时代正日益弥漫开来。然而,分析这微妙的社会氛围,绝没有分析一道算术题那样简单。之所以会产生这一现象,不是某一个社会事件造成的,也不是某一个社会领域出了问题,它促使我们从历史发展、社会变迁的方方面面加以考虑。深入挖掘“暴戾之气”这一日渐凸显的社会气氛,我们像是在采集血液样本为社会作一次全面的检查,从而发现更为关键的社会痼疾。
NO.2弥漫的暴戾之气
犯罪事件诸如杀人、抢劫、强奸、诈骗等,是谁都不想看见更不想遭遇的,但它们或许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种社会都不可避免地会存在,毕竟人的天性中有恶的一面,而每个人的经历和生活环境都大不一样。我们要关注的还不是某些内心阴暗之人所为的穷凶极恶的刑事案件,而是普通人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爆发出来的暴戾行为。
随手点击网上的新闻,我们能看到这样一些标题:走在路上,“男子只因‘多看一眼,被六路人用砖块殴打致死”“男子因路过被骂一句,记恨在心入室残杀母女三人”“男子因让路问题被追砍致死,十四人自首”;乘坐地铁或公交,“七旬老汉为抢座对战小伙,两人殴斗至浑身鲜血”“公交司机提醒男子刷卡被暴打,乘客无人出手制止”;在小区里,“北京一小区十余宠物狗暴亡,被疑遛狗草地被投毒”“小区四只流浪猫被人钉钢钉,头部被钢钉贯穿”“两邻居为停车互不相让引发打斗,伤者索赔近十八万元”“小区业主出门摔倒怪楼道湿滑,暴打清洁工被拘留”;在学校里,“教师暴打学生因误伤其脚趾,又扇又踹还用教尺揍”“幼儿园老师罚学生互打耳光”;在医院里,“女子看病挂号不排队指使他人殴打制止者”;在饭店里,“六酒徒嫌邻座男子太吵将其围殴致死,被警方拘捕”;为了家人,“喇叭声吓哭孩子父亲扎死司机,检方建议从重处罚”“女子与同事发生口角,唤来丈夫将对方打成植物人”……面对这些事件,我们不禁要问:我们的包容心和同情心去了哪里?我们从刚开始学说话就不断练习的“对不起”“没关系”去了哪里?
上述事件中的当事人,自然会有一些性情暴烈的,但未必均是如此。说到底,他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邻居,上楼下楼,上班下班,挤公交,过马路,接送孩子,遛狗买菜,生活中也免不了时常与陌生人擦肩而过、打些交道。你可能觉得他没有那么亲和友善,但绝不会想到他会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乃至致人非命。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倘若仔细回想,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亲眼见过此类事情,并且担忧着、警惕着,祈祷不要让自己碰上。比如乘坐公交车,那种一脸严肃、正襟危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架势不是很熟悉吗?事实上,很多人的内心都有这样一种预设:威胁无处不在,事事都要提防。这种预设直接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每个人的心里,其他人都是充满恶意、不通情理的;而任何一次冲突,都有可能造成充满敌意的目光、短暂的口角、激烈的争吵、奋不顾身的打斗,乃至抄起家伙、刀棒相向,甚至于记恨在心、秋后算账,暗地里给对方以最极端的报复。
这就是充斥于我们社会中的暴戾之气,它表现为缺乏信任、互相提防,包容心和同情心丧失,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扩大他人的敌意,在产生冲突时极易失去理智而使矛盾不断激化。
NO.3陌生人时代与误入歧路的教育
面对这些暴戾事件,我们很容易发现一点:陌生人之间更容易发生冲突,而互相熟识的人之间则可能多一些体谅。问题恰恰在于,我们正进入一个陌生人时代。在我们头脑中的,也许是一个较为封闭的村落,有一点老子所说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是《白鹿原》中由祠堂和族长为权威而构建的原始乡村;也许是横三竖五不过几条街道的小城镇,政府机关、学校、医院、粮食局、供销社一目了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单位”,有自己祖辈相传的“营生”,“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谁都不愿损了自己的声誉、坏了自己的口碑。在三十多年前,多少还有一丝这样的城乡图景,然而随着改革开放和城市建设的进行,那种“熟人社会”已经迅速坍塌了。农村中的年轻人由于上学和打工一拨拨不断涌向城市,城市的人口、规模和各种建制不断膨胀,人们从A单位到B单位,从城南到城北,从A城到B城不断流动,艰难而迫切地寻找着栖身之所和谋生之路。农村变了,城市变了,唯有火车站的嘈杂和蔚为壮观的春运“年年岁岁花相似”。密集流动的人口,让我们不得不接受陌生人社会这一现实。
但是,上述事实就一定会导致社会的暴戾之气吗?显然不是。在熟人社会,我们有宗法传统、社会网络等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陌生人社会,我们需要相应的约束力量,只是还没有形成。所谓“陌生人”社会,表面上是指人口流动造成了人们周围涌现了大量的陌生人,实质上则指人与人之间趋于相互疏远和冷漠的关系。这种相互陌生的现象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比如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上甚或对门,按理说低头不见抬头见,应该比原始的农村有更为亲近的关系,但还是会出现“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比如同事之间,除了姓甚名谁我们很少能了解到更多,无非上班下班而已,哪一天调动辞职缘分大抵也就至此了;比如夫妻之间,这应该是最极端的情形,在利益衡量为主的择偶观念支配下,夫妻之间的陌生现象也并不少见,没有精神的交流、没有共同的追求,通常为了孩子的成长凑合着过下去,惹急眼了不也发生类似“医学博士残忍杀妻,AA制婚姻终酿惨剧”的事件吗?
总而言之,我们的确进入了陌生人时代,这是随着经济发展不可避免的,但这样一种时代并不必然导致戾气丛生,我们需要的是远离熟人社会之后更具现代性的公共观念和道德约束,比如人格的平等和相互尊重,比如对公共利益的自觉维护等。
这就牵扯到教育的问题。首当其冲的是家庭教育,一个普遍的现象即所谓的“中国式溺爱”,这固然有独生子女的客观理由,但主要还是教育理念出了差错。我们通常关注的是孩子的身体健康和发育,要吃好穿好,冷了不行热了不可好生伺候;关注的是孩子的智力发展,识字算术讲故事,唐诗宋词ABC,唯恐落后半步耽误了孩子的大好前程;却极少注重对孩子的人格培养,极少去引导孩子的性格发展。固执、任性、自私、极端,这是许多孩子身上具有的特点,而这也正是暴戾之气的天然养料。这里的矛盾在于,其他孩子都在争强好胜,唯有你的孩子隐忍礼让;其他孩子都性格刚硬,唯有你的孩子忠厚谦和,又该如何让他与人相处?难道被人打了左脸,果真要把右脸送上去吗?当其他的孩子都能加减乘除了,你的孩子才刚开始数一二三,又如何让他正确看待自己的处境?说到底,家庭教育的模式根源于整个社会的生存模式,是社会的发展趋势造成了今天家庭教育的现状。并且,前面所列的暴戾事件,均为成年人乃至七十岁的老人所为,这与正在溺爱中的孩子们无关。我们只能说,当前的家庭教育正在不断滋养着这种暴戾之气。
学校教育是否要好一些呢?事实上,一个人的人格形态在童年时代即已形成,学校教育只是给予进一步的强化和培养。关键的是,我们当前的学校教育与人格并无关系——这就是为人诟病的应试教育。这种教育的理念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考大学,找工作。讽刺的是,自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1999年高校扩招、2003年研究生扩招,无论教育方针呈现什么变动、社会发展出现何种形势,三十多年来这一理念竟毫无变化。前段时间,河北大学一位硕士生因找不到工作而回家种地,导致其父亲气急服毒,这是当前高校教育的一个生动写照。未曾读过大学而有所作为的人并不少见,但很少有人会去承担这个风险。可是“毕业即失业”不是更为显在的一种风险吗?当然,这并不是鼓吹“大学无用论”,而是想指出当前教育理念上的弊端。而这些弊端,并不是某个校长、某个家长所能扭转的,它根植于更深广的社会基础。
时代要想进步,我们就必须接受陌生人社会;而在陌生人社会,我们要想消除人与人之间的暴戾之气,就必须培育新的观念。而这新的观念,靠教育或仅仅靠教育,是可行的吗?至少就目前来看,教育更像社会洪流中的一叶扁舟,而非疏导洪流的堤坝。
NO.4利益主导下的怨气
积贫积弱的中国在饿着肚子搞了若干年运动之后,终于意识到了民以食为天,遂拉开了改革开放或者说经济改革的大幕。然而,“仓廪实”未必“知礼节”,“衣食足”未必“知荣辱”。今天,我们就面临着戾气太盛的困境。
马克思说,劳动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其本身更是生活的第一需要。显然,在当前这个时代,这个论断是不成立的。而我们的学校教育,其宗旨无非便是:考大学,找工作——用更轻松的劳动,谋取更富裕的生活。在以经济发展为主导话语的时代大背景下,人们追求利益的热情和欲望被空前激发出来,这本无可厚非,然而过犹不及,对金钱的追逐在今天已经远远超出了谋生的范围,而成为席卷一切生活层面的价值标准。最有可能超越世俗羁绊的爱情,尤其成为这一潮流的重灾地。“爱情就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利益的算计和谋划,已经变成婚姻的第一要素。上述所言AA制婚姻惨剧,正是这种“买卖婚姻”的典型。作家要会经营,广开门路,铺设圈子,上下打点,政商界通吃,方能混出名堂;书画家要善于宣传,像装裱字画一样装饰自己,天南海北鸡飞狗跳,要的就是一平方尺价格的节节攀升。
物质财富不同于精神财富,对于后者,人人追求只会人人富有;而前者,趋之若鹜则只能造成竞争,毕竟资源有限,盘子就那么大。竞争是好事,能够促进资源重组和优化,但今天的竞争却与其他种种纠缠在一起,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内心压抑。以购房为中心的巨大生活成本牢牢地压在头上,快节奏高强度的工作在吞噬着身体的健康和日常的情趣,最关键的是,享有权力和资源者盘踞着山头丝毫不可撼动,一清二白唯剩手脚的蚁族们终日忙碌却总不见起色。贫富差距扩大,强者更强,弱者益弱。所谓竞争,仿佛只是给无权无势者们制造的生活把戏。
这种暴戾之气是如何产生的呢?试想,一方面,利益之上,急功近利;另一方面,生活成本高,生活节奏快,总是离房子还差一大步;又一方面,不公平现象泛滥,贫富差距日益扩大。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安之若素,内心不起一丝波澜呢?这种人有,求得小康一家吃饱即可,但毕竟少。孩子上学,老人生病,柴米油盐,刮风下雨,工资不涨,领导根本没有把你看在眼里,时常觉得心中憋屈,却只能空叹一声“生不逢时”。更重要的是,这种怨气是在持续发酵之中的,它在人的脸上逐渐刻画出焦灼、急躁、憎恨的字样,并终于在某一天一不小心爆发了。孩子被邻居家的狗吓哭,踢狗是不大合适了,于是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生发演绎,痛骂所有养狗的人没有公德心;挤公交时被人推了一把,便觉得无端地又受人欺负,怎能咽下这口恶气,以示本地人的粗俗方言便脱口而出。倘若被骂者心里也正攒着一口怨气,事情就有可能越闹越大了,你一句我一句,绝不相让,直至拳脚相加。
这只是一种日常的心理,倘若遇到下面的事情,暴戾之气就更难抑制了:打工者讨不到薪水,商贩被城管逮了个正着,房子被强拆,“二代”们飙车撞人,考公务员被莫名刷掉,扶起跌倒老人反被诬陷,等等。诸如此类,有哪一件是我们所不熟悉的呢?
NO.5价值观与道德观的沦丧
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中国曾经创造了迥异于基督教文化传统的儒家思想,两千年来,中国人信奉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过着朴素的小农生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都曾是为人处世中最基本的道德信念。孔子儒学的核心概念正是“仁”,最直接来看,也就是从个人上升到二人,而二人是一种泛指,它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亲和、友爱的关系。儒家认为,这是基于血缘的一种最本真、最自然的情感,在家庭中父母子女如此,对于他人,以至于在国家政治层面都应如此。以仁为基础,儒家构建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等一系列价值观和道德观,这些观念随着历史的发展,成为民族精神的精髓并成就了中华文化的辉煌。
遗憾的是,庞大的帝国在极盛文明的背后,也背负了沉重的历史包袱,船大难掉头,唯有等它在内忧外患中彻底衰竭、溃烂,才能重新改变方向、调整步伐。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我们用了一百年的时间才摆脱重负走上了民族发展的正轨。这一百年,除了抵御外侮、政权更迭外,具有两千年积淀的传统文化更是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新中国三十年,在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导向中,孔夫子的儒家学说更是遭受了致命的重创。随后是以经济发展为导向的三十年,欲望得到空前解放,人人以追求利益为生活要义,孔子所赞赏的“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般的仁道追求被彻底抛弃。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完成了拆除旧屋、清扫地基的工作,而新盖起的摩天大楼看上去富丽堂皇,却也存在诸多隐患,比如中国式暴戾。
一方面,传统断裂;另一方面,来自西方的以自由、平等为核心理念的价值观在我们这块东方土地上显然水土不服。中国的确已经汇入了全球化的进程中,但我们与世界接轨的通常还局限在消费文化和娱乐文化上。奔驰、宝马,肯德基、麦当劳,古驰、LV,好莱坞大片,苹果手机,这些源自西方的消费元素已经完全渗透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和价值判断中。显然,我们正处于一种价值观和道德追求的中断时期,社会在喧嚣,欲望在躁动,而一种趋于真和善的力量还远未发育出来。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正是由于道德追求沦丧、利益追求至上,同时社会不公又造成贫富差距扩大、社会阶层不断对立,人们才处于一种失去安全感的受压抑状态,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感,内心惶恐焦虑。所谓“布衣之怒……以头抢地耳”,当内心失去精神追求的支撑和道德观念的规约,惴惴不安而又满腹怨气的布衣草民受到了冲撞和挑衅,还能怎样呢?当“恕”和“让”被认为是软弱之后,似乎唯有强人一头才能彰显出一个人的价值。而在我们这个社会,凡事都是要闹一闹的,不闹就是自认倒霉心里憋得慌,不闹就是理亏词穷失了颜面,叫得最响、得了气势便占据了道德优势,顺便捞点小便宜。从社会机制方面来看,真遇到事了,则更要闹。这简直是一场悲剧,没闹出人命还算是事儿吗?中国人素来是重视颜面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当我们内心的敌意和怨气将一切摩擦都视为损了颜面之后,不闹终究是说不过去的。中国式暴戾就这样产生了,究根结底是价值观和道德观出了问题,而这与社会机制和主导话语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