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我的技巧与情感
2012-04-29王棵
感情易,技巧也不难
又有歌唱类选秀节目火了,还火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这次是浙江卫视,浙江人用自己在中国电视业上的这一壮举再次证明了他们是中国最具时代掌控力的人种。至于为什么到今天才向眼球经济时代提交《中国好声音》这样一份超高分答卷,似乎只能推断说他们以前没有像主打娱乐牌的某台在娱乐节目制作这一块竭尽全力罢了。
应运而生的,是一些音乐上的术语又有了很高的出场率:声音的辨识度、发声的位置、音乐类型之类。又比如说,感情与技巧在演唱中的融合问题。如何适度地在演唱中融进技巧,诚如咖啡和咖啡伴侣在一杯饮品里的比例分配。此间被拿出来讨论最多的,是某几位歌手技巧有余、感情不足的问题——倒没歌手被指技巧不足、感情有余的,比照起来似乎在说没技巧可以理解:技巧在歌唱中不重要,而技巧太多甚至技艺高超竟是罪过了。
——这么撺句子当然就是抬扛了。任何门类的活计都涉及技巧,歌唱要技巧是常识,把常识拿出来说就低端了,所以只是有的问题不必提到,或者是在这么高端的比赛中,很少有歌手涉及罢了。倒是技巧的适度运用,在达到一定水准线之后的歌唱中确乎会成为问题,自然有拿出来探究的必要。
可是,问题永远要比能说得出来的复杂些。同一个歌手在一首歌里对感情、技巧的分配,不同的听者其实有不同的感受,甚至可能大相径庭。譬如听关喆唱《领悟》,我的小心脏给他的声音冲击得一抽一抽的,尤其“多么痛的……”这一句里他对“痛”字那种用力绷舌收唇的咬字方式所导致的特定语词被强化的效果,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咬得支离破碎,要好半天才能恢复常态。就凭这个,在我的理解里关喆就永远不存在技巧大过情感的问题。但是,导师指出的几个技巧大于情感的歌手里,就有关喆——于是,于是你就能说导师言不由衷吗?肯定不能。平心而论,他们可真诚了不是?只能是听者的感受不一样吧。一定是那导师听关喆唱歌时从未像我这样感受到小心脏的异常波动。我一个好朋友也跟那导师的感受如出一辙,她也认为关喆平庸,唱歌只知道炫技,你看。
我显然无意于跟大家讨论有点婴儿肥的关喆同学到底是否沦为演唱技巧的奴隶这个小节问题,也并不想止于请大家应对不同事物给予不同个体不一样的感受这一点广阔认知。按照递进再递进的顺序,我想请大家去观望乃至探索这条逻辑线之后更深远的那些线条,以及线条之间更有观瞻价值的意点。愿意这样做一做之后,我们多少会发现,一切事情都要比我们能表达得出来的深刻得多。就像我们看得见宇宙中的星矢和云团,看不见寰宇里的黑洞以及比黑洞更扑朔的暗物质、非物质。我说得可绕了对吧?搞得我像个用虚词、乱句弥补自身阅历不足、思想力有限的伪先锋文学青年似的。并非有意地故弄玄虚——事实上,我正是想说,生活可绕了。繁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花蕊里面可能有虫子,马蹄下面或许生了癣,我们的视线不会拐弯就没那么生动。
再说说小说吧。一首歌的演绎、一篇小说的生产在艺术指涉、行为内延和外延上,有着相似的囊括。对歌唱或对一篇小说的理解,对一个歌手或对一个作家的理解,也有可以互相穿越的方式。就拿情感与技巧的分寸拿捏而言,小说同样如此。小说家需要合理分配个人情感与技巧在作品里的含量,所呈现的效果也体现作家特定的审美,以及创作能力、才华的多寡和质地。
在一定水准线之上,一篇小说同样会给予不同的人不同感受甚至那感受同样大相径庭。有人喜欢那种充满个人化的情绪和气息的小说,针对这样的读者,趋于极端的故事脉络和充满力度的甚至一下子就能令他们脑中产生“体液迸飞”“火光四溅”画面的语词,才能吸引他们。那种诸如政权掌握者或老板伤害底层人群的故事,被污辱和损害一方用以指证灵魂高洁的行为线条,因为吻合了他们认知世界里的愤怒主轴,更容易引起他们的情感共鸣,因而让他们读来有大快朵颐之感,易被他们引为震撼、惊心之作。可是,另有一些读者恰恰对有烈度的刺激最为逃避,在他们那里,色浓、味苦的咖啡与色淡、味厚的铁观音茶之间,他们只选择后者。于是,一篇易迅速将读者情绪带入其间的小说,极容易获得内心炽烈者的赏识,却很可能会遭到平和心性人群的鄙视。同样地,一篇朴素、隐忍的小说,在前面这类阅读种群的人看来,就如温吞水,没有思想和见地,实乃平庸之作。而属于后一类阅读种群的人呢,却可能在深夜还在回味那素淡字面背后源远流长的芳泽,在不知不觉间渗出泪花。
比照两种阅读种群的人,你能说谁的阅读趣味低,谁的阅读趣味高吗?我不觉得。你又能说,纵情、恣意与隐忍、克制两种派别的小说,孰高孰低吗?不见得。我说到这里,你明白了我想说的意思,于是你可能想说了:你说的这些,不就是一个二元论的话题吗?所以你这不是废话吗?
是啊,我说的基本上就是废话。但是在一个一切都可被操作因而扑朔迷离着的时代,废话和所谓的真知炽见有时同样地不靠谱。所以,下结论并不体现功力,有论点者并不代表可以独享优越感的产权,基于此,如果不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我选择沉默。
我的简介
王棵,男,1972年生,江苏南通人,曾从军20年。历任报务学兵、打字员、文书、陆军学院学员、新兵训练大队分队长、码头俱乐部干事、新兵训练大队副队长、训练基地宣传科干事、俱乐部主任、创作员、编辑、副主编等职。
2000年开始写小说,同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先后获过《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第6届四川省文学奖、第7届巴金文学院茅台文学奖及解放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首届 《解放军文艺》读者最喜爱的作品奖。出版过小说集、长篇小说《守礁关键词》等6部。为电影《金陵十三钗》剧本统筹。
作品片段
1
马苟腾地转过身。
这个阳光炽烈的下午,他第一次打量小四。每当看到小四这样的年轻人,他就有一个欲望:用绳子将他们捆起来,扔到礁盘上的海沟里去。他们看起来总那么莽撞,总那么没有分寸,总那么自以为是,只有海水可以将他们的体温降下来。但他什么也没做,相反,他表现得十分笑容可掬。他见过多少小四这样的兵了。他脸上因风干结、被风吹落的皮屑比这些愣头青心里无法抑制的火要多上十倍。他早就见怪不怪。他望着早已戴好潜水器的小四,摇了摇头,取下耳朵上的烟,点着后先用烟头烫了烫鱼皮。这鱼皮真结实!他微笑着,望着小四,平静而温和地说:“谁也不能去潜水,这是纪律。”
“我真讨厌你!”小四像条不慎从水里蹦到地上的鱼一样,焦躁地踱起步来。不一会儿,他改变了策略: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死硬派,也许声泪俱下的处事技术远比硬招更管用。小四的目光忽地变得凄惶。他站在天空与马苟之间,嗓子里像搁了一把盐,沙哑得厉害。
“你知道,我这是最后一次守礁了。这么多年了,我来来回回不停往这儿跑,看到的除了海还是海,除了天还是天,我从来不知道海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在这里呆过这么多年,可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后不可能再到这里来了。到死都不可能。如果我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下去看一看,哪怕只是看一眼,我这辈子难道不是太遗憾了?你让我去吧。”
“遗憾的事多着呢,别再跟我扯这了。”
马苟转身把鱼皮摊到地上,去收拾刚才被剥了皮的鱼。他现在应该去把这条鱼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摆到“地”上去晒,等下礁的时候再用一个蛇皮袋把它们带回去。他每次守礁都干这样的事,他的老婆,他四岁大的儿子,他的朋友,他朋友的老婆,他在陆地上认识的所有人,都喜欢吃这远海里捎回去的玩意儿。他从不去做无意义的事,也不允许他的下属去做。他没必要跟这个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人啰唆了,他待会儿总会安静下来的。总会安静下来的,年轻人都这样。现在暂时让这小子自个儿蹦跶去吧。他蹲下身,捞起无皮鱼。怪事!它竟还活着,一蹦老高。他抡起菜刀,鱼头滚到一边。现在,他开始剔鱼骨。真是条好鱼。
“你到底让不让我去?”小四忍无可忍了,他几乎是吼起来的,“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让不让?”
马苟停了手上的动作,眯起眼睛瞅着小四。阳光落下来,小四身上渗出细碎、密集的汗珠。这是个壮小子,看起来浑身是劲。但那些蛮劲顶个屁用,海底充满不可思议的暗涌,随时可以把你吞进去,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一阵死螃蟹的味道尖锐地从空气里溢出来,马苟真闹不清这海是怎么回事,赶上退大潮的时候,海里会经常突如其来地涌出某种强烈而刺鼻的怪味,又在闪念之间踪迹皆无。他将目光从小四身上挪开,硬硬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摘自短篇小说《海戒》
2
米粒儿把两条手臂枕到脑后,定定地望着H。很快她不再看H,伸出手来示意他抱她。他将米粒儿抱起来。米粒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怯生生地瞥了H一眼,迅速把头藏进爸爸的肩窝,再不抬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深更半夜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对一个竟会怀疑爸爸独自去和妈妈幽会——连自己的妈妈都会妒忌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地欠考虑。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没有计划性?他马上开始哄米粒儿重新睡觉。米粒儿却顽固地拱在他怀里,两个眼睛比白天还要亮,像是谁突然赋予了她监视任务似的。不久他意识到米粒儿开始她的拿手好戏了。她指使他去客厅,等H跟出来,她又小声命令他回卧室。H再跟进来后,米粒儿又嚷着要去客厅,如此不下五个来回。后来老少3人在客厅停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哄米粒儿睡觉,H尴尬地站在他们前方,间或说一些试图使米粒儿活泼起来的话。米粒儿与H的对峙却变得明确了,她开始对H翻白眼。H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米粒儿扭着、跳坐到他与她之间,挺着小胸膛,目视前方,一手紧拽住他的手。
“第三者插足!”
米粒儿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他与她面面相觑,会意地大笑起来。
——摘自短篇小说《米粒儿的天堂》
3
“知道吗?你差点儿死在我手里……我曾经想过,用手术刀把你切开。呵,活体解剖!”
安倪脑子有点跟不上来。她浑浑噩噩地抬起脸来,凝视哑鼓。他表情凝重,不像开玩笑。有股冷气从安倪脚底钻了上来,停在了后背上。
“那个时候,我觉得女人都太烦了。我鄙视女人。记得我的包吗?每次我去见你,都背着它。那里面有把手术刀。我跟你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前,就盘算过,用刀对你——对!就这样!咔!然而,怎么说呢,也许吧,也许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一下子又不舍得了。第二次,我还是没舍得。我发现自己被你迷住了。我做不到。如果我对你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的周末该怎么过。你知道吗?我从第二次见你起,就迷上了这种生活:周末坐长途车去你那里,和你两个人待在屋子里头,然后回来上学。但是,用刀切割一个活人的念头,总来骚扰我……在学校里,我只试过切尸体。活体的,只切过兔子、老鼠。”
安倪大骇,不敢听下去。一些陈年旧事一窝蜂涌到脑子里,又仓皇退去,之后她脑中一片空茫、森冷。她“哦”了一声,把头蒙在了自己的胳膊里。她想象一把随时可能戮向自己的手术刀,躲在一只包里,等待着为它的主人效命。那只包始终就在离她不过几米的茶几上、地板上。她,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被终结。吓!人生的危机,就是这么细节化,如此具体而微、咫尺天涯。她又想起,那些时候,她偶或会在梦中看到一把寒气逼人的手术刀。看来,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感受更要敏锐和精确一些。
“不敢听了吗?听吧!现在,早就没事了。别怕。”哑鼓安慰她,用一个儿子对病榻上的母亲说话的那种语气。
安倪说:“哦!”
“但是后来,我是说,慢慢地,那个念头不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安倪悲伤地望了他一眼。
“因为,因为你让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爱。”
“哦。”
“真正的爱就是你曾经给予过我的那样。”哑鼓把安倪的两只手一并握住,搓在他手心里。他说:“你告知我一切,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伪的。你把世界清清楚楚地扔到我面前,切开、解开,给我看到。非但如此,你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它们当中,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你不会在意我会不会被吓倒……那个时候我恰好盼望能快点看清楚这个世界。没人能帮我,我身边的人看着都很可疑,于是我恨。你及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让我做一个速成班的学生……我有了另一种激情,去置换那种没头没脑的恨,有了新的方向。你真好!我觉得,你值得我爱。”
这世上最艰涩的错位不过如此。安倪想,错位啊!可是,她与哑鼓,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合拍了。她发现自己被哑鼓的回顾、被自己过往并不见得存在的某种爱,感动了。她热泪盈眶。
——摘自中篇小说《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