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吹

弹 琴

把所有的弦都绷紧

让自己的身心彻底放松

一个澄明的人 蹑手蹑脚

舞动十指去弹人世间的那些灰尘

就是弹琴

而在严寒到来之前

把一团旧棉花弹成新棉花

也是弹琴 弹棉花的人

当然就是弹琴的人

一切动人心弦的动作

都是弹琴 比如一只鸡的叩首啄食

一只鹰的振翅凌空

甚至一场离谱的狂风暴雨

一个在风雨中奔跑的人

弹琴的最高境界是对牛弹琴

让一头或者一群吃草的牛安静地倾听

然后愉快地流出洁白的乳汁

全靠弹琴人的弦外之音

刀子沉浸在月光下

一把刀子

雪亮雪亮 在一把雪亮的刀子里

我突然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刀子沉浸在月光下 而我

沉浸在刀子里 面目狰狞

从未使用过凶器的人

意外地深入一把还没有开刃的刀子

我感到了自己骨头里的阴冷

喋血的刀子都是擦不干净的

即使用这千年雪白的月光清洗

刀膛里总是充满血腥

而且 一把刀子一旦伤人

也会给自己留下难愈的内伤

一把刀子在月光下等待开刃

月光下的一把刀子像一块镜子的碎片

真切地照见了我的灵魂

羊皮筏子

这应该是羊一生最生气的时候了

气鼓鼓的 集体被绑在一起

命都没了 一个个

还一起给谁生了一肚子闷气

但生气归生气 从没见羊

合伙把一个欺负自己的人丢到河里

从此岸到彼岸还是此岸和彼岸

一群羊其实是自己在生自己的气

而自己只剩下一个个空皮囊

生多大的气 羊都伤不了自己

风在吹

风在吹

风把经幡吹得灰头土脸

把草木吹得披头散发

风在吹

风把一条阳关大道吹得前途渺茫

把一个西行的苦行僧两眼吹瞎

风在吹

头顶一个巨大的星辰被四下吹散

遍地黄沙

风在吹

风在吹天地间所有能吹动的

和所有吹不动的

风在吹

风中鬼哭狼嗥 似前世的千军万马

又兵临城下

风在吹

风把自己从古至今经历的那些事情

吹成了一团乱麻

雪地上

乌鸦安窝的老槐树

弯着腰 背回一身厚厚的雪

下雪了

原野上才留出一大片 雪的空白

三只乌鸦

合伙把自己涂在门前的雪地上

而且 涂上又擦去

擦去又涂上 东一笔 西一笔

一场瑞雪

白到了乌鸦们的心里

三只乌鸦都是乌黑的

但三只乌鸦写在雪地上的字 却是白白的

老照片

一个瞬间

就这样在时光里老了

尘埃落定

几位亲人已不在人世

此刻 我和已故的亲人们

聚在一起

我注视着我们

我们注视着我 太意外了

其实大家是面面相觑

从前 我们

怎么把所有的日子都过成了黑

或者白

一层薄纸 生死两茫茫

我看了正面

又看背面

吃水记

塬上的村子

偏偏在沟底睁开了一眼泉

深沉地望着天

一口要命的水

逼着一村男女老少一步步往低处走

上上下下 一条羊肠小路

牵肠挂肚

谁都明白

命中缺水 吃粮食噎死人

吃水照样能把人活活噎死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三百个日子心里都淌着一个水字

提心吊胆的是沟底的那眼泉

有一天突然来个底朝天

做梦都眼红泉里的那些小蝌蚪

试探着用金勺银勺舀走它们

没想到 一个个比人机灵

高凯：1963年出生，甘肃合水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任甘肃省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参加《诗刊》第12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心灵的乡村》、《纸茫茫》等多部。先后获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