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诗篇
2012-04-29张子选
谁
秋了啊
心里咯噔一下
正如世上“当”的一响
天下合该有事
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恍若旧时中国,有人
拍案而起,又悄然坐下
依稀是你的一声叹息,催黄了
人间草色,令我此生迅速转凉
而就在地球这边厢,时近正午
那个谁,正打马入秋
合 适
目光扯疼的十二个远方,不坏不好
嗓子唱哑的十一首民谣,不低不高
藏北遮住的十面草坡,不疏不密
岁月跑出的九只羊羔,不哭不闹
高于日子的八次鹰飞,不疾不徐
低过信仰的七种烦恼,不迟不早
依山面水的六座佛塔,不偏不倚
忙坏喇嘛的五重福报,不大不小
豹子扑倒的四个黄昏,不厚不薄
泥土抟塑的三身菩萨,不急不躁
掏心掏肺的两个冤家,不前不后
有你有我的一世人间,不多不少
日 暮
日暮。想哭
我忽然想为那些,理应珍重之事
未经可惜便轻易逝去,而落泪
值此夏末,最是藏北马良花善时节
有人正把等身长头,一步步磕向那个
我们向来知之甚少,且又天遥地远的世界
我亦想替一切可遇之人
至今该遇而未果,又或是曾经遇见
却未能彼此认出,让哭本身,哭一哭我
此时我人在北京,偏又想到个
能去很远和很久的所在
回回头,看看生活
包括今天东五环外的日暮
以及我突然想哭
只是啊,谁又如何忍心见到一个
其日暮本身也似有泪要流的日暮
一夜静观
晚安。你睡,我不睡
我将静观
以动观静
以肉身观想内心
要身心合一
要非常冷静
要由北京东五环外,神游至藏北以远
那里同样正逢夏天,然则十分短暂
白昼,草们绿得殷勤
夜晚,羊儿白得谦逊
晚安。你睡,我不睡
我将醒着
试试能否代替整个人类
观想一下自身
此前的一夕风雨渐弱
个别风雨,曾于人间
遇见华北平原上,正有半亩荷花隔世打坐
其后照命之灯渐亮
灯光将认出针尖上的佛陀
于无始无终里,保有着一尊彩塑的静穆
再后来夜就深了,天也晴了
仿似整个世界抑或部分时光
正将我慢慢腾出体外
只不过,为使窗外那一小段湿哑的蝉鸣
不至于自树杈上掉下,跌至破碎
是谁在我心里
先已铺垫好了,一层薄软的月色
晚安。你睡,我不睡
我就想于静默中,以我观我
想想有我、无我、忘我
哪个最该是我
只是,亲爱的,无论何时
你若醒来找我
请相信,我是一直都会在的
此次黄昏
三块玛尼石,支起山南
一个阔大无边的黄昏
过了河还往北走
这一次,驮队和落日
还得去多远和多久才会停
远方,温泉中裸浴的少女
忽然想到了爱情
她神色怔忡,两颊泛红
而满山草色,正绿得大慈大悲呢
也总有些什么,似乎正在迫近永恒
这一次,谁正腾出掌灯前最可珍视的
一段安宁,供我心疼
一些注定的事情,曾经浮晃不定
可每到傍晚,便会在人间
悄悄安顿下来
就像此前有匹白马,伸长了脖子
试图把头探入寺院围拢住的一夕念诵
而日暮正在赶来
这一次,或许它就会纵深到我们的此生
那曲夜意
黑河畔,马逐暮霭长嘶
帐篷中,唇为离人暗红
好风若水,向街市频渡孝登寺唱经
好草如茵,尽染锅庄舞者绿腰成梦
不舍昼夜,总有旅行团随车过境
然则天意难问,至今仍是
摆在还俗藏医曲扎家中的一块病
甚至不容我,为伊浩叹一声
今夜草原千帐灯
而那未曾点燃的额外一盏
是怕照出某生某世,我不过是
疼在某人心头的一捧灰烬
惶恐。继而大静
张子选:生于20世纪60年代,汉族,诗人、媒体人、策划人。1980年起,在海内外发表文学、美术作品。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青春诗会”。代表作有《阿克塞系列组诗》、《红了马唇,绿了伤心》(诗集)、《执命向西》(文化散文集)、《巴人》(三集电视剧,获第二届上海国际电视艺术节评委特别奖)、《吉祥西藏》(八集电视纪录片)等。其大型系列组诗《藏地诗篇》之创作,历时25载,现已成诗五百余首,散见于多种华文报刊。2012年,获《诗刊》2011年度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