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回忆
2012-04-29靳育德
靳育德
唐代诗人白居易写的《忆江南》中有这样的句子:“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说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给他留下了最深刻的记忆;但我最忆的是童年时那贫瘠而略带苦涩却很温馨的故乡。那时,我的故乡是一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后是连绵起伏的大山,村前的荒滩里有一块块农田,二十多户人家很不规整地分布在簸箕形的山湾里。向阳的山坡下排列着六七户人家,可能那是最早来这里拓荒的先驱,选择了穷山村里最好的居住位置,因而成了村上最早的“坐地户”,人们称他们是“阳坡人”;后来者住在山湾阴坡的山脚下,因人们把山脚俗称为“山嘴嘴”,所以称他们是“嘴嘴上”。阳坡人和嘴嘴上之间,是几片土层厚实的田地,人们按照风水先生的观测,在那里分别扎下了他们的祖茔,让自己逝去的先人们长眠在穷山村最好的坟地里,以关照子孙们能够更好地繁衍生息。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加,分家另居者又选择阴坡下的山洼打起庄廓,于是又有了称作“湾湾里”的几户人家。庄廓与庄廓之间有巷道相连,为了保护养活人的田地不被牲畜糟蹋,巷道两侧,一般都筑有一人高的弯弯曲曲的土墙。虽然村上有六七个不同的姓氏,但大家讲究辈分,长幼有序,叔侄相称,记得当年门巷洁净,人们外出相见,拱手作揖,相互问安,很有点“衣冠简朴古风存”的味道。荒滩中虽然有红崖河滩、中滩等地名,但除了夏天偶发洪水之外,河滩里满是青灰色的石头,土层厚的地方,被人们开垦成一片片像补丁一样的庄稼地,地里的石头被一块块捡起,堆积在田边或田中某一个地方。一年到头,人们盼望着老天的雨水,尽管那时我尚年幼,但受环境的熏陶,和大人们一样,心里也充满着对雨水的渴望。也许是“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的缘故吧,尽管就是这样一个“拉羊皮不沾草”的苦地方,几十年过去以后,我仍然怀念着那里的每一个沟沟坎坎,那里曾流逝过我的童年岁月!那里的“土馒头”下,长眠着我的祖辈亲人!
长空雁鸣
每年秋天,村前村后的地里闪动着丰收的金黄色;蔚蓝的天空也像水洗了一般干净,远处屏风一样的南山也褪去了一夏天雾蒙蒙的色彩,明净地露出了棱角分明的峰峦。像大山和荒滩的补丁一样的庄稼地里,早熟的青稞、大麦和燕麦已变成了捆子,闪着金黄颜色的麦田也开始收割,只有洋芋地里还是一片葱绿。收去庄稼的土地,就像剪去了羊毛的绵羊,形状丑陋,顿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却成了牲畜们快乐的田地,它们一个个高兴得摇晃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啃吃着原来夹在庄稼里鲜嫩的苦苦菜、莴苣、野燕麦和野苦荞,懂事的农家娃娃们手提笼笼,按大人们的吩咐,低头捡拾着遗留在田野里的麦穗。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勾喽—嘎啦、勾喽—嘎啦”的声音,循声望去,就会看见空旷的天空里,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很有节奏地挥动着翅膀,不知疲倦地向南山方向飞去。它们确实像个大大的“人”字,在秋日明净的天空里,翅膀上闪烁着太阳银灰色的光。排在最前面的大雁,如旗帜,像镞头,又简直像个冲锋陷阵的勇士;而后面的却像训练有素的兵卒,按照固有的队形,在有节奏的“勾喽—嘎啦”声中奋力前进。
南飞的大雁,每年秋天总是如约而来,排着整齐的队伍,划过长空,向遥远的南山后飞去,只不过有时雁阵经过时天色已晚,也许它们的宿营地还远着呢!仰望漆黑的夜空,深邃而渺茫,但从那儿仍旧传来寒雁凄凉的鸣叫声……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大雁南飞的队伍,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勾喽—嘎啦”的声音了。
金黄的树叶
故乡最美丽的景色,印象中除了春天麦苗出土遮盖地面、杨树淡绿色嫩叶初展时外,就算秋天了。在天高气爽的秋日里,当其他地方的杨树还在抖动着深绿色的树叶时,小湾干沙地上那几排皮粗枝硬的杨树早已挂满了金黄的树叶。秋日明净的阳光穿透了叶片,它们就像一片片灿烂的金箔,在暖和的轻风中尽情地炫耀着自己。
小湾是村南的一块沙滩,也是去邻村必经之地。从我记事时起,那儿就栽有几排杨树。据说耐旱的杨树本来就喜欢在沙砾地中生长,但从我上学到小学毕业,在长长的五六年里,它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树皮更粗了,皴裂布满了树身,完全失去了嫩绿的色彩。据大人们说,跟它同时栽在别的地方的树,大部分已经盖房了,其中有的已经成了栋梁之料,但小湾里的树还是跟人的胳膊一样粗,简直成了杨树中的侏儒!
小湾是一处干旱的沙滩,一夏天里除了偶发洪水之外,这儿一年到头很少受到水的滋润。虽然无力的树根拼命向土层深处寻找水分,但深处仍是累累沙砾,那深褐色的毛根就像沙漠里寻找水源的骆驼,最后还是渴死在沙丘之间。在这么残酷的环境中,几排杨树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不容易啊!
每想到这里,我就更加珍惜那枝头早黄的叶子了。它像春寒料峭时,河滩里贴着地皮绽开的小黄花向人们预报春天的信息一样,小湾杨树上的黄叶,也向我们预报着萧杀的秋讯。我们把片片坠落的叶片收集起来,把它的叶柄串在一起,套在脖子上,像带着佛珠的寺院和尚一样,双手合十,穿行在金灿灿的树林里。那无忧无愁的童年岁月留下的记忆,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小湾,现在已成了工业园区的一部分,那里机器在轰鸣,车辆在忙碌,记忆中那片闪动着明净、灿烂色彩的杨树林,只留在我的记忆里,它像一幅素雅而略带忧伤的油画,让我不时还会想起它!
雪地的脚印
这几年,家乡很少下雪,一冬天里,尽管也有过那么几天阴沉沉的天气,但金贵的雪花却像王母娘娘的眼泪,难得落下几滴来,干枯的荒山裸露着毫无遮挡的脊梁,把身上的沟沟壑壑暴露无遗,没有一点水分的野草随着人们脚步,在“嚓嚓”声中变得粉碎。偶尔天上飘下几片瘦削的雪花,毛茸茸地落到地面上,但很快就停了。“才下了一点鸡爪儿雪!”人们失望地埋怨着。盼了一冬天,就这刚能看出鸡爪印的薄雪,竟成了一冬天的绝唱!不公的老天爷将雪全部“赠美”、“遗欧”,就连往年常被白雪包裹的南山,也寒碜碜袒露着灰色的峰峦。
俗话说“热雨冷雪”,记得小时候,如果入夜时浓云密布,寒气袭人,大人们就会说将要下雪了。果然在后半夜,窗户纸被映得明晃晃的,出门一看,房檐上厚厚的一层雪,遮盖了檐瓦,院子里、墙头上、树枝上,坑坑洼洼里都填满了厚雪,整个屋外就像发酵了的面团,到处显得敦厚而光洁。踏着吱吱作响的厚雪走出家门一看,村外山川一片明亮,除了积不了雪的沟坎、土崖显露出一坨一坨黑黝黝的色彩外,村前的原野、村后的土山,晶莹明丽,简直成了耀眼的童话世界!
洁白的雪地上,早已有了不少鸟兽的足迹,那一行行碎碎的“个”字形,是野鸡的足印;那椭圆形而间距大的足迹,是野兔奔跑时留下的;两瓣而且足迹间有拉痕的,是羊留下的;大而呈梅花形的是狼的足迹,而更碎小、印痕浅的是山鼠的……众多的足迹布满了洁白的雪面,那散落着羽毛或兔鼠毛且雪上有血迹的地方,证明有的鸟兽在这里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有些小洞口的雪呈现融化状,说明下面是某种小动物的安乐窝;有些草墩下足迹纷乱,说明小动物曾经在这里嬉戏打闹过。
多少年过去了,由于气候转暖,这里已经很少下雪了,过去一冬天被雪遮盖的阴坡,再也没有了硬邦邦的雪盖,即使偶尔下一点小雪,雪面上也很少有鸟兽的足迹,那白茫茫雪地里纷乱的鸟兽足迹,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荒滩的兔子
从前,村前有不少荒滩,掘开一两寸厚的土层,下面便是垒垒石头和沙子,土层稍厚一点的地方开垦出的农田东一块、西一块,就像荒滩的补丁。由于荒滩上土层薄,存不住水,只有一些耐旱的野草艰难地生长在那里,其中就有报春花、馒头花、左拧根(秦艽)、毛毛草、扫帚草、狗豆子等。短暂的夏天来临时,那里总有不少忙碌的虫儿,“臭婆娘”、土蛛蛛、蚂蚁、“装懵儿”、瓢虫等,而最多的就是那乱蹦乱跳的蚂蚱。每当天气燥热,它们就会飞到半空,舞动着猩红的翅膀,忽上忽下地唱着“哔—哔”的歌。
荒滩上长的野草中,扫帚草可说是野草家族中的“伟丈夫”,它像荒滩的“瘊子”,一墩一墩地耸立在那里,傲视着周围矮小的“弟兄们”。扫帚草未抽茎时,就长着细而长的茂盛叶子,但不知什么缘故,牲畜是从来不吃它的,这也许就是它能在艰苦的环境里鹤立鸡群的原因。到拔节的时候,扫帚草抽出的茎干近一米,上面长着籽粒很小的穗,茎杆柔而不易折,所以成了那年月人家里扎条帚的最好材料。记得那时人家里打扫屋子、台子,用的都是它。由于荒滩上没有其他可供小动物隐藏的地方,扫帚草也就成了兔子藏身、生育的惟一选择。记得那时候,天空中常有苍鹰在悠闲地盘旋,没有高大树木和灌木庇护的荒滩毫无保留地袒露着自己,像兔子一类的小动物很难在这里生存,扫帚草就成了它们惟一藏身之地。它们往往选择一墩长得比较茂盛、人很少光顾的扫帚草,精心地整理草叶下的地面,不辞辛劳地叨来一些柔软的枯叶,打理成一处温暖的窝。可怜的野兔外出寻食时机警地不时仰望天空,来去行色匆匆,即就是这样谨慎小心,在这险恶的环境里,能存活下来的毕竟只是少数。有人说,他看见过兔子在走投无路的危急情况下,仰卧在地,四脚朝天,迎击从天而降的鹰爪,人们把这种斗法叫做“兔子蹬鹰”。但处于弱势一方的兔子,常常成为它们的猎物,很难在鹰隼的利爪下逃得性命。
早晨的炊烟
几十年前,在那烧煨奇缺的岁月里,马粪是家乡农家厨房里的主要燃料。村上除了较殷实的几家在隆冬里能生个炉子外,绝大多数人家至多就煨个热炕。没个热炕,睡冰炕还可凑合,但人总得吃饭,厨房里可不能断了烧的。所以那年月,尽管柴火短缺,但每天清晨,人人家家的烟囱里总会冒出一缕缕青烟。俗话说,“三早顶一工”,那时候,天刚麻麻亮,巷道里就有了人语声、马蹄声,懂事的农家娃娃们也离开了暖和的被窝,身背背斗,手拿粪叉,沿着山间小道、平地塄坎,去寻拾马粪了。
从春末直到夏秋,川道和山上的田地里种有庄稼,村上的牲口和羊是不能散养的,必须在人的管护下,去啃食那些塄坎、地边和没耕地山坡的野草,以免牲口糟蹋庄稼。放牧牲口和羊群的活儿一般都由娃娃们承担,人们把集中在一起的牲口和羊群叫“伙儿”,青海“花儿”里就唱:“老爷山上云起了,羊伙里羊羔儿喊了;越看尕妹越远了,破皮鞋提上着撵了。”在山坡塄干上放牧,尕娃们有个明确的分工,负责上方的叫“上帮”,下方的叫“下帮”,前面堵拦的叫“浪前”,后面驱赶的叫“赶后”。每个牛马“伙儿”的后面都跟着几个拾粪娃,以捡拾牛马粪。
从深秋到初春,田野里一片荒凉,村上所有的牛马、羊群都被赶出去,让它们自由地随意到山坡、地边去寻食黄草,饲养惯了的牲畜们会在日落天快黑之前,挺着吃饱了的肚子,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家。在过去那民风淳朴、自给自足的岁月里,没有人会担心自己的牛羊被偷走,至多一半个羊混进别人家的羊圈,第二天又会来到自己的家。由于牛马寻食的地点不一,这就忙坏了拾粪的娃娃们。他们在村前平川和村后大山里,一会儿爬山,一会儿下坡,为了一脬马粪,到处转悠,忽上忽下,累得头上冒着热气。经过多年的磨练,他们一个个练就了鹰隼一样的眼睛,能在数百米外,凭着地表颜色的差异,搜寻到荒草里、犁沟边、雪地上的马粪。在他们眼里,那一颗颗、一坨坨形状不一的牲畜粪便,简直就是大山奉献给自己的宝藏!因为只有它,才能使家里的烟囱冒出青烟。
村上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开始烧早饭了,一个个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袅袅上升,最后在半空中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厚厚的白雾,慢慢地向沟垴方向飘去,空气中弥漫着洋芋熟了的焦巴味,村上几辈子不变的早餐开始了。
狼
也许是从小就听了有关狼的故事,心里一直充满着对狼的恐惧。那年月,田间除草是妇女一夏天的大活儿,她们早上出工时,还要将吃奶的孩子用背斗背到地里,喂完奶后,就将熟睡的孩子放在背斗里,以遮挡炎阳的照晒,自己再去田间拔草。据说邻村一家的孩子就是这样被狼叼走的,当妈妈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时,叼着娃娃的恶狼已窜上了山梁。还有一家的女主人割草时,狼已窜到了跟前。吓昏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骑上狼背的,手舞镰刀,在喊“打狼!打狼!”同样也被吓坏的狼驮着她,没命地向地边跑去。从狼背上滚下来的女人从此疯了,还在不停地喊“打狼!打狼!”但没过多久就死了。
冬天,由于地里没有庄稼,人们就把羊群赶往村后的山里,到傍晚的时候,吃饱的羊们就会自己回到羊圈里。在我快九岁的那年,有天,家里养的20多只羊一只也没有回来。大人们还以为羊群被混进了别人的羊圈,但打问到半夜还是没有下落。第二天,有人来报信,说高红崖后面一块叫“摩隆儿”的地里,有一些被狼咬死的羊。大人们急忙赶去查看,只见近二十只羊已死得硬邦邦,没死的几只还在瑟瑟发抖,殷红的鲜血还在往下滴。死羊、活羊都被拉回了家,摆在外院的院坑里,每只羊的伤口都在脖子上,暗红的血水染红了羊毛。那年月,农家没有医治创伤的药,奶奶忙着用油炒面棒棒堵塞还有一口气的羊脖子伤口。从那时起,我就非常痛恨狼,心想:“你咬死一只吃上就算了,为啥要咬死全部!”人们骂“狼心狗肺”,“狼子野心”,贪婪、狠毒,确实是狼的本性。
那时,村上没有学校,我的小学是在三四里外的邻村上的,村上上学的四五个尕娃相约,每天都要走过村南的小湾河滩。有天雪后的清晨,我们又走在小湾的路上,我落在后面边走边吃着一个煮洋芋。突然看见一只土黄色的“大狗”在雪地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自西而东向我跑来。那年月,村上没人养的野狗很多,人们把它们叫作“浪狗子”。到处寻食的浪狗子是不咬人的,所以我也没在意。“大狗”从我的面前窜过时,竖着耳朵,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还歪头看了我一眼,径直爬上小湾梁梁。走在前面的几个同伴突然清醒过来,大喊“打狼!打狼!”其实这时,它已经快跑到祁家坟了。
十多岁时,我跟着村上的牲畜群拾马粪,金贵的马粪是那年月农家厨房里惟一的燃料。有天,因为拾粪的娃娃们少,我将拾的马粪堆在高红崖的陡地边。晚饭后,伯父拉着家里的骡子,带着弟弟去驮粪。白天为了多干一点活,农村的晚饭一般吃得很晚,当他们出门时,已是星斗满天。年幼的弟弟紧紧地跟着伯父,借着惨淡的星光,走过了熟悉的河滩,来到红崖山上。当他们正在装马粪的时候,骡子突然竖起耳朵,打起响鼻,用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这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伯父的警觉,当他抬头四望时,只见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闪动着一对对发绿的光点,而且围着他们转。这时,扶连罐(指可以驮在牲畜背上的连背斗)的弟弟也看见了,惊恐地望着伯父。伯父突然一边大声吆喝、怒骂着骡子,一边给弟弟说:“不装了,就走!”匆匆忙忙地牵着骡子下了山。直到进了村口,伯父才心有余悸地说,今晚夕我们遇上狼群了啊!
现在,这里已成了工业园区的中心,夜里,明亮的路灯把高红崖照得一清二楚,再不要说狼了,就连个野兔也见不着了。
弟兄山
弟兄山是村庄南面远处的一座大山,形状像个笔架,有着三个巍峨的山峰。其实,弟兄山是有名的拉脊山的一部分,它的西面有一座更高、更雄伟的山峰,名叫“拉摩勒”——民间传说里,那是一座凶神居住的山。
记得小时候,弟兄山的山顶冬夏都被白雪覆盖着。一冬天里,它像一睹白玉砌成的屏风,明镜似的矗立在蔚蓝色的天幕下;夏天里,山脚下的积雪融化,草木葱茏,而它却像三个头戴白毡帽的壮汉,排在一起,接受着人们的检阅。现在,随着气候的逐渐变暖,弟兄们再也不戴“白毡帽”了,即就是寒冷的冬日,也就是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我虽然怀念当年明晶晶的弟兄山,也怀念夏日浓雾环绕的弟兄山,但现在的弟兄山却冬夏袒露着自己,沟壑分明,展示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
弟兄山有个美丽的传说,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听妈妈说,这个传说是当年她年轻时,我的奶奶告诉她的。奶奶一辈子没来过这儿,只是远远地看过弟兄山,而我是从山脚下仰望过它的。多年前的一个盛夏,妈妈和我们来到大山脚下的马场沟,从这里仰望弟兄山,比起从村上看,要清楚得多了。这是妈妈此生惟一一次来到弟兄山下,为了更清楚地看看它,她曾艰难地爬上一条山梁。几十年前,这里长满了“蓝布籽”,绿油油的山草几乎可以遮住膝盖,而今天这里已被开垦成农田,金灿灿的油菜花正在炫耀着自己的美丽,空气中也弥漫着特有的清香,我们站在长有几棵树的山梁上,仰望在蓝天映衬下棱角分明的弟兄山。妈妈说,弟兄山上最东面的山峰是老大,中间的是老二,西面的是老三。弟兄三个虽相依为命,但结局不一样:老大因贪吃而最后胀死了,老二因饥荒而饿死了,老三因患恶疾流脓,最后也死了。按照妈妈说的一看,果然看见东面山峰有个臃肿的山腰,褶皱较少;“老二”的腹部有个巨大凹陷,偏西的阳光斜照在那里,留下了一个硕大的阴影;“老三”的“胸部”那儿似乎发生过泥石流,裸露的砂石像大山的溃疡,长长地流向了“腹部”,大概这就是传说中“流脓死了”。
大墩根
大墩根是村前红崖河滩边的一个地名,出村口沿背水路走到大路,两路交叉处的地方就叫大墩根。地名的来历与这里有个大墩有关。在过去缺医少药的岁月里,人们把趋利避害、祈求平安寄托在封建迷信上,按那年月的说法,村上如果有人突遭横死,或连续遇到不幸,就得求巫师禳解除灾。巫师禳解的办法之一,便是在鬼魅出没的地方建墩压邪,人们把土墩叫“镇墩”。那时,只有区区百十个人的小村庄,周围就建有六七个镇墩,看来,小小的村子早已被魑魅魍魉团团围定了。村子南面不远处有两个镇墩,地名就叫“双镇子”;东面红坡岭上的叫“尕镇墩”,大沟鼻梁上的叫“红镇子”,岔路尖尖的叫“白墩”,因按巫师的吩咐,墩的上面用石灰刷成了白色,上面还搭建有一个小棚;阳坡根和红坡交界的地方也有一个,只叫“大墩”;惟独村前大路边的那个大墩最显眼,成了那一片地方的地名——“大墩根”。
大墩根是村上与外界交往的关键地方,拉煤的、串亲戚的、进城的都要经过那里,小时候第一次见马拉轿车、皮车、铁车,甚至第一次见自行车,也都是在那里。记得有一天,下院的尕娃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他在大墩根见到有人骑着两个铁轱辘,一前一后,像刀子一样立在地上往前走,快得连马也追不上。我们不信,拉着他一连穿过几块庄稼地,“铁轱辘”早已不见了,只有它走过时压下的花纹,还清晰地留在大路的蹚土上。
大墩的南面土层较厚,是一块已种植多年的庄稼地,大墩的东面是通往鲁沙尔的大路,西、北两面是一片荒滩。荒滩上除了长着一墩一墩耐旱的馒头花和扫帚草之外,地面上尽是寸把长的绒草,其中有开着深蓝喇叭花的左拧根(秦艽)和开着金黄花朵的迎春花。每年地冻草枯的时候,我们就手拿栽把,到大墩根扫“滩渣(草屑)”,以供家里烧煨用。记得有天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即将降临大地,我和母亲正匆匆忙忙地往背斗里装滩渣,一对走路的母子停在我们跟前,好奇地看着我们,半晌,只听得骑在马上的妈妈悄悄地对儿子说:“这么苦的地方,不知道他们阿门活着?”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默默地走了。望着暮色中渐渐远去的他们,我失神地站在那儿,第一次感觉到因家乡的寒苦而心里充满了自卑和苦涩。
庙和圆墩坡
村口有座庙,因是“一方之保障,兼为祈福图善之所”,所以当年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据村上保存已有150年历史的《家谱》说:当时建有三间大殿,一并修成的还有山门、两廊房、钟鼓楼等,庙中还悬挂着“山水效灵”、“黎庶被泽”匾额。为了保证管护村庙的费用,还专门留有香火地。但到我记事的时候,村庙的辉煌早已烟消云散,只有在被称为“庙滩滩”的北面,孤零零地兀立着三间坐北朝南的破旧土房,没有大门,没有院墙。走过坑坑洼洼的房前台地,进屋便见黑乎乎的北墙上贴着三张同样黑乎乎的红纸,仔细一看,上面写着“黄王山神”、“火神”、“马祖”之神位,墙下是一溜油渍渍土台,土台上摆着大小不一的几个泥捏的油灯。每逢农历初一或十五,总有人会虔诚地来到这里,那时,泥捏油灯里就会闪烁起桔红的光。土屋背后的墙根堆着一摞粘着白灰浆的青色残砖和屋瓦,窜长的蒿草挤在砖缝里,无声地诉说着砖瓦堆积年代的久远,也诉说着村庙当年的辉煌。据老人们说,在当年大清朝的同治、光绪爷时期,由于匪乱,彩绘焕然的村庙被土匪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只有这些烧不掉的砖瓦被先辈们捡拾后堆在一起,打算时局平静时再重建,所以保存到了现在。
离村庙百余米的东南方,有一座高约20米的圆圆小山,它像山村的照壁一样,一直矗立在村口,人们把它叫作“圆墩坡儿”。夏天,小山上长满了绿茸茸的野草,其间“蜜罐罐”开着紫红的花,“狗豆子”开着黄色的花;冬天,积雪覆盖了圆墩坡儿,像个银色的馒头,那里是娃娃们滑雪的好地方。
1958年的“大跃进”中,为彻底“破除迷信”,残破的村庙被勒令拆除,但迷信的村民谁也不敢拿走一根木料,最后经大队领导拍板,把好一点的木料捡抬到圆墩坡儿的山顶上,又盖成一间小屋,当作生产大队的“敬老院”,让上了岁数的人们在里面“喧喧板(拉家常)”;捡剩的破木头送到食堂里,当作了烧柴。可老人们认为那是人老几辈子“神”住过的房子,不愿到那里去“喧板”,只愿在房外面的墙根晒晒太阳。推来让去一段时间后,有一对不怕神鬼的老夫妻搬进了屋子。用村庙木头盖成的小屋在“圆墩坡儿”上只蹲了十年,便遇上了使干河滩天翻地覆的1969年。
1969年,正是“文革”如火如荼地进行的岁月,上级决定在离村庄不远的南边修建青海钢厂和青海第二化肥厂,紧接着,要从双寨火车站修建连接钢厂的铁路线。圆墩坡儿因正好坐落在设计的铁路线上,设计者便巧妙地利用了它,省下了不少路基土方。村庄护心镜一样的圆墩坡儿从此被埋进了铁路路基,用村庙木料盖成的小屋也从此消失了。
王家守门狗
在我记事的时候,村边上有一副无人居住的破庄廓,据说是一家姓王的院子。从拆去大门的墙豁落里望去,里面没有一间房屋,原来曾有过两间土担梁的房子(建房不用柱子,直接将檩条搭在土墙上,是贫寒人家简易的土房),搬家时将金贵的几根木头和大门一起拆走了。院子里长满了一人高的臭蒿草,曾当过厨房的西北角大墙缝里,只有探头探脑的麻雀在进进出出。王家原是村上的单门独户,因家境寒难,已搬往离这儿二十多里的白土庄,给有钱人家去当长工了,在那吃穿十分紧缺的年月里,却将家里的一条瘦骨嶙峋的尕黄狗遗弃在这个只有四堵破墙的院子里。
王家搬走以后,尕黄狗彻底断了吃喝的渠道,成了真正的丧家犬。白天,它低着头,躬着腰,沿着满村墙根里乱转,寻找可吃的东西;一到傍晚,便准时回到没有大门的“王家院”里,卧在风飕飕的院墙豁口处,一直守到天亮,假如夜里有人路过它家的“门口”,便要狂吠不止,似乎还在守护着院子里的主人。那年月,村上虽然贫寒,但却有个讲究:人人不吃驴马肉,更不要说狗肉了。村民们把没出息、好吃懒做的人,咬牙切齿地骂作“吃狗肉”!也正好是村上不吃狗肉的民俗,使尕黄狗得以苟延残喘,度过了没有主人的孤单岁月。大冬天里,大雪淹埋了河沟和塄坎,蜷缩成一团的尕黄狗像个白绒球一样,仍然厮守在那里,只有一股一股的白气从嘴巴处冒出。村民被它的忠诚感动了,不时有人给它一块“油花(青稞面馍)”或一半个煮洋芋……三年后,人们好几天没见尕黄狗了,捉麻雀的娃娃们看见它已死在王家按过大门的院墙豁口里,黑紫的舌头耷拉在嘴边上,硬邦邦的身上落满了尘土。从此以后,村上的老人如果骂自家不肖的儿孙,就说“还不如养个王家的尕黄狗!”
窝皮子
记得小时候,村上家家户户的角房屋梁或院墙上,都搭有几张羊皮或牛马皮,因为那年月贫困的山村里人少地多,广种薄收,家家都养着几只羊或一半头牛马,耕田犁地,拉运驮载,没有个马或牛,那薄薄的几十亩山地是没法种上的。羊毛可以擀毡、装被子,羊皮可以缝制“白板板”皮袄,一冬天里,它可是男人们御寒的惟一衣服;而牛马皮在我的印象里,除了个别人用它绌络缇(一种用牛马皮简单缝制的船型鞋),马具、板车上用一些皮条外,主要是用来做皮绳。那时候,没有塑料绳,虽然有的人家也种点麻头(一种籽可以吃或榨油,茎杆皮可以搓绳的一年生植物),但那只够供女人们搓麻线、纳鞋底,所以,皮绳是农家干活时惟一的捆绑用具。人们背柴、春种、秋收、打碾,处处要用到它,但现在已很少能见到它了。
所有的皮子先要经过熟制,才能再加工,熟制的过程就叫“窝皮子”,实际上就是“沤皮子”。窝皮子需要皮硝、青盐、青稞面等材料。皮硝即芒硝,是含有结晶水的硫酸钠的俗称,它是一种硫酸盐矿物,色白,西宁北山里很多,化学分子式为Na2SO4·10H2O。西宁北山里发白的“石头”有三种,一种半透明而切面整齐、呈竖条状的是石膏;一种发白而外形凹凸不平的叫“羊脑石”;颜色白里带青,表面呈粉状的是皮硝。当年村上一姓王的汉子也想窝皮子,背着背斗走了一夜,来到七十里外的西宁北山,第三天清晨才汗流滴水地背着沉甸甸的“皮硝”回到家,我家二阿爷是村上“窝皮子”的一把好手,经他一看,竟全是羊脑石。王家人辛辛苦苦背来的石头被倒在大门前的河滩里,多少年后,每当人们看见河沟里那堆石头,都会说起那件让人心酸的事儿。早年,二阿爷是赶着牲口去西宁北山捡皮硝的,用不完的皮硝就埋在后院土里,到用时再挖出来;公社化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给人家窝皮子、缝皮袄只能偷偷摸摸地干,每次去西宁时,只能用褡裢悄悄背回一点皮硝。二阿爷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当年使用过的裁刀、刮刀、绞杆、合股器等工具早已不知去向。每当我偶尔去趟北山,途中见到裸露在沟坎、崖边的皮硝时,总会想起他老人家捡寻皮硝时的身影,心里总会难过一阵。
皮子是“窝”(其实是沤)在大缸里的,人们把大缸放在屋檐廊柱旁,为防缸被不小心撞倒,就用绳子捆在柱子上。届时放进羊皮,按比例添加皮硝、青盐、青稞面和水,一段时间后,缸里就会泛出臭气,院子里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惹得苍蝇乱飞。人们还得不时去翻动,防止皮子露出水面,以求皮张能均匀受硝。待沤熟后捞出,晾得半干时,就清理油渣、残肉,再悬挂在屋梁下,用脚蹬刮板反复进行鞣制。鞣制皮革是一件很费力的活儿,经过几道工序,原来硬邦邦的羊皮就变得柔软如棉布,即可进行剪裁和缝制了。
牛马皮沤熟退毛、鞣制加工后,即可裁条。裁条先从皮张边缘裁起,那可是一项技术活,有技术者一手反握裁刀,一手掌握皮子进退方向;当下手者一手拽皮条,一手拽皮张,双手用力均匀,千万不得疏忽,以保证裁皮时刀刃的走向。不然,轻者会造成皮条宽窄不一;重者造成皮条断口。一张偌大的牛皮,在技术熟练者手里不停旋转,一会儿工夫,就像春蚕吐丝一样,变成了一堆宽窄一致的皮条。如果裁成四五厘米宽的,即可单股使用;如果裁成一厘米宽的,即是“拧绳”的材料。拧时可将三根皮条的一头固定,另一头绷到架子上,用“弓”形绞杆按同方向旋转,将皮条拧成圆绳,再将三根圆绳夹在一块木制“合股器”上,反方向旋转,拧合成一根,再按使用所需长度割断,穿编好断头处,使之不易散开,另一头拴上木制或铁制绳环,至此“拧绳”工序即宣告完成。那时候,人家里都有一两根皮绳。常用的皮绳柔软如绵,经久耐用,但最怕水浸脱硝。
忆碾场
西山上的杨树已经变成了一片桔黄色,不知不觉间,屋后的果树叶也变了颜色,层次分明,有金黄的、土黄的,也有紫红的,不几天,又悄无声息地一片片坠落。时光已到了深秋时节,天地间充满了一片萧杀之气。古人说:“悲哉,秋之为气也”;也有人说:“我言秋日胜春朝”,景随情变,难怪人们有着不同的感受。随着季节的变换,田地里的庄稼也变成了一排排捆子。春种秋收,本是一个欢乐的时刻,但在过去“二牛抬杠”的日子里,“龙口夺食”(指秋收)后,打碾也是一件难肠的事情,首先得把那些分散在川地、山坡地里的捆子拉到场上(打碾场)。你看哪,川地的捆子还好收拾,而把那些高山陡坡田地里的送到场上,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为了填饱肚子,山村里的涧沟山梁,坡度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方,都被开垦成为田地,为了把那儿的捆子拉运回来,天色尚未微明,人们早就忙碌在山里崎岖的小道上,驱赶牲畜的吆喝声、人们的咳嗽声、装车时勒绳的嗨哟声交织在一起,回旋在只能看出大山轮廓的夜色里。
各家庄廓外收去庄稼的地里,早已经用碌碡碾出了一块平整的场面,场面的边上,开始堆放那些用车拉来、牲畜驮来、双肩背来的捆子,然后依照庄稼不同的品种,根部朝外,码成麦垛,以防雨雪的渗透。矗立在场边的麦垛像一座座矮胖的宝塔,向人们炫耀着主人一年辛苦的成绩。
干繁多的农活也得有不同的农具,过去,庄稼人虽然穷,但为了混饱肚子,人人家家也得置办一些农具,因为农时不等人,要用时大家都得同时用某一种农具。单就打碾来说,如用牲畜,就得准备碌碡、包枷、碾杆、拉板、围脖、嘴笼、拉绳等;如用人力,还得备有连枷。再加上叉扬、荆叉、耥耙、木锨、扫把、簸箕、筛子、背斗、粪叉等,光这些打碾用具,家家就可以开个“农具博物馆”。
等到地里的最后一批捆子拉到场上时,大地早已封冻,清冷的太阳无力地从东南山头爬上来,懒洋洋地只沿着偏南的天空划了一个弧,就急匆匆地钻进西南方的大山,尽管天气那么短,但真正的碾场才开始。
碾场可以说分五个阶段,即摊场、碾场、翻场、起场和扬场。
大地还在沉睡,天色尚未微明,打着呵欠的男女和半大孩子早已忙碌在场面上。打碾的第一道工序是“摊场”。家里身强力壮的男人早已缒着麦捆爬上麦垛,扔下一个个捆子,麦垛下的女人和孩子手挽着捆子上的腰把,吃力地将它拉向打碾的场面,在那严寒的冬日里,捆子上凝结着残雪和冰凌,忙碌的人们顾不上皴裂的双手触到结霜麦秸引起的刺痛,匆匆解开捆子上的三道腰把,抖散麦捆,按一定的方向和顺序,均匀而整齐地铺满场面。人说“三早顶一工”,所以庄稼人把早饭前的这段时间看得很重。
早饭后,东山顶上还是一片淡红,惨淡的太阳还没露面,碾场的牛马早已被牵到场边上,戴上口笼、围脖、拉板,架上碾杆,在主人的驱喊中,拉着碌碡,按逆时针的方向,艰难地行进在厚厚的麦秸上。随着碌碡上石棱的不断碾压,在麦秆清脆的碎裂声中,原来厚厚的秸层渐渐变薄,原在秸杆中滚动的碌碡也渐渐露出面目;在干燥而寒冷的场面上,可怜的牛马浑身冒着热气,腹下毛梢上滴答的汗水已凝成一个个冰棒。为了使被碾物均匀地受到碾压,这时,第一次“翻场”开始了,劳累的牛马被安置到场边,得到暂时的休息,一家人又手执叉扬,不停地挑起麦秸,并不断地抖动,以让那些脱壳的粮食与麦草分离。等到场面上的麦秸全部翻了一遍,歇了一回的牲畜又上了场。就这样经过三次翻场后,原来扎手的麦秆变得柔软而短碎,藏在麦穗或豆荚中的粮食已全铺在麦秸下面,“起场”开始了。起场就是将麦秸中的粮食抖落,再将麦草挑到场边去。叉扬是挑长一点麦草的农具,荆叉是挑短一点麦秸的农具,经过仔细认真的劳作,场面上只剩下了一层粮食和碎草,然后人们用耥耙推,扫把扫,把它推成一溜,碾场的最后一道工序——“扬场”开始了。扬场得靠风力,由于粮食和草秸的重量不同,风会将草秸吹向一边,有经验的男人有节奏地用木锨将碾物抛向半空,像彩虹一样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女人紧随其后,用扫把再扫去混在粮食中的秸秆,在“刷刷”的扬、扫声中,金灿灿的麦子或青稞、黑油油的豌豆或滑溜溜的胡麻等渐渐成了堆,庄稼人汗渍渍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扬场时如果没风或遇到下雨雪,那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儿。没风,还可以等;如半途中遇到下雨雪,人们只得干瞪眼,没办法,在咒骂老天的同时,赶紧抱来场边的麦草,掩盖那些混在草秸中的粮食。人们把这叫作“塌场”。碾场碾成了塌场,是件很倒霉的事,因为淋湿的麦秸是很难晒干的,尤其在干冷的冬日里。
场边的麦垛渐渐变矮、见底了,场边的柴摞(麦草堆)渐渐变大了;屋里的粮食堆越来越大了,人们皱紧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了。尽管由于天气的打搅,碾场一直快碾到过年了,但人们却在庆幸,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今年的功夫还算没有白费,下一步就是晒粮食,但那只是一件不太费力的小活了。
吃米饭
生在湟水谷地,由于地势高寒,这里是不产大米的,所以过去人老几辈子,有的人是一辈子也没有吃过大米。记得小时候,村上的孕妇快坐月子了,家里人就张罗着到外面去换几碗小黄米,好让坐月子时喝点米汤。小米虽然是杂粮,但因本地不出产,也是一种稀罕物,更不用说大米了。有的人家实在换不上小米,只得炒一些麦子,用茶窝踏碎,美其名曰“麦茶”。听家里奶奶们说,她们当初坐月子时,因换不到小米,只得用麦茶凑合了几天。
上世纪50年代初的一年夏天,嫁到鲁沙尔附近一个村庄的三姑奶奶回娘家,因三姑爷常和塔尔寺大吉哇的阿卡们打交道,那儿的喇嘛给他送了一些大米,三姑奶奶惦念娘家年迈的父母,回娘家时带来了一点金贵的大米。那时我们家大人多,但家里的奶奶妯娌们都没见过大米,更不用说如何做了,最后还得三姑奶奶亲自下厨房。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厨房里挤满了看“稀擦(罕)”的大人小孩,只见她把淘过的白生生的大米倒进锅里,再添水,并用手指量了量米面上水的深度,然后盖上锅盖,叫人点火。一个时辰后,锅盖缝里“噗噗”往外冒的热气渐渐小了,又捂了一会儿,她很庄重地掀开锅盖,哇!就像变戏法一样,车头锅里原来不多的大米竟然成了白花花的半锅,她随后拿出一个纸包,捏出一撮撮红糖,在热气的蒸腾中,撒到白花花的米饭上面,红糖顿时变成了一朵朵赭红色的花朵。当年那一勺略带甜味的大米饭,给童年时代的我留下了极深的记忆,几十年后,还会不时地想起第一次吃米饭时的情景。
上世纪50年代末,生活已极度困难,人们到县城仅有的一两家饭店去吃饭,是要粮票的,只要有了金贵的粮票,一碗白米饭也就是一两毛钱,就是在那儿,我第一次知道,人们吃米饭是就着菜吃的。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在铁路工程局工作,那时,每月供应的口粮是定量的,而且粗细粮有比例,细粮占40%,粗粮占60%,白面和大米算细粮,而包谷面、高粱面、青稞面算粗粮,由于细粮少,就显得金贵,吃它时就算是改善生活,因此,我们多半就吃粗粮。早晨一般有大米熬的稀饭,星期六晚饭是捞面条,节假日有馒头,吃腻了窝窝头、包谷面发糕、高粱米饭和猪肝一样高粱发糕的人们,早把吃顿捞面条、米饭看成是值得企盼的事儿。也许是大师傅为了将稀饭熬得更糊更烂一些,也许是因时间短而来不及,他们常在熬稀饭时加把碱面,吃了几年发着淡黄色的碱稀饭和米饭,使我彻底地不爱喝稀饭、吃米饭了。每当看到家里喝稀饭和吃米饭时,我宁肯啃点馍,也不愿吃它。小时候,曾那么盼望能吃顿米饭的我,竟像和它绝了缘,只有没办法时才凑合一点。
出生在不产大米地方的孩子们都非常喜欢吃米饭,而我这个小时候曾热切盼望吃顿米饭的人,至今却喜欢吃点家乡的面条和馍馍,吃点焦巴洋芋和豆面散饭,而这些饭,就像和孩子们绝了缘,只有没办法时,他们才像吃药一样皱着眉头凑合一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因年龄不同而产生的“代沟”吗?
拉煤去
我的家乡远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世世代代生活在那儿的人们,一直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五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化”的岁月,一年里,除了下雨降雪、家有红白事情,病重下不了炕和逢年过节的日子外,人们都起早贪黑、忙碌在村前村后那几片贫瘠的田地里。就这样忙到头,家里还是缺吃少穿,厨房里缺柴少煨,日子过得很艰难,山坡沟底、涧滩塄坎的枯草、蒿杆,全被扫尽,有些地方经多次“扫荡”,寸草难寻,比房前的台地还干净。为了解决寒冷的冬日烧煨的困难,人们哪怕手头再紧张,也要凑出几个钱,去大通煤窑拉点煤,所以冬日里拉煤是件家里的大事。大通煤窑离老家约160多里,而生产队那几匹(头)可怜的瘦马瘦驴,天天有任务,瘦骨嶙峋地被人们驱来赶去,脊背上、肩胛上、腿弯里的毛都被驮鞍、围脖、后鞧、臭棍磨光了。为了赶在过年前能把煤拉回来,村上的年轻人都靠自己拉着架子车去大通了。
上世纪60年代初,正是我血气方刚的时候,为了给家里多拉一点煤,我和弟弟也借了生产队一辆本该由牲畜拉运的车。那辆车的轮圈和辋条全是生铁铸的,很笨重,人们把那辆车称作“牛肋巴”,“牛肋巴”虽然很笨重,但载重量大,可载一千多斤。吃过早饭后,我们带着干粮和烧水的罗锅等路上必用的物品出发了,由于是空车加上下坡路,我和弟弟轮换着一人拉车,一人坐车。那年月,不要说乡间大路,即就是西川和到大通的公路,也是沙石路,听也没听说过还有个“柏油路”。
我们走完乡间土路走平整的沙石路,走了一整天,快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到了西宁小桥拐弯处。当年拐弯处是属于青海第二安装公司的地盘,近两米高的土坯墙下,是那年月出门人经常打尖的地方。支锅炖茶后熏黑的石头、喂马后剩下的黄草以及骡马的粪便散落在那里,尽管环境污浊,却是马乏人困时歇息、喝水的好地方。我们就地取材,“三石一顶锅”,烧水啃馍,然后在暮色苍茫中,从小桥出发,掉头向大通奔去。从小桥到大通,近40公里,虽是沙石路,但全是上坡路,拉着笨重的“牛肋巴”,确实也有点费劲。那年月,公路上跑的汽车很少,路边全是黑黝黝而高大的杨树,我俩轮换着拉车,走了一夜,直到东方露出晨曦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巍峨的老爷山下。那时山下的大通县城多数是平房,由于拉煤的汽车、马车、架子车多,眼前全是灰蒙蒙的一片,黑房、黑路,就连路旁的树叶上也沾满了煤灰,没有一点鲜嫩的绿色。为了早点装上煤,我们匆匆走过洒满煤末的街道,在街边小店要水啃了点馍,立即跟着拉煤的队伍,踩着厚厚的黑蹚土,爬上去小煤洞的山路。
小煤洞位于县城西侧的土山半腰里,拉煤的马车、架子车和少量的汽车拥挤在煤堆前的平地上,那时,一吨煤约10元钱,我俩交了550公斤的钱,并按编号到“长蛇阵”的尾巴去排队。每当前面装煤后走掉一个,后面的马上将车往前挪动一步,生怕有人加队。一股旋风过来,煤场上的黑灰顿时飞起,排队的人脸更黑了,竟分不清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有人干咳后使劲地唾着黑痰,有人用肮脏的手背揩着眼嘴角,一个个好像戏台上的包公一样,转动着发红的眼睛。场地边上一辆已装好煤的马车歪在一边,原来一条车辕条断了,无助的赶车老汉蹲在那儿,满脸愁容地望着排队的人们;已排到装车处的人露着白牙,向收票的和监秤的点头哈腰,以望能容许自己捡去夹杂在煤中的矸石,并秤够分量。我们在烦躁中好不容易排到太阳偏西,才装好了“牛肋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车拉到下坡边上,一个拽住拴在车轴上的绳子向后用劲,一个双手握辕,双脚前蹬,一步步挪下了煤窑山。当我们拉着“牛肋巴”走过老爷山脚下时,太阳的余晖已经爬上了山顶,不久暮色便笼罩了北川大地。
我们在山下小店匆匆吃过晚饭,便立即上路,黑黝黝的杨树林夹道中,一条灰色的沙石路指向西宁方向。从大通往南行,一路正好是缓下坡,弟弟虽然在前面拉着绳子,但基本上用不着使大的劲。好在那年月夜里路上汽车极少,走夜路,只要遵循“白水黑泥茄色路”的古训,你扶好车辕条顺着路走,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一路上除了偶尔碰上拉煤的马车和个别汽车外,很少见到行人。我俩有时说几句话,但脚不停,寂静的夜里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车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声,路边的电杆和树木慢慢地向后退去,新的电杆和树木又渐渐地出现。恍恍惚惚中,我似乎觉得自己在和姨娘说话,姨娘絮絮叨叨地在说着她家里的事情……忽然“牛肋巴”吭噔一声,辕条猛地摆动一下,惊醒后才看见车轮已在惯性的驱动下,跨过了农民为浇水而在路面上开挖的小沟。路边树木的缝隙中依稀露出桔黄色的灯光,我猛地发现在车前“拉稍子”的弟弟不见了,惊恐中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远远听见他在前面答应的声音。两天两夜没合眼,原来他也睁着眼睛睡大觉,丢掉拉绳跑远了。弟弟回来后,我俩都庆幸车子没有跑出路肩,造成翻车,于是决定就地歇一会儿。朦朦胧胧看见路边有个牌子,上面写着“赵家磨”。几十年过去了,赵家磨这个地名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它是宁大公路边上的一个村庄,基本上是在现在大通铝厂那个位置。
又当东方发白的时候,疲惫的我俩又回到前晚打尖的地方——小桥往西川拐弯处的围墙下。经过两天的折腾,我俩满脸污垢,如果妆扮“社火”中的哑巴,根本用不着化妆。虽然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但以后的路程全是上坡,真正吃苦的路途还在后面,吃过简单的开水就馍,我俩肩套拉绳,躬着腰,轮换着扶辕、拉纤,艰难地一步步沿土巷道、三其、大堡子、巴郎梁,经多巴向家乡挪去。火辣辣的太阳悬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汗水浸透了衣背,晒干处全是硬邦邦的白色汗渍,当第三天的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陪伴着我俩的“牛肋巴”终于走进了村口的“背水路”。
也说酒
中国造酒的历史源远流长,名酒荟萃,品种繁多,享誉中外。据说发明酒的人名叫杜康,后来杜康竟成了酒的代名词,大名鼎鼎的魏武帝曹操就说过:“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人一般只要出了名,他的祖籍和出生地就沾了光,人们为了荣耀,都想套近乎,争来争去,莫衷一是,所以一些历史名人的籍贯就不止一处。杜康是名人,有人说他是陕西白水人;有人说是河南汝阳、伊川人;有人说他是夏朝的第五代君主;有人说他是汉代酒泉太守;有人说他是周秦时著名酿酒师;更有人说他是古时一位穷人,当长工时,有一次偶然把高粱米饭放在树洞中,时间久了,米饭发酵成了酒。所以开始名叫“久”,后来才有了“酒”字。酒到底产生于何时,现已无可考。也许人类的历史有多长,酒的历史也差不了多少。
酒和人的饮食文化关系太密切了,所以有关酒的历史典故俯拾皆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从殷纣王的酒林肉池,到楚汉相争的鸿门宴,再到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酒后杀人、关羽温酒斩华雄,再到贵妃醉酒、赵匡胤杯酒释兵权、鲁智深醉打山门;“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直说得唾星乱飞、口干舌燥,也说不完。正如《三国演义》开篇词中所说的那样:“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它能通血脉,活经络,增进健康,有些药就得“以酒送服”;它可以使人拉近关系,联络感情,增进友谊,不是说“米面夫妻,酒肉朋友”吗?你看那“宴桃园豪杰三结义”、竹林七贤,哪个与酒没关系?但酒也能乱性,少饮有益,多饮有害,酒后无德,言行失控,甚至耽误大事,酿成大祸,更有甚者,“酒驾”造成了多少家庭悲剧?真是不胜枚举。所以青海著名作家陈元魁先生曾说酒是个怪东西:能使抠皮变得慷慨;能让腼腆者变得活泼;能让胆小者变得胆大;能让慎言者吹牛;把正常人变成疯子;把健康人变成病人;把“圣贤”变成小丑。因此古人把“酒、色、财、气”列为立身之四戒。
酒是粮食的精华,“一滴千颗米”,故把酒看得很珍贵。粮食来之不易,被视为“天物”,浪费五谷粮食,“暴殄天物”,说死后到阴曹地府,将要被罚吃蛆。所以过去除了祭祀天地祖先、婚丧嫁娶,人们是不会将宝贵的粮食酿成“猴儿尿”的。因其珍贵,过去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对何种情况下用酒是很重视的,在祭祀、婚嫁、宴宾时,用酒表示敬重,表示诚心。皇帝在奖赏有功边将、大臣时,也常用赐“御酒”的方式,表示奖励,汉武帝赐御酒给骠骑将军霍去病,因而就有了“酒泉”的地名。伴随着庄重的饮酒过程,也有了一些饮酒的礼仪和规矩。虽然“十里不同俗”,但无酒不成宴,“略备薄酒,敬请光临”,长幼有序,敬老、尊长、敬客的酒场规矩是一致的。行令猜拳时忌吵闹喧哗、忌粗野放肆、忌贪杯,助兴即可。
青海人好客、行为豪放,《西宁府新志·地理志》中就说“民俗质朴,崇尚气力,酒礼之会,上下通焉。”他们虽不太讲究端午节饮雄黄酒、中秋节饮桂花酒、重阳节饮菊花酒,但对春节期间拜年的客人敬“年酒”是很重视的。尤其青海是青稞酒的故乡,每逢婚嫁与喜丧,诸个环节都有酒,拦门盅、开席先敬酒、开拳、打通官、上马三杯酒,都以将客人喝醉为荣。
互助人民作为青稞酒的最早发明者,其生活的历史就是青稞酒的发展史。远在明、清之际,互助民间就有以青稞为原料用土法酿酒的记载。据史料记载,后来有几位山西客商到威远堡(今威远镇)经商,就在当地人生产酩酼酒的基础上,以青稞为主要原料,采用山西杏花村汾酒的制曲、发酵、酿造等传统工艺,酿造出清香甘美、厚重爽口的“威远烧酒”(即今互助青稞酒),并逐步形成实力雄厚的“天佑德”、“永庆合”“义永合”、“世义德”、“文玉合”等八大作坊。酒香不怕巷子深,于是各地商贾纷纷赶着骡马,翻山越岭来此驮酒。沿途闻香而来买酒者络绎不绝,因此民间流传着“驮酒千里一路香,开坛十里游人醉”的佳话。如今,互助酒的广告已上了中央电视台,其品种的繁多、包装的华丽,叫家乡人看了也眼花缭乱。
从树皮盒子说起
记得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家里除了掌柜的有一个长年挂锁的神秘钱桌外,其他人都没有可锁的东西。奶奶和妈妈各有一个树皮盒子,里面放有“荷包”(别针的东西)、顶针、纽扣等一些零碎东西,也许盒子使用的时间长,油渍渍地已看不出树皮本来的颜色。盒子是用桦树皮做的,圆形的盒子由盒子和盒盖组成,盒底和盒顶的接茬处都用均匀的针脚缝制,做工非常精细。那时,家里没有可玩的东西,有时我们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再一件件装进去,玩得无聊了,再去玩其他的东西,所以桦树皮盒子留给了我很深的童年记忆。那时,邻居家有人给丹噶尔福音堂的外国人做饭,记得有一年,他回家时带来了一些外国人用过的“洋铁”盒子,送给村上和他关系好的人。盒子上印有花花绿绿的图案和一些不认识的外国字,盒子里面亮晶晶地发着银色的光。得到盒子的人们简直像得到了一件稀罕的宝贝,回去和家人仔细端详,反复把玩,舍不得装东西,最后又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生怕丢失。
随着岁月的流逝,树皮盒子也渐渐地失宠了。在那日用品简陋而手头紧缺的年份里,在不产水果的故乡,能捧着一个水果罐头去看望患病的老人或亲友,那可是一件很珍贵的礼物,望着瓶子里那圆溜溜紫红的杨梅,或一瓣瓣桔黄的橘子,娃娃们只有流涎水的份儿。于是有的人家就有了空玻璃罐头瓶,光溜溜而透明的罐头瓶成了新宠,看不上眼的桦树皮盒子被扔进了灶火门。
再后来玻璃器皿越来越多了,喜新厌旧的人们早已看不上样子难看而“土气”的罐头瓶了,尽管可放顶针、纽扣等一些零碎东西的器皿很多,但人们已不喜欢使用顶针了,更不喜欢收藏像纽扣等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了。年轻人的服装一年几变化,而且向往的都是名牌货;就连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也要逛逛成衣店,穿起了大红大紫的唐装来,抛头露脸地在广场上跳起了锅庄舞,也不怕儿媳妇们笑话;那些会做针线活儿的巧媳妇们的手艺,再也派不上用场了。过去妈妈们在路上捡到一个扣子也要高兴半天的事儿,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了儿孙们嘲笑的话柄。
很久没有听到“物美价廉、经久耐用”这样的词儿了,在讲究包装、提倡提前消费的今天,再说起树皮盒子、罐头瓶,未免让人们觉得太寒碜。你看哪,富丽堂皇的糕点盒、包装精美的美酒盒,被人们像丢破烂一样扔进了垃圾桶,这些东西如果让《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里的楚国人看见,也许“买椟还珠”的事儿还会再现。回头一想,我们真的需要为几块糕点、一瓶酒这样去包装吗?……物华天宝,归我所用,我们是不是真的已经很富有了?
秋风古道车马店
在过去交通不便、物资短缺的情况下,生活资料的搬运、小商品的运输主要靠车拉马驮,有的情况下,甚至还得人背肩扛。听老人们说,在寒难的岁月里,村上有人为了生计,曾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到数百里外的窑街去背瓦缸,等回来一看,原来大缸套小缸,小缸中还有盆罐之类,一数竟有七件,人们在惊叹之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张三爷听了并不以为然,他说他的邻村阿舅还从四川背回一只古瓶呢,四川可比窑街远多了。
长途搬运东西,肩扛人背那只是个别现象,绝大多数还得靠畜力,所以那时候大路上有许多驮队和马车,甚至还有骆驼。马脖子上的铃铛声,木板车行进时的吱扭声,车户的吆喝声时断时续,简直成了那时古道上的一道风景线。
过去,乡下的马车进城,一时半会儿办不完事情,还得在城里过一夜;再说,乡下也有个远近,一些上粮的、拉煤的、送货的骡马走了一天,累得汗顺着毛梢不断滴落,也得让它们歇息一下。乡里人进城,围着城圈走一天也没个认识的人,夏天的晚上还可以爬铺台、卧桥洞,冬天的夜里真难挨,于是,专供车户和车马过夜的车马店就应运而生了。
过去人们把车户也叫车夫、脚户或车把式,有的车户承运货物,远的甚至跑到陕西、河南、山东一带,如清朝末年发动“黄会”起义的丹噶尔人李旺就是一名车户,他在为人拉运货物的途中,途经陕西潼关时认识了曾参加过义和团的山东裴道人(又叫铁板道人),返回后与之筹划,发动了那次惊动清王朝的黄会起义。
当年,西宁城内外就有多家车马店,即就是今天很繁华的人民街西端北侧,当年也有个车马店,这个马车店一直坚持到上世纪70年代初,才寿终正寝。城西莫家路也有个车马店,位于兴海路小学东侧不远。高大的车门,便于车马进出;宽阔的大院,便于车马停放。车马店里都盘有专供骡马吃草料的食槽,食槽上方有横木,以拴绑骡马辔头缰绳;有条件的,还有供骡马饮水的水槽;有供车户住宿和做饭的屋子。屋子里有供睡觉的打泥炕(土炕),上面铺有青沙毡(用杂毛擀制的粗毡),盖的靠车户用自己的皮袄解决。车马店免费提供开水和锅台,车户可以搭伙或自己凑合吃饭。车马店有用之不尽的骡马粪,所以冬日的土炕一直被烧得暖烘烘;但夏日土炕上臭虱、跳蚤数不清,油灯一灭,成群的臭虱纷纷从墙缝钻出来,跳蚤从毡下窜上来,一晚夕难睡个囫囵觉,真是“店里的臭虱,专门吃客”。住过这种店的老人们说,客店土墙上沾满了挤死的臭虱血,斑驳陆离,让人毛骨悚然。条件虽然很简陋,收费也较低廉,比起露宿可要好多了,况且车马也安全。
城里的车马店尚且如此,乡下大道旁的车马店的条件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过去,人们习惯上把车马行进一天的路程称作“一马站”,从西宁出发,到南川上新庄为一马站;到西川扎马隆为一马站。因为车行到此,已是红日西坠,人困马乏的时候,所以,很久以来,这两个地方也设有车马店。人们在这儿休息一晚,第二天又可以精神抖擞地翻拉脊山、进湟源峡了。从西宁到上新庄、扎马隆,当年马车要整整走一天,半路上也得让骡马歇息歇息,所以南川总寨、西川阴山堂成了车马最佳的歇息地。当年这两处地方就有供骡马吃料饮水的车马店,只不过很少有人在这儿住宿,因为离天黑还有一段路程要赶。
浪西宁
我小的时候,乡下人把西宁叫作“城里”,浪一趟城简直是许多人最大的奢望。但大人们却戏谑说,西宁城是砖包城,乡里人头一次进城,嘴里要叼个驴粪蛋,才让进城门洞哩。那时候,乡下有钱人是骑马、骑骡子进城的;穷人们只得靠步行。如果有要事非要进趟城,一会儿工夫,全庄子谁都知道了,于是就有人来央求他捎带买点东西。等他回来后,见过、听过的古今儿也要说上好几天。其实,我的老家离西宁只有50里路,而就这短短的50里路,村上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城里,其中就包括我的曾祖母和两位奶奶。
其实,曾祖母的娘家在与塔尔寺一山之隔的河湾村,只要沿村前土路北行,出川口就是阴山堂,不远处就是现在的海湖新区。曾祖母活了77岁,一直到逝世,出远门就是走过回娘家的这12里路,一辈子奔波在故乡沟沟洼洼里,不要说见过当年西宁的样子,就连甘河口外多巴川的阵势也没见过。祖辈三位奶奶中,只有我的奶奶去过一次西宁,那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的一年。患白内障多年的她实在忍受不了疾病带来的痛苦,听说城里的医院能动手术,于是下决心去了一趟“遥远”的西宁。准备了几天后,清晨坐着吱吱扭扭的马车,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赶到西宁,两天后双眼又蒙着纱布回了家。尽管奶奶这辈子总算去了一趟城,但对西宁没有一点儿印象。虽然没有见过城里的啥模样,但她却是妯娌三人中惟一双脚儿踩过城里地面的人。
生活困难的上世纪60年初,十多岁的我因故跟着村上一位乡亲去了一趟城,去时是坐着村里到大通拉煤的板车到西宁的,披星戴月折腾了大半夜,等到办完事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在城里无亲无故的我们心里恐慌得很,于是打定主意走回去。我们沿渔场台前的沙石路,迎着灼热的阳光急匆匆南行,过清水河时天就黑了。幸亏一弯新月冷清清地照着蚂蚁沟满山婆娑的树影(那时还没有蚂蚁沟水库),但走在寂静无人的山谷里,恐惧一直伴随着我们,等到翻过红垭壑(今西宁卫校所在地),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只好借宿到附近昂藏村的亲戚家,亲戚惊愕地说:“哎哟!天快亮了。”
后来,铁路通到了海晏,人们可以到15里外的双寨车站去坐车,但每天只有来回一趟列车,人们想去城里,只有等到傍晚,当天是回不来的;再后来,公交八路车也通到了离家20多里的西川砖瓦厂,基本上已经近了一半路程。虽然还得走两个多小时,去趟城还是不太容易,但比原来好多了。
上世纪70年代初,青海钢铁厂(后来又改名轧钢厂)和青海第二化肥厂在甘河滩建立,随之货运铁路也通到了那里。古老而偏僻的甘河滩第一次有了接送职工上下班的轿子车,但是不对外的。大路上跑的车越来越多了,原来的沙石路也换成了柏油路,乡下去过城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人们的衣着也越来越“洋”了,年轻人的头发也越来越长了。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乡下的变化也日新月异,当年的土墙泥屋已被“小洋楼”所取代,电视、冰箱、电灶、摩托车早已不是新鲜玩意,成天和黄土打交道的,竟然家里也有了澡堂!村口的大路有人负责专门打扫,两旁像西宁的街道一样,种有松、槐、榆和华北珍珠梅等灌木;一到晚上,明晃晃的道路灯把村庄照得比正月十五耍社火时还亮。出门上路,村前鲁沙尔到多巴的班车十多分钟上一趟,而且不少人家还有了自己的私家车,上半天还在家里和邻居喧板,短短的半天没见,一问,才知道刚刚去了一趟西宁北山市场。这么快就浪了一趟西宁的事儿,竟然真的像做梦一样,落到这一辈人的头上!
看电视
据说英国人贝尔德于1924年发明了最原始的电视机,用电传输图像;15年后,美国推出了世界上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并于1954年造出了彩色电视机。但我第一次见到电视机时,已经是近四十年后的1976年9月了。
那时,西(西安)延(延安)铁路正在紧张修建,我所在的工程队正在开凿位于陕西富县境内洛河边的平泉隧道。一天下午,炙热的太阳正照在向阳的隧道口上,在震耳欲聋的空压机吼叫声中,洞里人与人说话,就像两个聋子说话一样,在扯着嗓子喊叫。往隧道口推运土渣的矿车出去后一个也没有回来,怕完不成当天任务的班长心急火燎地冲出洞口,想狠狠训一下那几个偷懒的兄弟。洞外由抛弃物筑成的路基上,推矿车的几个在那儿呆呆肃立,不远处队部院里的枣树上,大喇叭正在播放着低沉的哀乐——毛主席去世了。几天后,队上通知全体工人要到交道公社去看首都举行的毛主席逝世追悼仪式,虽然工程队里也布置了灵堂,并隆重地举行了追悼活动,但公社那里有电视,像看电影一样,我们见到了几千里外北京开追悼会的实况。以前,虽然听到过电视,但能真正见一会“电视”,心里着实在期盼。
其实,那次我们去看的是首都追悼大会实况的重播。富县交道公社在离平泉40多公里的交道塬上,中午饭后,我们分乘几辆解放牌卡车出发了。卡车驶过洛河便桥,沿着危险的柳湾村后的盘山公路,吭哧吭哧地上了峁,来到平坦的交道塬上,过龙王庙、西茹子,又走数十里,来到公社院里,直等到太阳落了山,院内人影模糊时,有人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摆上了一个黑黑的物件,不久就见到一尺见方的屏幕上人影晃动。但站在黑压压一院人群里,尽管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表情肃穆,但那只有黑白两色的小小屏幕上的景象,什么也没有看清。结束后,我们又登上卡车,在漆黑的陕北塬上奔波数十里,回到平泉村。虽然没有看到具体的图像,但那头一回看电视的经过,却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两年后,我调到西宁铁路中学工作,学校里有台2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天晚饭后,管电视机的把它抬到宿舍前的小平地上,放给大家看,因为正在放映连续剧《霍元甲》,不要说娃娃们,就连大人们也等不及。电视机还没有搬出来,平地上早已摆满了小凳子,心急的孩子们连饭都没吃,已经守候在那里。那时候的电视机,只有单位能置得起,小小老百姓家,做梦也没想过会有一台自己的电视机!
1983年,工作了一辈子的父亲退休了,他决意要回到老家去,并下决心动用退休金买一台电视机,以便在缺乏娱乐活动的乡下有个解闷的东西。于是我们拿着那时非常值钱的几百元钱,找人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先拿回家里试一试。当小小的电视机搬回学校时,一下惊动了左邻右舍的娃娃们,我家成了学校里第一个有了电视机的,孩子们为再不用到平台上去挤而兴奋了好几天。但好景不长,几天后机子被搬到乡下,又一次轰动了小小的山村,又成了村上的第一家。
记得那天接上电源后,屏幕上像炒豆一样,麻点儿跳跃成了一片,扭动旋钮,不是“条纹布”,就是“满天雪花”。弟弟拿着新买的二十几块钱的天线架,从东房顶跑到北房顶,吆喝着:“见了没有?”但传出的声音仍是阵阵炒豆声。七嘴八舌中,有人说是天线太低了的原因,于是弟弟很快从自己栽的树木中,砍了一棵高而直的树,斩头去尾,扛到了门前的土坡上。天线被捆扎在高高的树杆顶端,明晃晃地晃动在晴朗的天空中,但屏幕上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人群中又有人说把天线再抬高一点,沉而长的树杆又被抬到庄廓后面的山坡上,尽管人们已累得七窍生烟,但屏幕上“条”与“点”转换依旧。彻底丧失了信心的伯父一脸沮丧,闷闷地下炕穿鞋走了,仍然不甘心的娃娃们一会儿跑出去给抬天线的人们通报屏幕的信息,一会儿又跑进来看看屏幕的变化。当十八般武艺使尽的时候,无可奈何的人们还是回了自己的家。后来才知道,由于大山的阻拦,地处山窝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失去用处的电视机成了一件无用的摆设,在柜上摆了好几年。
如今,人人家家有了电视机,而且都是彩色的,屏幕也越来越大,许多还是“液晶”的。回想起当年的“看电视”旧景来,说给孙子们听,他们已不太相信,竟说“爷爷,你是否在编故事来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