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吸血鬼文学与疾病的关系
2012-04-29张璐璐
张璐璐
吸血鬼是西方文艺作品中最常出现的妖魔形象。从古希腊、中世纪传说,再到近现代的哥特小说,直至当今影视世界,它的身影一直活跃在人们眼前。比起其他魔怪形象,吸血鬼受关注的程度堪称第一。在吸血鬼传说传播的千年时间里,其形象不断地发生变化:从神魔变为僵尸,从丑到美,从无情变为人性化。这些变化,反映了不同时期人们对吸血鬼这一妖魔的不同态度。而这种态度的转变,不仅受到不问历史时期社会文化的影响,也和两种疾病,即黑死病和结核病有着密切的关系。
对人类来说,疾病是一个可怕的敌人,具有破坏性和致命性,给人们带来痛苦,但却无法避免。医学史一直认为“疾病几乎与地球上的生命同时存在”。疾病的产生和传播是与人类文明的进程结伴而行的,并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小的方面来讲,它会使人的心理、行为发生偏差,影响个人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有时会扩大到整个社会群体(如公共卫生习惯);从大的方面来说,它会促使医学、科学的进步,宗教、文化的变革,甚至是社会政治结构的变更。同时,作为大自然中的客观存在,由于和人类生活关系过于紧密,疾病本身也被打上了生活和社会的烙印,被人们赋予社会道德的意义。不同的疾病由此产生了不同的隐喻,这些隐喻广泛地呈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如宗教、哲学、军事,乃至文学创作。黑死病和结核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参与了吸血鬼传说的创造和传播,并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首先是黑死病。黑死病爆发于14世纪中叶,也称为欧洲大瘟疫。它带走了两千五百万人的生命,造成了欧洲三分之一人口的死亡。正是这一场瘟疫,使吸血鬼迷信形成风气。在黑死病以前,古老的吸血鬼主要是神或魔的形象,如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幽灵之神的侍女恩浦萨、人面蛇身的女怪、半人半鸟的女妖等都会在受害者熟睡时吸他们的血。这些吸血者不同于后来的吸血僵尸,它们地位较高,乃是神界或魔界的子民。公元3—5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结合了基督教的神学观,认为人死后还有灵魂,但如果生前没有接受临终涂油礼,或是没有葬入圣地,或是被开除教籍的人,在末日审判时是无法得到拯救的。于是,有一些灵魂便从炼狱里跑出,重新侵占躯体。这种附身的死尸使吸血鬼的形象开始从神魔世界走向人类自己的世界。不过,这种传说或迷信在当时并不普遍,没有形成广泛的影响。直到14世纪,俗称黑死病的这场遍及欧洲的大瘟疫使以前只零星出现于传说和记载的吸血鬼开始伴随着瘟疫的脚步,成为魔怪中的明星。对于吸血鬼传说来说,黑死病不仅扩大了它的传播范围,也使其在身份、外貌及如何杀死吸血鬼等细节方面完善起来。就传播的角度而言,有关吸血鬼传说原本只流传在中欧的少数地区,瘟疫爆发后,人们出于恐惧,加速了这类传说的传播速度,并随着瘟疫的蔓延,扩散到整个欧洲。在民间,吸血鬼迷信蔚然成风。另外,由于教会的“神遣说”并不能很好地解释黑死病的病因,人们需要新的教义来解释苦难。因此,当宗教改革运动展开后,很多神学家针对恶魔、僵尸等作出不同的解释并发表论文,这在无形中助长了吸血鬼故事的传播。就细节方面而言,首先在身份上,由于黑死病造成了人口的大量丧亡,薄伽丘的《十日谈》就描述了佛罗伦萨“每天,甚至每个小时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坟地再也容纳不了……只好在周围掘一些又长又阔的深坑,把后来的尸体几百个几百个葬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为了避免被传染,有时在患者并未确定死亡的情况下就将其匆匆掩埋。当患者在坟墓里挣扎时,可能会造成肢体的扭曲、出血,一些侥幸逃出坟墓,其可怕的形象理所当然地会被认为是复活的吸血僵尸。还有一些被活埋的患者在昏迷中醒来时可能会因饥饿而以其他尸体果腹,或袭击他人。他们也会被认为是具有魔力的僵尸。这些人们亲眼看见的“复活的尸体”和以前不能葬入圣地或他们可能没有来得及做临终宗教仪式的联想,把旧有的迷信观和“现实”联系在一起,在很多人眼里,吸血鬼的身份被认为是会吸血伤人的死去的僵尸,而不再属于传统的神魔世界。在外貌方面,这时候吸血鬼的外在形貌是丑陋的。黑死病之所以被称为黑死病,是因为患者身上会出现黑色的肿块,流出脓水。一旦这种黑色的不祥肿块出现,患者可能在三天内死去。现在的医学界普遍认为黑死病实际上是一种鼠疫,还有少数学者认为是埃博拉出血热。但这两种疾病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患者的身体会出现出血现象。可以想象,黑色的肿块,流血的身体,由这样的死者变成的吸血鬼更符合宗教故事里所描绘的冰冷无情的怪物,而绝不可能是美丽的。在如何对付吸血鬼方面,黑死病对传说的这部分也产生了影响。吸血鬼怕大蒜,其实是人们把蒜的消毒作用,也就是把疾病的防治与吸血鬼迷信结合起来的产物。1665年的伦敦大瘟疫,被认为是黑死病在17世纪的再次肆虐。当时的防疫措施之一,就是在街道上燃烧辣椒、蒜等具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物质。现在的吸血鬼传说中,火可以烧死吸血鬼。也和这次瘟疫有关。当时的疫情十分严重,约有十万人送命。但1666年的伦敦大火后,黑死病却销声匿迹了。大火由一个意外引发,火势十分凶猛,烧毁了上万间民房,伦敦六分之一的建筑被毁,一些坟墓被烧毁后露出了木乃伊一样的尸体。火灾过后,原本蔓延的疫情突然结束。虽然现在的研究者认为这是一个巧合,但在当时,无疑丰富了吸血鬼传说的内容。以前杀死吸血鬼主要是用制造十字架的木桩,现在火焰变成了有效、便捷的方法。
其次是结核病。这是由结核杆菌引起的传染病,其中以肺结核最为常见,俗称痨病。在1944年链霉素被发明以前,这种病的致命率是相当高的。直至今日,结核病仍然是一种令人色变的顽疾,治疗过程十分漫长,药物的副作用对身体尤其是肝部的伤害很大。而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这种病的不明病因和致命性带给人们的除了恐惧,还有不尽的神秘感,因而会附会出不同的意义。结核病带给吸血鬼传说、故事的影响,也不仅仅在疾病本身,而是和它的一系列隐喻相关。18世纪末,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兴起,由于浪漫主义作家不喜欢如实地描写现实生活,而对中世纪带有神秘色彩的历史和民间故事极感兴趣,因而不仅使吸血鬼迷信复苏,也将之带入了文学领域。18世纪到19世纪,出现了不少有关吸血鬼的作品。如柯勒律治的《克里斯贝尔》、济慈的《无情的美人》、波利道利的《吸血鬼》、勒·法努的《卡蜜拉》及斯托克的《德拉库拉》等。而作为19世纪最普遍的死因的结核病与吸血鬼文学之间的关系除了外表特征外,更体现在结核病的隐喻带给吸血鬼文学的影响上。
从直观的外在形态上看,结核病的典型症状是患者形体消瘦,面色忽而苍白忽而潮红,彻夜不眠,沾血的双唇(吐血),这很容易让人们将之与传说中的吸血鬼建立联系。事实上,在18、19世纪的吸血鬼作品中,很多作家是把吸血鬼等同于结核病患者的。他们不仅外貌相似,在小说中,对付吸血鬼也使用了医学手段。如著名的吸血鬼猎人范·海辛就具有医生的身份。在《德拉库拉》中,提到对吸血鬼伯爵睡过
的泥土要进行消毒、净化。可见,在此时吸血鬼已经成为结核病症状的自然隐喻。而从深层角度来说,虽然结核病造成的死亡是非常痛苦的,但浪漫派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结核病导致的死亡来赋予死亡以道德的色彩,认为这样的死消解了粗俗的肉身,使人格变得空灵。于是产生了结核病的一系列隐喻,这些隐喻改变了原有吸血鬼传说中的很多重要因素,吸血鬼的形象从外貌、身份到个性、活动区域都产生了极大的转变。首先,由于黑死病的可怕症状和严重疫情,在黑死病影响下的传说中,吸血鬼的外表是肢体扭曲、相貌丑陋的,甚至可能发出腐臭的气味。而在18、19世纪时,结核病与罗曼蒂克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优越品性的标志,代表了高雅、精致和敏感。诗歌和小说中的很多结核病患者往往拥有极致的美貌。如《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疾病的消耗使她的身体显得顾长而苗条,脸颊因低烧呈现出玫瑰色。”《汤姆叔叔的小屋》中,小爱娃“披着金色的头发,双颊绯红,两眼因体内的低烧而出奇的明亮”,“她的美是极致的美”。痨病相不仅成为女士的理想外貌,也成为一些绅士追求的目标。如《基督山伯爵》中的阿尔贝子爵就以自己苍白的脸色自豪。这种特殊的审美标准也被带入当时流行的吸血鬼文学作品中,很多吸血鬼都具有结核病患者的特点。如在《卡蜜拉》中提到“她的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卡蜜拉的脸会渐渐发红发烫,胸口鼓胀,不断地喘着气”。具有痨病态的卡蜜拉是美丽的:“鼻子、嘴巴非常美”,“她有一头美丽的秀发,金色夹杂着褐色”。而在据说是以拜伦为原型的小说《吸血鬼》中,吸血鬼吕温特爵士是个相貌英俊的花花公子——拜伦恰恰是一个结核病患者,并表示自己宁愿死于痨病,因为这会使自己变得有趣。在另一位患有结核病的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无情的美人》中,提到女吸血鬼“美似天仙”。也就是说,结核病的“神话”使作为结核病症状自然隐喻的吸血鬼开始摆脱了丑陋的外表,变得美丽起来。同时,作为高雅、敏感的象征,结核病的这一隐喻使吸血鬼的世俗身份也发生了变化。在早期迷信和大瘟疫流行时代,吸血鬼往往是由普通人变成的,更多的是农民(普通人的医疗卫生条件差,更易染病)。而在19世纪,痨病被理解成一种外显的风度,这种外表成为19世纪礼仪的标志。在这时期的文学想象中,结核病成了一种具有优雅贵族色彩的疾病。在这种情况下,“患有结核病”的吸血鬼们的地位被提升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是贵族,如德拉库拉伯爵,卡恩斯坦伯爵夫人,鲁斯凡男爵等,吸血鬼中很少出现农民或资产阶级。其次,结核病被想象成一种爱情病的变体,人们认为它能带来情绪的高涨,能够催发性欲,并且能产生一种超凡的诱惑力,患者可能会因病而变得性感起来。如茶花女“这个女人的眼睛里不时地闪过一丝欲望的光芒,让人觉得被她爱上的人,一定会在她那里寻到爱情的天堂”。这种情况也同样反映在相关吸血鬼作品中,《无情的美人》中,女吸血鬼眼中“野性的光芒闪闪”,诱惑了无数的骑士;吕温特爵士是勾引良家妇女的浪荡子,卡蜜拉在上百年的时间里让很多受害者深深地爱上她,而在波德莱尔笔下的女吸血鬼则完全成了淫荡的化身。不难看出,结核病的爱情隐喻带给吸血鬼的变化是使他们从无情的死者变成“有情”的活死人。这一时期吸血鬼文学作品中的情欲色彩让原本使人厌恶恐惧的吸血鬼变得魅惑起来。人们甚至开始喜欢他们。在这里,结核病的隐喻扭转了吸血鬼丑陋、可怕、无情的形象,使旧有的迷信成为诗歌、散文所欢迎的对象,更成为哥特小说的重要内容。
由此可见,吸血鬼传说在受到宗教的影响之外,也体现出人们对某些重大疾病的联想,并随着这种联想不断地改变其形象和内容。
参考文献:
[1](美国)苏珊桑塔格著程巍译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意大利)乔万尼薄伽丘著方平,王科一译十日谈[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3](法国)亚历山大,小仲马著,王慧君,王慧玲译茶花女[M]奎屯:伊犁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