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黑色幽默小说的叙事艺术
2012-04-29石英
石英
引言
黑色幽默小说是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特征为一体的一个小说流派,其产生有着独特的时代与社会渊源。20世纪上半叶,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推动了经济的繁荣,但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科学技术在帮助人类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毁灭着人类。以“冷战”、越战、古巴导弹危机为代表的政治事件,以反战、环保、反主流文化运动为代表的社会、文化运动,和以存在主义为代表的哲学与科学的发展共同构成了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产生与发展的土壤。黑色幽默(Black Humor)不同于传统的喜剧,同时也颠覆了传统的悲剧,它是以喜剧的形式传达悲剧的内容,是一种变形喜剧。“黑色”指的是人们当时所处的可怕而又荒诞、滑稽的生存现实,而“幽默”则是人们面对那样一种现实所作出的“荒唐、滑稽,又令人痛苦、绝望的、大难临头的幽默”。
黑色幽默小说以其鲜明的艺术特色被誉为当代美国文坛的奇观。黑色幽默小说的内容是复杂的,其形式更是多样的,但从叙事角度来看,黑色幽默小说的叙事手法却具有非常相似的特征。无论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约瑟夫·海勒,还是唐纳德·巴塞尔姆,小说家往往用破碎、片段的语言追求叙事的松散性,以多维视角反映现实的荒诞与虚无,用嘲讽、冷漠的语气达到“黑色幽默”的效果。本文将从叙事结构、叙事角度以及叙事语言三个方面解读黑色幽默小说的叙事艺术,突显其典型的后现代特征。
松散的叙事结构
在黑色幽默小说中,读者往往很难找到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小说根本不是结构紧密的封闭体,呈现在读者眼前的不是无数碎片拼出的巨幅拼贴画,就是数幅“拼贴画”拼成的“剪辑”。首先,小说不按传统的时间顺序发展。全新的时空概念是黑色幽默小说的典型后现代特征。小说中的现实时空与幻想时空是混淆的。为揭示荒诞现实中人类生存的困境,小说往往以政治、经济、文化、战争等史实为背景,但同时又抛开写实的效果,将现实中加入幻想、在真实中掺入虚构,故意追求时间与空间概念的虚幻与含混。例如冯。内古特的《泰坦的海妖》,小说的主人公现代人康斯坦在“时间通向漏斗”里得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是传统的时间顺序不复存在,在他经历了火星、金星、土星及其最大的卫星泰坦的星际旅行后,不仅地球上的时间概念被彻底颠覆,他自己的记忆和思维也被清洗,他的地球人的身份被火星人恩克所取代。正是通过这种时空混淆的叙事,作者意味深长地向读者传达出现实生活中的努力毫无意义、现有生存概念全被抛弃的黑色幽默小说惯有的结论。此外,小说的历史文化时空与现代生活时空也是混淆的。黑色幽默小说常对童话、神话等经典进行戏仿,通过小说的时代性与所被借用框架的经典间的强烈反差制造“黑色幽默”的效果。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就是一个典型。小说中,作者将家喻户晓的格林童话的框架搬入现实时间,用以描述现代人的生活与存在,通过两个“白雪公主”的巨大反差,作者成功地刻画出现代生活的可笑与可悲。其次,小说也不再按照传统的前因后果的逻辑思路发展。模糊的意义、开放性的组织结构是黑色幽默小说的另一典型后现代特征。阅读时,读者不要再期望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小说家往往故意用一些偶然的、突发的事件来破坏叙事的条理性与完整性,有意颠覆传统小说的完整逻辑。因为,黑色幽默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它既不将传播道德、教育人生视为己任,也不像现代主义小说那样以探讨人心的广博为目的,而是看透了意义的虚无与荒诞,放弃理性的追求,转而追求对人类处境的失望与绝望、对终极意义的无望的真实反映,揭露的同时无可奈何地调笑。罗伯特·库弗的《保姆》可以说将此特征发挥到了极致。整篇小说没有任何可靠的情节叙述,提供给读者的只有一个背景,即塔克夫妇要参加晚宴,于是请了一个保姆看管三个孩子。读者在整篇小说中既找不到情节,也找不到中心内容,更找不到期待的结果。正是借助松散的叙事结构,黑色幽默小说家成功地避免了传统小说的自圆其说,成功呈现给读者开放的结局,启发读者以自己的方式去体味、去破解小说下的现实生活。
多维的叙事角度
在混淆时空概念、淡化情节的同时,黑色幽默小说还通过有意模糊作者与叙述者概念的多维视角叙事来打破小说内容的完整性,强调开放性思路。多维视角和开放性思维的布局是黑色幽默小说的又一典型后现代特征。小说家在赋予作品中的人物叙事功能的同时还不想放弃作家的特权,在某一叙述人主述的同时,往往安排多种话语侵入,他们或是在通过小说中叙述者展开文本的同时,不失时机地加入作者对叙述者的评论,或是以小说中某个人物的形式出现,对作品中的人物加以评论,或作补充叙述或作悖论叙述,使得小说亦真亦假、亦虚亦实,从而模糊作者与叙述者间的界限,模糊真实世界与小说世界间的界限。例如在《五号屠场》中,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本人一开始就出现在小说中:“小库尔特,冯内古特,现在是科德角生活舒适的第四代德裔美国人(烟吸得很凶),很久以前当过美军步兵侦察兵,当过战俘,目睹了对德国以‘易北河的佛罗伦萨而著称的德累斯顿的轰炸,幸存下来讲述这个故事。”接着冯内古特以叙述人和小说中的人物的角色出现。纳博科夫在小说《透明的东西》中除了杜撰一位小说的叙述者R先生外,还特意安排了一个“自己”——一个与作者拥有相同背景、住在瑞士的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而这位纳博科夫既可以说是小说的作者——真实的纳博科夫本人,也可以说是小说中的人物——小说家R先生的读者。而正是通过这种混淆的叙述,作者巧妙地表现出小说的主旨:一切都是透明的,不真实的,有待解释的。故意模糊作者与叙述者间的概念在其他黑色小说家的作品中也经常发生。作家往往以大学教授、作家等一个与自己身份相仿的角色出现在作品当中,以对人物进行评判。通过这种多维视角叙事,作者不仅成功地转移了读者的视线,而且成功破坏了传统小说所营造的使人身临其境以至忘记其虚构、非真实本质的小说环境,从而拉开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从根本上提醒读者现代社会的本质——虚构,促使读者对叙述人的可信度产生怀疑,从怀疑小说世界的真实性进而挑战语言叙事的可靠性,从而将读者引入更加宽阔的思维空间,使读者更加客观地审视自身的愚蠢与无知,发出上帝般睿智的笑声。
多样的叙事语言
阅读黑色幽默小说,读者感受最深的往往是小说悲中有喜、悲喜交加的荒诞氛围。而这种传达深邃、复杂的生存体验,使“黑色”与“幽默”兼容效果的产生不仅得力于松散的叙事结构与多维的叙事角度,更离不开多样的叙事语言。
一、象征
黑色幽默小说中的人物特征鲜明,大都是扁平、漫画式的,这本身就象征着人类在冷漠的社会中被极度异化,成为丧失主观意识的木偶。同时,像中世纪的道德剧一样,很多人物的名字就是他所表现出的特征。这一点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最为典型,小说中具有明显象征意义的姓名比比皆是。例如米洛·明德宾德,他被刻画为一个头
脑简单、以赚钱为唯一人生目标的角色。在米洛看来赚钱是世上最正当、最诚实的事,只要能赚钱,做什么都是合理合法的,所以他同时与德方和美方做生意,甚至同德方签合同轰炸自己人的空军基地。显而易见,这个人物象征了“资本与利润”,与他的名字明德宾德,即“Mindbinder”——“头脑束缚者”暗合。通过这一象征,作者成功揭露资本与利润像无形的手,束缚着人的思想,操纵着人的价值取向与行为。除了人物姓名,一些小说的标题本身就是象征。例如《第二十二条军规》,“军规”——“catch”一词除表“规则”,更有“圈套”、“捕获”之义,显然,作者放弃“rule”、“regulation”而选“catch”,意在借它象征将人玩弄于股掌、灭绝人性的荒谬、残暴、专制的现实社会体系。再如冯内古特的《猫的摇篮》,“猫的摇篮”本是孩子用绳子翻出各种花样的游戏,作者以它为题明显是借它来象征着骗局,来告诉读者人生如同一场儿戏。
二、反讽
黑色幽默小说的叙事语气也别具一格,它既嘲笑,又自嘲,悲中有喜,悲喜掺杂。小说家运用反讽成功实现了这一叙事效果。反讽首先表现在对严肃场合的戏剧性处理上。例如罗伯特·库弗的《公开燃烧》,尼克松在纽约时报广场卢森堡夫妇的刑场上的演讲中号召人们“为了美国脱下裤子!为上帝和国家把裤子脱下!为全人类把裤子脱下!”通过反讽,作者把政治对个人的迫害,政客的高谈阔论与脱裤子这一不雅举动离奇地混合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与震撼,可笑之余读者会不禁反思麦卡锡恐怖政治的无耻与荒谬。反讽还表现在巧妙的悖论话语中。例如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中对白雪公主的诗作和王子保罗的画作的评价,白雪创作了一首“了不起的淫秽诗篇”,而保罗的画则是“一个肮脏的了不起的平庸之作”,是“最拙劣的东西之一”,“越来越拙劣,以致降到拙劣性尚未探测过的深度,人类的智慧从未触及到那里”。反讽还表现在描述恐怖场景的调侃性措词上。例如《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对战场上令人触目惊心的伤亡状况的描写,作者把喷涌而出的鲜血比做屋檐上融化的积雪,把士兵炸的血肉模糊的腿描述成活着的汉堡肉。读者在发笑之余将深切感受这种死亡幽默的震撼。这就是反讽这种叙事语言的奥妙,它也是黑色幽默的奥妙,正是通过反讽,小说家睿智地造就了“黑色”与“幽默”的完美统一。
三、混杂
黑色幽默小说在充分利用小说元素的基础上,还大量调动了诗歌、戏剧等非小说元素,采用了多样化的叙事语言。黑色幽默小说在主动解构传统小说领地的同时,广泛涉猎诗歌、散文、戏剧、哲学文本等其他题材的领域。例如,小说《公开燃烧》中不仅插入了歌剧《人的尊严不可出售》,歌曲《星条旗永不落》,更插入50多首诗歌以及新闻广告和时事简报:小说《微暗的火》中插入了999行长诗;小说《白雪公主》更将调查问卷、简体画等各种体裁、五花八门的东西统统收入其中。几乎每一位黑色小说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小说中夹杂了一些小说之外的东西,如冯内古特的外层空间知识,品钦的物理热力学知识,巴思的逻辑学知识等。通过毫无边界的混杂,小说家旨在告知读者:黑色幽默小说所关注的不是传统小说所关注的诸如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等问题,它所关注的是语言的本质以及现代生活的本质。在小说家看来,当代语言已不足以有效表现现实生活中的事物,唯有采用这种种类混杂、包罗万象的拼贴画式的叙事才能准确体现语言的本质以及现代生活的本质——混乱、无序、荒诞。而这种荒诞的艺术效果恰恰是黑色幽默小说的终极追求。
结语
总之,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力图发掘现代生活的本质的创作目的决定了它叙事风格的特殊性,而其叙事风格的特点又有力突出了它对现代生活本质的揭露,因而主题更加鲜明。通过松散的叙事结构、多维的叙事角度、多样的叙事语言,小说家不仅冷静地表达出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担忧,更引导读者去领悟人类历经多年建立起来的社会远非他们自以为的那样真实可靠。宗教、政治、文化甚至语言无不充满虚构与假象,充满了任意性,就像是人类自创的游戏。在这样的游戏里,人类用无可信赖的语言编造着自己的历史。而客观世界的一切真实地发生着,谜一般地存在着,远远地旁观,笑看人类的自欺,这正是人类的悲哀。
参考文献:
[1]汪小玲,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10
[2](美国)库尔特·冯内古特著虞建华译五号屠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7
[3](美国)罗伯特库弗著,潘小松译公开燃烧[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442
[4](美国)唐纳德巴塞尔姆著,周荣胜,王柏华译白雪公主[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4.276—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