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自由与灵魂背叛
2012-04-29江颖
江颖
反抗和背叛是贯穿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绝大多数作品的重要母题,而1998年出版的《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从标题上就显示出强烈的政治反抗意识。“反抗……然后是成串的背叛,每个灵魂都是自己的背叛制造厂。”熟悉美国历史的人们会借此联想到“二战”后20世记四五十年代掀起的反共热潮,臭名昭著的麦卡锡时代的残酷、背叛和报复,它不仅侵扰了国家政治,而且从各个方面伤害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文本以这段历史作为背景,以内森·祖克曼为叙事者,内森是艾拉哥哥莫瑞的学生,在1997年师生重逢后,借莫瑞的口,用七天六夜的时间展开了艾拉一生的丰富画卷,“偏激的政治观,极端的人际观以及伴随一生的愤怒抗争”,但自由的人性与形形色色的背叛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当代美国人普遍的生存境况:麦卡锡时代,美国社会的黑暗势力带来的人性扭曲以及不可避免的毁灭命运。同时借助内森痛苦的背叛与精神成长过程,显现当代美国犹太人如何通过各种手段和方式与主流社会融合,但在追寻中迷失了自我。
“罗斯通过文本的信息从各种层面来探讨背叛主题,尤其与自由主义——战后占主导地位的意识道德观——的关系。”正是通过历史和文化变迁中的背叛来表现人物的起落,塑造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悲剧形象。文本中罗斯借莫瑞的口评价道:“整个从上到下的历史——世界历史,家庭史,个人史,都有一个非常巨大的主题,就是背叛。”下面分别从家庭、身份和政治三个角度来谈论文本中人性的向往与背叛如何紧密相随彰显主题,并进一步审视作家的生活经历与《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背叛主题之间的联系。
亲密的向往与家庭的背叛
标题显示出文本中最大的背叛来自于伊芙出版的名为《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回忆录。战争结束后,在唱片公司担任搬运工的艾拉积极参加工会活动,由于外形酷似林肯,扮演的林肯又颇受欢迎,最后成为纽约的广播明星,并与当时红极一时但己三度离婚的女星伊芙·富瑞结合,接踵而来的是家庭内外五花八门的背叛。这场失败的婚姻在伊芙与前夫所生女儿席菲的催化下,充满了阶级、文化、社会交往的矛盾。艾拉背叛伊荚,与席菲好友潘蜜拉偷情,甚至希望她与他私奔,完全与所扮演的高大正直的林肯形象不匹配。但艾拉贴心的嫂子——莫瑞的妻子桃丽丝道出了战后美国人的自由观:“这不是很符合人性吗?他杀了女人吗?她拿女人钱了吗?没有。”但渴望家庭完整的艾拉在继女席菲的“干涉”下,无法获得满足,唯有寄希望于新鲜、年轻且诱人的潘蜜拉。但潘蜜拉在艾拉名誉扫地后,为防止艾拉小屋中仅存的她的泳照泄露秘密,先向伊芙“告发”了艾拉的不忠和卑劣,获得了伊芙的“同情”。也许在受到艾拉按摩师佩恩,赫而姬,一个标准的蓝领工人的嘲讽后,在伊芙的保守上流社会朋友——一对政治野心勃勃的八卦专栏作家布莱登·葛兰以及他妻子卡崔娜的利诱下,由伊芙口述,布莱登执笔的方式,出版了一本《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以作为整肃广播文艺界的工具。妻子的背叛致使艾拉一败涂地,精神崩溃,最后沦落为废弃采石场看管员而终。艾拉一辈子都渴望爱,需要爱,总是向往亲密的感情。也许最了解艾拉的莫瑞给出了权威的解释:“伊荚并非嫁了一个共产党员,她嫁了一个永恒渴望着一份属于自己生活的男人,而那便是激怒他、困扰他并毁了他个人的东西:他从来无法建立起一个合适的生活。”在锌镇矿场,在唱片工厂,在焦糖软糕工厂,在工会,在生活,在婚姻里,在外遇里,在野蛮生活中,在文明社会中,艾拉到处在寻找自己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始于不受限制的自由,终于不受限制的专制主义。“自由的本质一直在于根据你选择的意愿去选择的能力,因为你愿意像这样进行选择,不受强制,不受胁迫,没有被一个庞大的制度所吞噬;为了你的信念而正确地抵制、不怕得罪人、挺身而出,做这一切只因为它们是你的信念。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没有它,就没有任何种类的自由,甚至没有对自由的幻想。”艾拉选择自由,但最终被无情地抛弃。而伊芙随着演员生涯的没落,在她正消沉正需要女儿的时候,席菲也背叛了她,置她于不顾,只身到法国继承父亲留下的巨额财产,并在那里结婚生子。身败名裂的伊芙最后落得非常可悲的下场,在《我嫁给了一个共产党员》出版十年后也因酒精麻痹孤身死去,伊芙从背叛者变成了被背叛者。就这样,伊芙与艾拉先后毁灭于背叛与复仇的恶性循环中。形形色色的背叛充分体现了在麦卡锡时代疯狂的大环境下,小人物的悲惨命运遭遇。伊芙和艾拉都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而莫瑞一直不愿离开他居住和任教一辈子的纽瓦克市,即使这个城市充满了黑人暴力,他还继续担任威克瓦西高中英文教师。他不能背叛艾拉,不能背叛他的教学,不能背叛居于颓势的纽瓦克市。莫瑞在桃丽丝死于黑人暴力抢劫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由中透着专制的因子。“于是我背叛了我的妻子。我把自己选择的责任强加在别人身上。桃丽丝替我的公民美德付出了代价。她受害只因为我拒绝离开。”而看似生活在政治之外的桃丽丝同样没有逃脱被毁灭的命运。
个体的追求与身份的背叛
文本中的主要人物个个都有背叛行为,故事的叙述者内森也不例外。他不顾父亲反对,答应艾拉参加为进步党总统候选人亨利·华莱士举行的聚会,答应艾拉去锌镇“小木屋”住一周的请求都意味着对父亲的背叛。思想不断蜕变的内森脑中经常浮现父亲脸上因遭到儿子背叛的痛苦。而作为艾拉最为喜欢的年轻一代的代表,他把他的思想灌输给内森,希望能继承他的信仰。但是内森的成长伴随着更多的选择,经过一种思想的磨砺,他们之间的思想和信仰的分裂也理所当然。内森对艾拉信仰的背叛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一种基于自我意识的成长而作出的正确选择。从潘恩、法斯特、柯文、莫瑞与艾拉、欧戴和葛路曼,这些内森曾经的良师益友,“这些信仰着强大思想并求实现的导师,首度教我探索世界与他们的主张。之后我还会一个接着一个抛弃掉这些我领养的父母和他们的遗产,他们必须消失,让我走进全然孤立的状态,也就是成年期。那时候你就得在那儿独自面对所有事情”。…诚然,“人的所谓的独立性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独立性,因为这种独立性只能建立在一个外在于自身的他者之上,而自我真正的独立性却无所依托、漂泊无根,因为这个‘根已经在对外物的依赖中丧失自身。”父子之间的背叛是美国犹太文学中的重要母题。
《国家》杂志社的波德报道伊芙“是个不敢出柜的犹太人……她的真名叫莎娃·富隆金,1907年出生在布鲁克林区的布朗村,在霍普金森街与苏特街拐角长大,她父亲是个……未受教育的波兰犹太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说意第绪语。“她的英国口音洗去了犹太污名”,身为犹太人的伊芙不仅隐瞒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还痛恨犹太人,对犹太人充满鄙视,憎恨身为犹太人的哥嫂富瑞和桃丽丝,千方百计打造自己和女儿的非犹形象;为在好莱坞站住脚,伊芙不惜以仇恨犹太人作为利益交换,以仇恨犹太人来获得廉价乐趣。在《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一书出版后,在葛兰的指导
下,伊芙将个人偏见转化成政治武器,声称在纽约和好莱坞的广播界和电影圈里“那些躲在石缝里等着大家踢爆的共产党人,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犹太人”。
艾拉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具有犹太性,“我本身对犹太人那种家里得有两套餐具的中产阶级婚姻,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包括内森在内,尽管当时只是个孩子,一个犹太裔孩子,但他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几分“犹太人的民族性……我只想成为这个国家的民族性的一部分”。彰显出战后犹太人内心渴望融入美国社会。他们尝试放弃自己原有的种族身份,希望通过各种手段和方式去与所在国家的主流社会融合,结果却迷失了自我。
狂热的信仰与政治的背叛
艾拉全身心归属于共产党,但在艾拉终其一生,精神错乱入院治疗时,误解、背叛依然紧紧相随,欧戴不仅没答应莫瑞请求去看望艾拉,而且痛批他:“你弟弟利用党来迎向他的事业高位,然后他背叛党……背叛他的革命同志,也背叛劳工阶级”。在艾拉人生落入低谷时,他最喜欢的朋友标本制作师侯勒斯·华顿和他在新泽西西北部锌镇的邻居雷蒙·史维兹相继加入背叛他的行列。艾拉对标本制作工业的兴趣源自劳工阶级对他的魅力,而在艾拉因是名共产党员而“身败名裂”时,标本师告诉报纸,他声称受到艾拉的欺瞒,一直到后来艾拉用恶毒的语言诋毁美国,鼓励他和儿子反战,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侯勒斯的儿子既听不见也不会说话。而艾拉秘密基地的邻居雷蒙·史维兹是个曾在矿灾中受过重伤的锌镇矿工,当然也是他阶级仁慈的对象,不仅在制度上试图改变他们对制度的观念,还在生活中补贴他钱和物品,却听从标本师的指示,记录下所有停在艾拉秘密小屋前车辆的车牌号码。他们的行径为众议院反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对付莫瑞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内森也因为经常出现在艾拉的“小木屋”里,被联邦调查局误认为是艾拉的侄子,并因此失去获得富布莱特奖学金的机会。这就是麦卡锡时期,
“麦卡锡时期是战后八卦万岁时代的开端,八卦成为世界最古老民主共和的信条。我们信仰八卦……麦卡锡主义是战后美国第一个绽放的反智行动……麦卡锡爱国运动的审判秀根本只是在做戏”。
本我的背叛
文本中艾拉与伊芙以及与伊芙和前夫所生女儿席菲之间的纠葛与罗斯的婚姻故事不无关系。1990年,罗斯与交往多年的英国女演员克莱尔·布鲁姆结婚,但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五年,克莱尔对他们的分手耿耿于怀,在《离开玩偶之家》(1996)一书中大胆地披露了他们婚姻生活的恩恩怨怨。她笔下的罗斯是个一心想控制他人、厌倦婚姻的怪物,他曾逼迫克莱尔十八岁的女儿离家出走,原因只是讨厌听她讲话。作为回应,罗斯在《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中写了一个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女演员伊芙,正是出身于一个贫困犹太人家庭,通过个人奋斗成为美国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因为对自己的婚姻不满而写了一本口无遮拦的自传,而他的丈夫也因此身败名裂,终止了演员生涯。
“这便是美国。一旦你转开公共机器,除了众人皆毁的悲剧结局之外,没有其他出路”。文本的人物甚至为了练习背叛游戏本身而不断背叛,揭示并引发人们深沉地思考:即在社会日益物质化的当下,背叛变得如此去污名化,失去了心智和情感满足的源泉,他们的自我追寻充满了失落。“罗斯如此为小说命名就是要突出公共的社会生活与个人的私生活之间的紧密相连。在那样一个为了生存而不断背叛他人的年代里,在那样一个背叛行为超过历史上任何其他时期的年代里,在那种以恐惧和不信任为主色调的历史土壤中,必然会结出背叛的恶果,必定会让每个灵魂都成为制造背叛的工厂。”再现美国当代多元文化社会中这些挣扎在文化背景所要求的完美自我和个体本身永远无法满足的自我之间的彷徨。唯有深陷那个时代中不同的人物因为不同的道德困境和政治困境造成的悲剧,引发人们对构建一个美好的人类生存环境的思考。
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资助项目:族裔散居批评与美国犹太文学研究(项目编号:rwjsw10-10);南京工业职业学院科研基金项目:伦理主题与叙事艺术:菲利普·罗斯小说研究(项目编号:YKll-3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