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只下午的田鼠
2012-04-29江非
江非
夜 海
我用全部的信心接纳这片黑色的海水
夜之大海有着黑色的鲸,黑色的背
犹如黑色的马群在草地上拱起
我用整颗心听见它黑色的音乐,在鲸的腹中奏鸣
黑色的波浪沿着鲸的皮肤到达陆地
它告诉我,要用整颗心,去思考那些无限的谜语
要去接近鲸,那种大海深处最大的生物
要仰望它,犹如仰望一座神的殿堂
它就是一位神,在用它的尾鳍
弹着吉他,它就是汹涌的河流
流入大海后的肖像
我们曾认为它不太会冥想、言语
可是事物总会自己来表达自己
每到夜晚,它总会让我们感到
正是它在海底守着海的家室
我们让大海有了边际,让它到达岸边就要回去
而它,让大海有了根基,我们的沉思
有了内容,每当我们眺望海面
夜晚的海面,它就在海底回旋、迁移、生长
整座大海彻夜涌动的唯一原因,是一头鲸
我已经三十八岁
我已经三十八岁,再有两年
就是四十岁,就会
和某一年的
我的父亲相遇
再有两年,我会感到
记忆力不好
肾大不如以前
屋顶也许开始漏雨
耳鸣,蝙蝠
也许是信天翁
将窥见我的本性
我可能还会想起我的祖父
一个我未曾认识的男人
一个早已见过我的人
想起我曾和他
一起在地上行走,外出
翻土,打开忧伤的土地
四月的昏昏欲睡中
他是音符
我是词语
三十八年,我走过的路
已足够我接近死亡
足以让我学会低语、自责
让心静静地停下来
看着每一种事物在中午的光里
自由地出入
但是坐下来,看着窗外
我的喉咙里还是充满了幼马回家的声音
我想有一段书中的时光
我想读一本干净的书
我想有一段那书中的时光
就是我回家了,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用手
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手心
她还年轻,而我已经白发苍苍
她问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去了哪里,苦难的时期怎么挨过
她还是一个少女,还没有结婚,刚从
苹果园里回来,还不知道
将要生下我
而我已经驼背、花眼
手中握着弯曲的木杖
我想书写到这里,就是结尾,作者
已经没有力气再写下去,读者
也已经睡了
书散在了他的膝盖上
下午静静的时光
经过了他沉沉的睡眠
也经过了他一生中,一段最美的梦
我记得一个来自草地上的眼神
我记得一个来自草地上的眼神
它像一只驶离栗树的松鼠
出自一个陌生的男孩
它忧郁、迷茫,充满了诚实的血气
仿佛一片叶子,在寻找它降落的土地
它已经和我争论过,它已经
告诉了我人生的结局
它让我感到心有一个位置
却始终没有一个跳动的地址
它的深度,到达了眼睛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它的寒冷,让整片草地瑟瑟发抖
它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它来自一个自然之国,真实、美好、无法置疑
但又走了回去
像一个朋友一样,留下了我
在孤独的人世、酒馆、火车、草地上
陶 缸
在一个露天的陶缸前
我想看见那个制造陶缸的人
多年前,在一个下午
他从午休的床上下来
把一只手伸进一堆新鲜的泥
他摸到了什么
陶泥潮湿、紧密,深入,有着
微微的反弹
一个还未形成的物
对于形式
他有什么样的立场
他在观察、触摸,手
分开,并坚实地
握住那陶泥
确证着他和物的关系
一种物转向另一种物
他的位置与力度
然后,他停下来
等着那物呈现
等着此物与彼物分离
他站着,看着物
独自言语,自行完成
一切造物,浑然天成,不可赘饰
看 海
我曾经来到琼州海峡
在那里看海
我看到海并不是那么汹涌
而是像一个回家的孩子
不论是下午,还是晚上
它都是浮着一小片蓝蓝的前额
没有听到它的喘息,甚至是
从致幻、忧郁的梦中醒来
这和我在舟山群岛
以东的洋面上看到的海不同
它幽黑、冷峻,像一位父性的死者
在那里,它并不依靠陆地,只是
独自形成自我,排拒一切
半岛、海湾、海滩、礁石
以及和人的关系
它标示着物之显性的
必然、阴沉的边界
允许一切人走过
但必须带着
臣仆路过神殿正门的肉身、本性与反思
我们已经去过了多少地方
我想起我们曾乘着火车赶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曾在嘈杂的站台上把一个橘子分开吃
曾漫步在冬日的街头犹如往回走
曾在海边等待日落投宿于一个幽静的旅馆
曾把你的头放在我的胳膊上,很快就睡了
曾在树林中做爱,在一个水塔的附近
曾在天上越过琼州海峡,一直开车到达黄昏
曾看见那些飞回的白鸟,落在一只拖鞋上
曾带回一面俄罗斯的铜镜,看到小小的极光
曾在一个词语中,搜寻那些事物的眼睛和热气
曾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羽绒服,回到祖父的林间空地
用嘴唇和爱抚,打开那些难以解释的地图
曾感到一种地面的震颤,抱上一块电池和一条棉絮
曾沿着运河走下河滩,沉默了一个下午
想着有一天我们也会有一块宽广的油菜地
田野、田野中的劳动、田野上的稻草人
是田野的风景与精神
曾想过有一群明亮的孩子穿过了田地,会从远处跑来
是我们的儿子和邻居的孩子
曾想过有一天我们从梦中醒来
晨雾浓重,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我们站到阳台上
湿漉漉地迎来第一天的光亮
这些年,我们已经去过了多少地方
又回到原址,我们有多少地方还没有去
有一个家,我们至今还没有回去过一
我不用语言来辩解我的罪过
亲爱的统治者,我不用语言来辩解我的罪过
你们判我死刑,用我的脖颈绞死我
我不使用你们的语言,污渍洗不掉污血
我没有幸福的节日,只有神圣的土地
生长着谷物、孩子、重生的光与手上的光晕
语言,多么匮乏,它被说出,再一次说出
没有惊人的亲吻,反复,反复即成为历史
反复说出的生活,在嘴唇上轻浮地死去
声音与表达
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只留下了它的声音
一部旧法已经不用,只为了证实一个时代的疾病
一个孩子深夜出生,只是要把一声啼哭献给他的邻居
一个哑巴寄来一封书信,只是让你看清他的表情
一只老虎回到了山里,只在证明它也有家可归
一本词典已经无法相识,只是请你再写一遍,署上同样的名字
一架钢琴已经无人弹奏,只是说明它也能保持沉默
一场战争提前结束,只在暗示新的战争已经提前开始
一场暴雨下在非洲,只能让那里增添一条新的河流
一家银行还未被抢劫,只能假设三个劫匪正在与一个女孩相爱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