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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有美学传统的国家有自己的颜色

2012-04-29杨在宇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云门林怀民爱荷华

杨在宇

一年之中,林怀民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带着云门舞集在世界各地公演。最近的一次是云门第五度应纽约“下一波艺术节”(Next Wave FestIvaI)之邀,在纽约、芝加哥、德州等地演出近作《屋漏痕》;一出以唐代书法大师怀素与颜真卿对话的轶事,展现中国书法源自水痕、夏云、飞鸟的自然之美。同时,他也受布鲁克林音乐学院之邀,为该院“艺术巨擘讲座”成立150周年发表专题演讲。在半个多月的行程中,他还趁演出空档去爱荷华两天,探访他的母校以及他敬重的文坛前辈聂华苓女士。

即使已经65岁,即使常在奔波劳累之中,林怀民的心仍然保持着20岁的热情,并且一直走在时代的前端——云门是第一个踏上大陆的台湾表演艺术团体。

1993年金秋10月,他带着云门舞集到北京、上海、深圳公演《薪传》,这也是两岸分治40多年后的第一次文化交流。10月22日晚上,《薪传》在北京保利大厦国际剧场首演,1000多个座位全满;其中一个是他所敬重的、高龄84岁的沈从文夫人张兆和。

演出结束后,观众的热烈掌声持续了10分钟,一位观众还上台献给林怀民一束象征丰收的稻穗;饱满的金色谷粒彷佛要从他的手掌流泻而下,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灯光下,以一贯的微笑表达他的感谢——林怀民的形象永远是谦虚的微笑;谁也不知道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饱满的意志力和想像力。

具有可怕的才华

林怀民的舞蹈之路,其实经历过许多曲折:能够带着云门走到今天,正是因为他有强大的意志力、想象力,以及无比柔软的亲和力,能在曲折之中累积继续向前的能量。

1947年2月19日,林怀民出生于台湾中南部嘉义县新港乡的世家。他的曾祖父林维朝是晚清秀才,祖父林开泰是留日医生,父亲林金生日据时代毕业于东京帝大法学部,是国民党政权迁台后,少数被重用的台湾本土菁英,曾担任民选的嘉义县长、云林县长,以及交通部长、内政部长、考试院副院长等要职;母亲郑翩翩则出身于新竹望族,毕业于东京一桥大学,是兼具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熏陶的女性。他父亲虽然学习法律并从政,却非常喜欢文学,他母亲则除了文学还特别喜欢古典音乐。他除了接受严谨的品格教育,也浸淫于艺术的熏陶,自小即在阅读和音乐中成长。他是长子,父亲希望培养他承继衣钵,将来能学习法律并从政。

然而,由于发现了舞蹈,迷上了舞蹈,林怀民走出让父母从没料到的另一条路,也让整个家族都以他为荣。

5岁那年,父母带他去看了一部影射俄罗斯芭蕾舞团的经典电影《红菱艳》,小小年纪听不懂英文配音也看不懂中文字幕,但他爱上了片中不停旋转的舞蹈,后来还央求叔叔、姑姑再带他去看了七八遍,回家后也学着伸手踢脚舞来舞去——那一年,舞蹈的影像已经深埋在他的脑海里。7岁时,他从《学友》杂志看到台湾现代舞蹈先驱蔡瑞月的访问,发现台湾也有芭蕾舞者而雀跃不已。1961年,美国最杰出的现代舞舞者荷西·李蒙访台演出《摩尔人的孔雀舞》,14岁的林怀民第一次看到西方舞者的现场表演,默默立下向世俗挑战的志愿——“我要成为一个舞者”。

林怀民也着迷于写作,就在看到荷西·李蒙演出的同年,他完成了《儿歌》,第一次投稿就受到当时《联合报》副刊主编林海音的赏识发表。收到生平第一笔稿费后,他立刻拿去舞蹈社报名,开始了往后数十年对舞蹈的追索。

《儿歌》之后,林怀民陆续发表了多篇小说与散文,被台湾文学界形容为“具有可怕的才华”。1964年,他为了父母的期许,考上政治大学法律系;然而终究受不了刻板的法律条文,经过一番波折,大二那年转入新闻系。大学4年,除了写作,林怀民更热衷于在初萌芽的台湾现代舞环境里闯荡,哪里有演出、舞聚,他就往哪里去。

1969年,林怀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蝉》,并在同年赴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攻读新闻硕士;行囊里偷偷夹带了一双舞鞋。初抵密苏里,他收到在爱荷华大学执教的前辈小说家聂华苓与美国名诗人保罗·安格尔的邀请,转到爱荷华大学英文系“作家工作坊”深造。

林怀民后来回忆转学爱荷华大学的机缘时说:“我就是到爱荷华才能跳舞,我在密苏里就不会跳舞了。”——原因很简单,“爱荷华大学有舞蹈系”。

20出头才正式习舞,身体已定型,骨头也硬了,然而他每天苦练,硬是让只能抬到桌子高度的抬腿动作,练到过肩的高度。疼痛,是每天唯一的感觉,“第二天都爬不起来,不想去上课”,但他从来没有错过一堂课。

上完一学期的舞蹈课,林怀民在爱荷华大学发表了第一支舞作《梦蝶》,是以庄周梦蝶创作的单人舞,搭配旅美作曲家周文中的音乐,欣赏过的文化界人士无不赞誉有加:例如台湾文坛前辈姚一苇认为他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所独有的情操,一种冰冷的和孤独的傲气”;诗人商禽则看到“舞步中一股简单、安定的力量”;郑愁予还在观舞后写下诗作《旋转橡木——夜见林怀民舞罢行走爱荷华跫音桥》。

获得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后,他飞往纽约,前往马莎·葛兰姆现代舞学校观摩,也去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qham)舞蹈学校上课。七十年代初,他开始在美国公开演出。然而1972年他断然放弃成为美国职业舞者的机会,绕了大半个地球回到台湾。

“落幕重来”使台湾剧场文化从此改观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冲突、前进、开放的时代,从巴黎、芝加哥到东京都在闹学潮,披头四、嬉皮运动让年轻人觉得有希望可以改变世界。1971年,美国政府宣布将台湾东北海域的钓鱼台列岛交予日本,激起台湾许多中生代精英发起“保钓运动”,林怀民也参与其中。同年10月25日,台湾退出联合国,林怀民决定返回家乡与乡亲一起打拼。他努力打工,存了一笔旅费,1972年夏天,包袱一捆离开了美国。他决定先到欧洲去流浪,去看看别人的国家。这段少年游,是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启蒙;路途中的发现,后来也曾化做舞蹈创作的珠玑。

流浪结束后,他从雅典搭上往曼谷的班机,登机前在洗手间哭了许久,因为“一个人的‘好日子过完了。”此后得扛起肩上的社会责任。

返台不久,台湾省立交响乐团团长史惟亮邀约各界艺术家筹划一系列“中国现代乐府”的演出,喊出了“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的口号。林怀民接下史惟亮的邀约后,租下台北市信义路4段30巷一家面店二楼25坪的公寓作排练场。他教舞时,严厉、苛刻,学生私下称他“暴君”,但这群打不退的年轻舞者仍然聚在他身边,而且越聚越多。他翻阅《吕氏春秋》,读到“黄帝时,大容作云门……”,记载“云门”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存在于五千年前的黄帝时代,可惜舞容、舞步均已失传。1973年5月,“云门舞集”正式创团,9月29日在台中中兴堂首演,8支舞作都是林怀民所编,配乐则选用台湾当代作曲家许常惠、周文中、史惟亮、沉锦堂、李泰祥、许博允、温隆信、赖德和等人的创作。首演之夜,林怀民坚持迟到的观众必须等到中场才能入场;也规定不得拍照和聊天。然而当晚观众席还是闪起了镁光灯,舞台上的林怀民毅然起身,宣布“落幕重来”!——那是台湾努力摆脱贫穷,学习尊重、进步、文明的时代,“落幕重来”使得台湾的剧场文化从此改观。

艺术下乡

林怀民的创作力惊人,让云门开启了台湾新的舞蹈美学与文化内涵。他的舞作饶富中国风味,却融和西方文化元素与亚洲其他社会的文化因子,既可能是传递潜藏的意识语汇,也可能是无言的纯粹的文化体验。早期作品《奇冤报》《白蛇传》《寒食》都带着强烈中国文化的意涵;后来的《薪传》则萌生了台湾文化的意识;更后来的《春之祭》则毫无妥协地斩断了中国文化的根源。然而中期以后的《红楼梦》又展现了极致的中国美学;《流浪者之歌》里顿悟与救赎的追寻者在金色米粒里盘旋;《九歌》里无尽延展的光流;寻找根源的《家族合唱》……,一出出将台湾现代舞的艺术形式推上巅峰。

1977年,林怀民开始走出剧场,推动更接近庶民文化的户外公演。那年他第一次为儿童编舞《小鼓手》,在南海学园的教育艺术馆公演后,决定把剧场的“精致艺术”搬到台北市新公园(今228纪念公园)。林怀民在第一次户外公演前告诉观众,“该做一个高素养的文化公民”;那晚不只12岁孩子的演出滚沸了观众体内的血液,演出结束后,观众也展现了公民美学,带走每一张纸屑,每一片垃圾。2010年9月初,林怀民也把户外公演的概念推广到大陆,让云门在杭州西湖“柳浪闻莺”的草地上舞起凄美的西湖传说《白蛇传》,观众多达8000人。那次林怀民带给大陆观众的不只是艺术与美学,还有对土地的尊重与对文明的态度。

1978年冬,林怀民带着新编的史诗舞作《薪传》回他的故乡嘉义首演。舞台上,象征黑水沟巨浪的布幕不断飘摇,400年前先民渡海到台湾的艰辛与努力耕耘扎根的形象,感动了现场近6000位乡亲,纷纷垂首落泪。《薪传》接续在台北、台中、台南、新竹、中坜等地巡演。看到巡演的盛况,林怀民发愿要演遍台湾大小乡镇。

1980年4月,云门结束美国巡回演出返台后即正式启动“艺术下乡”,在高雄美浓揭开“校园与小区巡演”序幕,总共演出16场,吸引观众超过4万人,引发“文化普及”、“艺术走向群众”的热烈讨论与省思。“艺术下乡”从此蔚为表演艺术界的风潮,让偏远地区的民众也有机会接触艺术美学。

作为华人世界的第一个现代舞团,云门舞集也是台湾艺术人才养成的摇篮。1980年,林怀民与活跃于剧场界的吴静吉共同创办“云门实验剧场”,成为台湾小剧场运动的先声;当代重要的舞者、剧场技术工作者、跨领域艺术创作者,大多深受“云门实验剧场”的启迪与影响。

然而,林怀民的舞蹈之路走到1988年时,又有了一次大转弯。

那年8月18日,“云门舞集宣布暂停”的大标题成为各大报的头条。林怀民在17日亲自召开记者会,为15年历史的云门画下休止符,也为台湾社会留下一个惊叹号。

林怀民的“痛下决心”,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在1987年解除戒严之前,台湾各种艺术创作多少都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云门也未能例外。最让他痛心的是,1982年云门在台北国父纪念馆演出,两个穿深色西装的高大男子到后台找林怀民:“对不起,林先生,打扰你一下,外面有些朋友想和你请教些事情。”会议室里,一张圆桌围坐了20多个人,据称来自戒严时期人人闻之丧胆的“警备总部”。历时一个多小时的问话,他们的结论是“这些舞蹈非常好”。离开之前,他们告诉林怀民,因为收到超过半个人高的匿名信,不得不来找他沟通一下。至于是否真的收到那么多匿名信,“谁知道?”但被20多人约谈的感觉,“谁都不舒服的”。

1987年台湾解除戒严,1988年初蒋经国去世,在那个自由初发的时刻,人们却开始陷入了意识形态之争,立法院冲突乱象不断,街头运动风起云涌,公安灾害接二连三,股市成为全民运动,“大家乐”狂赌风炽;虽然“台湾钱,淹脚目”,台湾却被国际媒体称为“贪婪之岛”。

台湾人心变了样,林怀民决定掩上云门的门。

然后,他再度去流浪;去巴厘岛,去印度。尤其是印度的缓慢步调,正契合一心追求平静的林怀民,即使“印度的火车都没有准时过,坐在月台上,你就是等,火车总是会来的,为什么要急?”他坐在月台上安静地看书、看人,慢慢地找回平衡的力量。

然而,一回到台湾总有关怀云门的人问他什么时候复出?有的关怀甚至带着催促。还有长辈送来大笔捐款,请云门尽快复出。这些关怀,让他再一次体悟到自己的社会责任流浪是否该有结束的时候?1991年春,云门舞集终于宣布复出,林怀民说:“重新出发后,不能再只用热血来工作,这次要做得从容,做得长远。”

复出后的林怀民,持续追求创作的突破,对自己作品的绝对坚持也让他随时处在焦虑与不安之中。话虽如此,随着年岁增长,早期强烈的论说风格不再,他放弃对结构剧情与概念的编织,创作越显自在:《水月》以纯粹的想象,大胆地追求跨领域艺术的新元素;《行草》《行草贰》《狂草》则让舞与书法成为完美的邂逅。2004年秋季公演,他还特别以陈映真的小说入舞,推出《陈映真·风景》,向青年时代即已非常崇敬的小说家陈映真致敬。2006年11月底,林怀民与爆破艺术家蔡国强合作《风·影》,进行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撞击,成为现代舞台的经典……

有美学传统的国家都有自己的颜色

2008年春天,林怀民的舞蹈之路再一次遭遇大曲折。

那时台湾大选正炽,两党选战方酣,已是台湾重要文化地标的云门八里排练场却遭“祝融”,舞谱、舞衣、道具,一夕成灰。云门的一场火,让喧闹的台湾社会回过神,不分党派、不分阶级,发动企业人士及各界捐款,协助云门重建度难关。社会各界倾心相助,让云门在火灾之后仍能走完早先预定的国内外121场公演,并且觅得占地1.5公顷、邻近淡水沪尾炮台的中央广播电台旧址作为云门未来的新家,及规划为“淡水文化艺术教育中心”,与表演艺术界共享。

云门成立至今已38载。原本期望尽早交棒的林怀民,却因爱徒罗曼菲、伍国柱不幸病逝,不得不继续将云门的重担扛在肩上。他也担心台湾的年轻人过于顺从,欠缺挑战的勇气,捐出2004年获得行政院文化奖的奖金,成立“流浪者计划”,要年轻人勇敢去流浪,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他在对大学生的谈话里,要他们“做自己,不要东张西望”。他还告诉他们不要一味寻求他人的认同,而忘了找寻自己民族的颜色;因为,“有美学传统的国家都有自己的颜色。”

只要回到家,什么劳累都忘记了

林怀民的家在八里乡偏僻巷弄里的一座老旧公寓的二楼。从客厅望出去,淡水河在阳光下亮亮地缓缓流过;隔着河的对岸则是浓绿婉约的大屯山。难得在家的日子,他也喜欢盘腿坐在客厅窗沿搭出去的木平台上,悠闲地抽着烟,静静地阅读着窗外的山河和飞马。

他的家完全是极简风格,到处都是书。客厅与走道之间是一整片书墙;走道后面的卧室与厨房之间是另一面书墙;走道后面的卧室与厨房隔着书墙;客厅隔壁的储藏室还是一面书墙……

客厅甚至没有沙发,客人来了,就把厨房门口那张靠墙的四方木桌和椅子搬到客厅中间,主客们就分坐桌旁,天南地北地聊天喝茶。

在卧室与厨房之间的书墙上,斜靠着一幅林妈妈生前以毛笔抄写的《心经》。林怀民深情地看着那幅书法说:“可惜没有完成,因为那时妈妈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了!”

不管带着云门走到世界的哪个城市,林怀民对父母的思念,“一辈子都在心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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