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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珍品”还是“赝品”

2012-04-29江城萧萧生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古炉善人贾平凹

江城萧萧生

附录一

贾平凹批评

《古炉》是贾平凹做了省作协主席之后的又一部长篇,所以把它称之为“主席的新作”并不为过。《古炉》的英文标题是“CHINA”。这意味着,一个以烧制瓷器为生的村庄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能够成为对苦难中国的隐喻。至少在小说的后记中,贾平凹提醒我们可以这样阅读。但是能否实现乡村故事与苦难中国历史的衔接,则取决于贾平凹的语言能力、历史视野和思想境界。阅读一个64万字的故事是一件费时费力的苦差。辛苦阅读后的补偿,是一件“精致的瓮”还是一件粗糙的赝品,这是读者最终要做出的评价。

评价一部小说,读者首先面临的便是语言审美问题。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从未离开过对乡土的注视与叙述,因而方言的使用与评价一直是文学批评的关注焦点。胡适在1917年提出“不避俗字俗语”的观点,他强调了日常口语进入文学表达的可能性,而非文学表达的“方言化”。粗略地回顾一下20世纪中国文学的乡土叙述,便发现鲁迅、沈从文、汪曾祺等大家在方言问题上的文学实践依然侧重于通行白话对方言的包容与化解,并没有在叙述中刻意直接搬用方言词汇、语法等特殊的语言表达。贾平凹的《古炉》在这个方面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方言使用及其背后的方言思维。不可否认,乡风民俗的细节呈现离不开方言的参与,但同时方言表达作为一种特俗的语言表达方式常常会在小说的整体语言氛围中显得突兀。那么,如何避免这种因突兀而显得分裂的语言氛围,便成为小说家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周立波曾在《〈暴风骤雨〉是怎样写成的》中对自己学习、使用方言而沾沾自喜,如今却成为我们批评它的理由。周立波的尝试让旁观者清晰地看到了,方言表达及其背后的思维方式与革命叙述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更为重要的是,方言所筑起的阅读障碍让作者和时代所期待的教育功能、宣传功能无处安放,从而显得滑稽、无力。

《古炉》在这方面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极端,于是整个小说自始至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方言氛围。古炉村的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与村庄秩序的呈现,得益于贾平凹熟练的方言表达。但是随着这种方言表达及其思维方式统治了小说叙述的语调,小说在语言方面的基本格调也就出现了问题。方言并不仅仅是读音与意义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方言表达是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总是与一定范围内的事物和特定的价值判断结合在一起。所以,贾平凹所强调的“朴素和简单”的“柴米油盐和悲欢离合”(见《后记》)并没有在《古炉》中得到很好的呈现;反倒是在涉及偷情、作恶、粗口、打斗、民间偏方等情节时,贾平凹显得津津有味而不自知。我并非反对小说叙述中出现上述细节,或许这些本就是乡村生活的部分真实。我反感的是,贾平凹处理类似的情节时表现出了无法节制的亢奋。原因就在于,当贾平凹被方言思维所宰制的时候,他无法在叙述上保持一种必要的距离与立场。我没有权利要求贾平凹一定要在叙述中明确地作出道德判断。但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贾平凹一味地在此类细节中沉迷、亢奋乃至欣赏,那么他笔下的古炉村更像是一个猥琐、蛮荒的村庄。试问,这样的一个村庄被正义与否的革命摧毁,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至少,这是站在方言思维之外的读者注意到的。所以说,《古炉》语言上的弊病并不在于方言词汇的刻意使用所带来的阅读障碍;而在于贾平凹在整体上过分依赖方言表达与方言思维,从而使得《古炉》的故事显得格调低下。方言思维所包含的描述对象、价值判断与作家对方言的依赖性以及过分自信的语言感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且恶性循环的叙述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任何异质于方言思维及其价值判断的立场、表达便无从进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始终在《古炉》中寻找不到任何体现现代意识的批评立场和道德判断的主要原因,哪怕这种意识与判断是隐藏的。

《古炉》的文革叙事带来了什么,这是读者面临的又一个重要问题。故事时间的跨度约为3年,大致从文革爆发前的短暂平静持续到大规模的武斗被军队制止。一个闭塞、宁静的村庄最终身不由己地被抛进狂暴、高速运转的革命绞肉机,古老、绵长的村庄秩序在一片血污中烟消云散。贾平凹的大部分笔墨就泼洒在两个革命阵营之间持续不断、血雨腥风的武斗上,而革命阵营划分则基于村庄中两大族姓的对立。于是,文革武斗和乡村械斗同时进入了古炉村这个封闭的叙述空间。贾平凹叙述的分裂也就在这个空间中一泻千里地铺展开来。我可以善意地揣测,贾平凹或许是想诉说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是如何诱发了一场乡村械斗,抑或是一场乡村械斗是如何以革命的名义而爆发。不管是上述哪种意图,贾平凹需要处理的是两种叙事的纠缠与融合,而非衣服与身体的简单拼接。事实上,在文革发生之前,族姓之间的隔阂、邻里的利益纠纷、人际交往中的猜忌、先辈传下的仇恨已经让古炉村鸡飞狗跳,而革命只是提供了一个宣泄的借口。我想追问的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乡村械斗与文革有着必然的逻辑关联吗?换而言之,在这场乡村械斗的叙述中,文革可以被置换成任何一场革命,甚至是非革命事件。

贾平凹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反而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叙述裂口,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进而言之,贾平凹叙事重心如果落在乡村械斗上,那么贾平凹是否提供了一种不同的经验。梳理一下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至今的乡土小说中关于械斗的叙述,贾平凹很显然并没有为这种叙述增添一份特殊的经验。他只是告诉我们,这种古往今来不断在乡村上演的悲剧又在文革中发生,仅此而已。如果把阅读的焦点置于文革武斗叙述上的话,那么古炉村的武斗会提供别样的经验吗?古炉村武斗的串联、站队、发动、停止这一系列过程,我们总是感觉似曾相识,因为类似的经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许多小说、回忆录中不断被呈现、叙述。因而,贾平凹的武斗叙述其实并未摆脱他在《后记》中所反感的程式化叙述;同时,这种平常经验的复述也就不可能引发更为深入的历史反思。

同大多数同类小说一样,贾平凹凭借个人经验在历史与虚构之间来回游走。如果这个故事并没有提供一些有别于同类作品的想象与表达,同时也并没有通过叙述来丰富读者关于某段历史的认知与体验,那么,这个故事意义在哪里?难道贾平凹是要通过这个故事来印证别人经验的真实性抑或是一些历史观点的正确性?果真如此的话,小说的虚构与史实的复述之间的根本区别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不管怎样,贾平凹在《古炉》中还是有些寄托。作家偏爱的那些人物形象往往与作家或隐或现的寄托有关,而所谓寄托则与作家的思想景观有着直接联系。小说里的善人显然是贾平凹最为青睐的人物。善人其实是个在运动中被驱逐出寺庙的和尚,他停留在古炉村给人“说病”。善人认为身体疾患源自心病,所以大部分患者都是通过与善人聊天而被治愈的。这就是“说病”。这个善人以“说病”方式谈论着世界上的一切,包括国家运行、权利斗争、人性善恶、世俗伦常。他依凭的资源则是三纲五常、五行交替、生死轮回、祸福报应、天象变化。这个神神叨叨的善人远离古炉村人的集聚地却又经常出现在古炉村人的日常生活中,从而使整个小说显得鬼气森森。

当代作家阎连科也喜欢谈鬼说魂。阎连科是鬼说人话,鬼魅魍魉的背后是面朝现实的反抗与挣扎。一个鬼魂诉说了《丁庄梦》的故事,这故事源于阎连科体察现实的切肤之痛,是被伤害的灵魂立于干涸大地上的呼嚎与悲愤。贾平凹是人说鬼话,他一直未能走出颓废、阴森的《废都》,继续在《古炉》中装神弄鬼,这是一个萎缩的生命用故弄玄虚的言辞来掩饰自己背对现实的胆怯与无力。贾平凹或许想以宗教来拯救颓败的乡村,所以他将善人视为修补、维持古炉村伦常秩序的希望(见《后记》)。但是如果贾平凹心目中哲学与宗教只是关于儒释道三家世俗乃至恶俗解释的大杂烩,那么贾平凹对善人的描绘只能让我想到朱光潜在《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中的一句话:“他们的头脑和《太上感应篇》《阴骘劝世文》诸书作者的是一样有些道学冬烘气,都不免有些低级趣味在作祟。”而贾平凹恰好喜欢一本类似的书,名字叫《王凤仪言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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