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顺水漂流
2012-04-29王宝国
王宝国
1
我坐在咖啡馆里,静静等待吴语和李莺的到来。
这家叫“今生缘”的咖啡馆二十年前就存在了,当时曾是县城时尚的风向标。咖啡馆与县城一中一河之隔。河的名字叫红河,其实只是一条人工河,十多米宽的样子。当年,咖啡馆一天到晚播放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我、吴语、李莺三个人下了课常到红河上,边散步边听着免费的音乐,心里涌起很纯洁的忧傷。现在的咖啡馆已经没有当年那么红火了。这里成了老城,新城已经大踏步向西而去,所有的繁华也都跟风而去。不过,这里倒是清静,很适合那些身心疲惫的中年人光顾。
现在的店主叫张小好,是个文学爱好者。我经常跟几个相熟的文友过来扯淡,所以对我很熟,一直称呼我王老师。我们在胡扯的时候,常常说起吴语和李莺,说起他们的爱情和才华,把张小好佩服得不行。今天听说我要在这里请吴语和李莺,张小好显得很高兴,兴奋得像个孩子。
选择在这里见面,我是颇费了一翻脑筋的。在咖啡馆的二楼,一眼就能看到老一中残破的院墙和那些青砖房子。那些房子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我上高中时就在那样的教室里,冬冷夏热,倒是很适合锻炼意志。楼下就是红河,水还像过去那样不急不缓地流着。这样的气氛,很容易勾起人的怀旧情结,也很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电话相约的时候,两个人回答的都很痛快。吴语说,他正好要参加黄河口诗人论坛的一个活动,活动结束他立刻往回返。李莺说早就该聚一聚了,再不见面我们都老了。
李莺的话让我感动得差点流了泪。我明白李莺话里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同学就是一扇窗子,可以在苦闷的时候轻轻打开,而别的关系就不行。只有同学关系才纯洁得像没有被污染的空气,能够让你自由呼吸。
我们三个是高中直到大学的同学。而吴语和李莺的关系就更长,可以追溯到幼儿园。两个人从幼儿园直到高中都是同班。他们都出自县城的文艺家庭。吴语的父亲是县里的画家,李莺的父母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两家的私交也很好。有这样的家庭薰陶,两个人从小就表现出很好的艺术天赋。吴语的朗诵才能出类拔萃,李莺则是天生的好嗓子。学校历年的文艺晚会,他们的节目都是压轴戏。高中毕业,他们又进了同一所大学。
在我们同学眼里,他们是公认的才子才女。大一那年,吴语的组诗便登上了省级刊物。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校园。李莺也在画报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幅画作。
他们耀眼的才华在激情四射的大学校园格外炫目,自然也少不了钟情者。吴语在省里发表组诗不久,外语系的刘楠就频频约会吴语,李莺则与体育系的阳光男生张子刚萌发了爱情的火花。
那时,我们都觉得他们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爱情。要知道,在大学校园里,真正的爱情是很少的,说白了,那些爱情就像草叶上的露珠,经不住现实的阳光照射。所以,毕业前夕,校园里到处充斥着分离的悲傷。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红肿着眼睛的女生和一醉解千愁的男生。荟萃湖边到处都是准备分手的恋人。这样的场景其实年年都有,见怪不怪。除了主人公有所差别,今年的场景不过是去年或者前年的翻版。那些分别的独幕剧内容大同小异,像一个个气泡破裂了也就结束了,留不下一点痕迹。唯独中文系的吴语向这平静的忧傷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这便是当年轰动整个校园的投湖事件。
2
准确地说,吴语应该是自杀未遂。或许是自杀这个词过于敏感,加之,所涉对象一个是著名的校园诗人,一个是当时市里某位领导的千金,两个人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学校的形象。校志上记载这件事时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只笼统地称作“荟萃湖事件”。
现在想来,吴语的自杀只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对感情的不同诠释而产生的碰撞。与出身高干家庭的刘楠相比,吴语还是个对感情很传统的人,对于这种大学里的感情游戏过于痴情。
其实,仔细回顾一下,他们所谓爱情的开始便是游戏的开始。只是两个人对游戏的定位不同。那是吴语的组诗发表后不久,吃过晚饭,吴语正在弹吉它,他弹的是《校园的早晨》。吉它的音符使空气也变得清脆起来。这时,一个女孩走了过来,专注地听着,眼里露出明亮的色彩。弹完了,女孩鼓起掌来。女孩的到来,立时吸引了男生们的目光。应该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除了漂亮,她的身上还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后来,吴语才明白这种吸引人的东西叫气质。女孩径直来到吴语面前说,我叫刘楠,咱们交个朋友吧。
女孩的直率把那些男生吓了一跳,他们表情复杂悄悄离开了宿舍,只剩了傻呆呆的吴语。
以后,人们都知道吴语有女朋友了。一个是校园诗人,一个是高干子女,他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刘楠经常来约吴语,跟他聊天,拖了他去打橄榄球,到荟萃湖散步,听他带着颤音朗诵他的新诗。每当这时,刘楠就一脸幸福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吴语,直瞅到他脸颊绯红,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刘楠才笑着把目光挪开。
人们纷纷以为吴语交了桃花运了,刘楠的父亲可是这座沿海城市的领导,肯定会为吴语找到一个好的工作。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毕业前,刘楠却出人意料地和吴语分手了。就在吴语投湖的那个晚上,他们在荟萃湖的情人长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他们争论的内容也被好事者偷偷录了音并广泛传播。
刘楠提出分手时,吴语的惊愕不亚于看到了核弹爆炸。吴语以为他们的交往都是恋人的行为,而刘楠却予以否认。刘楠说,他们只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吴语责问:那咱们三年的交往算什么?刘楠说,算什么,自然是友谊,同学之间纯洁的友谊。
他们的交锋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在刘楠看来,这些交往是很正常的。争论到最后,见吴语这么执迷不悟,刘楠气恼地说,如果这也叫恋爱的话,那她中学的恋人至少有一个连。
后来,刘楠想不到吴语会做出那样的动作。她只是看到吴语默默地走向了湖心亭。当刘楠明白吴宇的企图时,吴语已经纵身跳进了荟萃湖。刘楠吓得大叫起来。喊声惊动了周围的人。有两个人几乎是踩着刘楠的声音跳下水的。吴语很快被救了上来,被水浸泡后的吴语一脸落魄,完全失了校园诗人的翩翩风采。刘楠说,你这人真是的,至于嘛,连玩都这么执着。在送吴语回宿舍的时候,刘楠还开了句玩笑:我可真是服气你了,你可真是个固执的大男孩。
出了吴语自杀这件事,学校加强了安全保卫工作,特别是荟萃湖周边加强了巡逻,并规定毕业班的学生晚上9点之后不能成双成对出入荟萃湖。当时很多男生都对这场自杀不以为然。不过,女生们并不这么看,她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后来,听了他们争论的录音,我知道吴语彻底爱上了刘楠。或者说,吴语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事实上,他应该爱上青梅竹马的李莺才对。
与吴语相比,李莺与张子刚的爱情可谓顺风顺水,至少,他们手挽手离开了大学校园,并一直坚持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李莺与张子刚相识纯属偶然。那是美术系和体育系组织的一次联谊会上,美术系的学生观摩了体育系的篮球比赛,担任后卫的张子刚一下子
引起了李莺的注意。下一个环节的项目则是美术系给体育系的学生画肖像。而分配给李莺的对象恰好就是张子刚。李莺一下子被张子刚身上的阳光与健美吸引住了。后来他们的关系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李莺的恋爱曾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这种反对不仅没有效果,反而火上浇油。后来,李莺甚至说出了断绝父女关系的绝情话。
随着毕业的临近,当大学校园里的爱情纷纷破裂无疾而终时,李莺与张子刚成了硕果仅存的一对。毕业那天,李莺挽着张子刚的手双双去了长途车站。他们的目的地是力把小学,一所山区里的学校。那里是张子刚的家乡。
登车之前,他们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整个美术系和体育系的学生自发来为他们送行。张子刚挽着李莺的手向人们挥手。李莺则紧紧依偎着张子刚宽阔的胸膛。那种情形让人想起了中国女性传统的美。李莺没有许下在天愿为比翼鸟的空洞誓言,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爱情。她那样子感动了所有的女生,车站上一片哭声,那一刻,李莺几乎成了崇高爱情的标杆。
如果李莺的爱情一直这么顺畅地流淌,也就没有我精心策划的这次聚会了。
李莺的幸福很简单,她只想这么平平淡淡与张子刚厮守一生。他们的婚礼就在那所简朴的山区小学举行,我们特意赶去参加。山沟里的新娘一点也看不出远离家乡的落寞,在拍照时,李莺紧紧挽着张子刚的胳膊,幸福无比。这让我们甚至产生了莫名的嫉妒。
工作之初的几年,我们这些同学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从信中我知道李莺过得很幸福,只是他们还没有孩子。李莺在信中写道:没有孩子不要紧,只要心中有爱就足够了。
开始,他们也确实沉浸在爱情中无暇他顾。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关系慢慢产生了裂痕。结婚第六年的春节,李莺回到张子刚的老家过年。一进门,她就看到婆婆眼里饱含着冷漠和轻慢。有一次,婆婆喂鸡时奚落道:光好看,就是不会下蛋。这句话深深傷害了李莺。过了年,她让张子刚陪着到省里的大医院做了检查。结论很快出来了:李莺是先天不育症。她的器官存在先天性异常。
回到学校后,这个结论成了两个人心中的阴影。张子刚慢慢学会了酗酒。李莺说咱们离婚吧。张子刚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强迫你。办完手续出来,张子刚一下子哭了,说自己并不想跟李莺分手,他在家是独生子,张家不能在他手上断了香火。
两个人分手后,李莺除了教课就关在宿舍里潜心作画。她本来天赋很好,再加上心无旁骛,艺术上渐入佳境。她创作的国画《沐浴》参加全省美展获了大奖。后来,她又把自己的画拿给省里一位老画家,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在老画家推荐下,市里成立画院时,她被直接调了过去。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涌上了深深的忧傷。击碎他们爱情的仅仅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迂腐思想。
也许是曾经沧桑海难为水。吴语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涉足婚姻。他先是在一家出版社干了几年,之后就脱离公职当起了自由撰稿人,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写诗上,我知道他是在诗里燃烧自己。前年,吴语自费走黄河,从人海口一直走到卡日曲,他边走边写,后来这部《我在天堂等你》的诗集获得了省里的大奖,填补了市里的空白。
得知李莺与张子刚分手的消息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要为他们牵线搭桥。我觉得,这件事已经做得太迟了。我们都已经是不惑之年,这让我有了紧迫感。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他们应该获得平常人的幸福。不然的话,命运对他们太不公平,他们是那么优秀的人,一个是女画家,一个是在省里有影响的诗人。同他们相比,我这个小县城文化馆的创作员不过是行尸走肉。如果不找件正经事做,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撮合这对才子佳人的婚姻,便是一件功德无量的正经事。有了这个想法,我再也无心编造那些无关痛痒的小说。
3
令我失望的是,直到下午三点钟,也没有见到吴语和李莺的影子。我自我解嘲地对张小好说,你看,真不巧,主角没有来,这戏就唱不下去了。要不改天吧,我一定订一桌高档菜。张小好边擦桌子边笑道:王老师,你可是县里的名人,请还请不来呢,你在这里坐一天也没有关系。
那次不了了之的聚会之后,许久没有吴语的消息。我有些着恼,正想打电话问一下。没想到一个周六的早晨,吴语把电话打了过来,内容让我吃惊得大跌眼镜:吴语说,他要结婚了,请我无论如何要去喝喜酒。
再次见到吴语,已是在他的婚礼上,只是新娘不是李莺,而是一个叫小桃的养蜂人的女儿。他们的新房就是一问养蜂人的小屋。参加婚礼的,除了吴语的父亲,只有我们几个同学和他的文朋诗友,场面有些冷清。不过,这倒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没有汽车,没有礼炮,有的只是青青的草地和空气里弥漫的花香。小桃长得说艳如桃花也基本说得过去。更主要的是,他们是诗友。他们的相遇充满了聊斋式的传奇色彩。诗歌朗诵会结束后,吴语一个人走进了黄河入海口,返程时,他在二河滩见到了一望无际的槐林。正是槐花飘雪的季节,成群的蜜蜂在采集花粉。它们个头大身子发亮,一看就知道那是人工饲养的蜜蜂。他跟随蜂群来到了槐林深处,看到了一幢房子和一排排的蜂箱。他敲开了门,开门的正是小桃。小桃也是黄河口诗人部落的一名诗人,与吴语有过一面之交。在那些诗人中,小桃就像一朵靓丽又有一点俏皮的野菊。共同的爱好使两个人的爱情水到渠成。小桃的父亲是个养蜂人,也是个民间诗人,认定了写诗的人品性一定靠得住,把女儿交给吴语他感到放心。
婚宴上,小桃的父亲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欢迎我们,这让我们想起了那位叱吒风云的伟人。而他们就来自伟人的故乡。录音机里不停地播放着《浏阳河》,让我们眼睛湿润起来。婚宴上除了水果和鱼,只有自己酿制的葡萄酒。每人面前还有一小瓶自己酿的蜂蜜,我尝了尝只有淡淡的甜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都说甜如蜜,这蜜咋甜得不那么浓呢。当我提出我的疑问时,小桃的父亲笑笑说,这才是纯正的蜂蜜呢。你们平时里吃的蜂蜜都是掺了糖的。一些人还用糖来喂蜜蜂,所以觉得格外甜。这些蜜都是真正的槐花蜜,一点糖也没有掺。不是你们这些贵客临门,我是不会上这么好的蜂蜜的。听完介绍,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次我们喝得都有些高了,吴语的父亲更是鼻涕四流。他这个画家在有生之年终于看到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他说尊重儿子的选择。他说,一千个画家眼里就有一千个鸡蛋,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种活法。我们这些曾上过大学的都知道那句话应该是“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是这样的场合,完全没有纠正的必要,大家都为他们父子的理解而感动,吴语流着泪拥抱了父亲。
婚宴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我们必须走了,住下也没有地方。回来的路上,吴语的父亲说,吴语的婚礼太简单了,毕竟是终身大事。又不是没有条件,咋能这么马虎。我说,吴语的婚礼一点也不简单,人家的婚礼有蝴蝶伴舞,有蜜蜂献歌,有槐花飘香,多么富有诗情画意。说到这里,我赶紧打住了,免得让人讥讽。在我生活的小县城里,除去我们那个很小的圈子,人们已经不屑于谈论文学了。
我一直避免在大众场合说这些话,尽量装得跟大众一样。实际上,我明白,我骨子里还是有点文人的品性。想到这里,我高兴了一下,又自我忧傷了一下。更让我忧傷的是,吴语的婚礼上缺少了李莺。
一路上,不断有各种花香飘进车里,我不停地打着喷嚏。事实上,整个婚宴上我一直在打喷嚏,这让我很尴尬。我知道这是我长年闭门造车远离大自然的结果。随着离人海口越来越远,县城已经越来越近,傍晚的余晖里,街上的烧烤摆了出来,一辆飙车的奔驰飞奔而过,一股尘土卷了起来,空气里充斥着汽车的尾气、尘土的气味和说不出的其它味道。我狠狠呼吸了几口,喷嚏竟然止住了。我这才像梦中醒来的一般,忽地由仙境回转了过来。我知道,我和吴语不是一类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俗人,因为我没有吴语那种超凡脱俗的勇气。
为了表示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俗人,我决定也别致一次,我破例请自己去喝一杯咖啡。当知道我请自己的客时,张小好就笑了起来。张小好说,你怎么能请自己呢,你总得请一个人吧。我瞅了瞅她说,那就请你吧。
说完这句话,我就在主陪的位置坐下了。我对张小好说,最近,我常常想到俗雅或者理想与现实之类。我写了一篇小说,本来是投给一家文学刊物的,可是人家退了稿,说里面俗的东西太多。退稿之后,我索性又加入了些俗不可耐的元素,投给一家故事刊物很快便被采用了,两万多字给了三千块。这是我写作二十年来挣到手最多的一笔稿费。现在我用稿费请你喝咖啡,我们谈论文学,谈论诗歌,这可都是雅的东西。你说,这俗雅之间是不是难分彼此?张小好听了只是一个劲地笑。
我自我感觉良好,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老实说,我很少有这么放开说话的机会。我讲得越来越来劲,张小好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她拿过一张《滨海晚报》对我说,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画家为了个弃婴居然放弃了获得爱情的机会。我接过报纸一看是一个月前的旧报纸。当我翻到“人生万花筒”一版时,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我看到了李莺戴了眼镜的大幅照片。看完那篇报道后,我对张小好说,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李莺吗,报纸上的人就是。张小好一听,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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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滨海晚报》的独家报道还原了一个月前的情形。按照正常情况,李莺应该在中午11点到达县城,然后到今生缘咖啡馆会合。那天,李莺早早就买好了票,她什么也没有带,这使她看起来无牵无挂。车站上人来人往,李莺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而实际上,已经有人盯上了她。那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也许称之女孩更合适,因为她又矮又瘦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她抱孩子的姿势很不熟练,孩子看起来很不舒服,哭声一直在候车室里回荡。女人不成熟的脸上透着焦虑,焦虑中又透着不易察觉的老练与世故。
现在已经无法确切知道,那个带孩子的女人是如何在人海中一下子锁定李莺的(或者说,李莺已经成了她的猎物,而李莺却毫无察觉)。不过,这并不影响故事的进程。车开动五分钟前,女人挤到了李莺面前说,大姐帮个忙好不好,我要方便一下。举手之劳的事容不得你拒绝。李莺二话没说把孩子接了过来。事实上,在见到孩子的那一刻,她就被孩子吸引住了。她把孩子抱过来不停地逗弄着。说来也怪,孩子在她手上居然停止了哭泣咯咯笑了起来。笑声触动了李莺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部分。那一刻,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喂,你到底上不上车?售票员冲她嚷起来。她这才发现那个去方便的女人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售票员不客气地训斥道:你不走就退票算了,这车可不是伺候你一个人的。很快,候车的人们就知道李莺手上抱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了。他们兴致勃勃地把李莺围在了中间。人们一片斥责声。骂那个甩手而去的女人。有人说,在站前街发廊见过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货。更多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莺,希望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十多分钟过去了,李莺一直一脸平静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晚报的记者赶到拍照时,李莺居然面带微笑,一点也不像个受害者的样子。
人们说,你还笑呢,还不快去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李莺仿佛没有听到,她亲了亲孩子的脸蛋说,乖,咱们回家。
你是不是傻了?快去找那个女人呀,你这么回去算咋回事呢。不怕你老公把你揍扁了……
当然,这些只是我这个小说作者的猜测。按照正常的逻辑,李莺应该把孩子交给民政部门。事实上,那个孩子被李莺留了下来。这在不久之后就被证实了。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总之,我越来越喜欢怀旧了。参加吴语的婚礼后,我常常一个人来到红河,凭吊过去的一些人和事,心底涌上莫名的忧傷。那天黄昏时分,我就是在这种怀旧的气氛里看到李莺的。她抱着孩子站在红河桥上,痴迷地看着河里的波光碎影。这时,今生缘咖啡馆正在播放《走过咖啡屋》: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
揭开了相约的序幕
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
我也就恢复了孤独
不知什么缘故使我俩
由情侣变成了陌路
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
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
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
桔黄色的太阳里,李莺缓缓离开了红河,太阳照在李莺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童话的色彩。在桔黄色的背景里,传来了婴儿纯真无邪的笑声。
我记起了高考前一天的下午,也是这样的太阳。我、吴语、李莺来到了红河。我们发泄般把课本一页页撕下来扔进红河里。撕完课本又撕一本本的习题集。河面上很快变得白茫茫一片。最后,我们都撕累了,吴语提议每个人都写一个心愿,写完之后,我们把带着心愿的纸条扔到河面上。别人的心愿不记了,只记得我的心愿是将来开一家大超市,这样,我就每天都能吃到一种叫核桃稣的点心。那是我上小学时就立下的志向。有一次,村支书家的孩子拿了那种圆圆的点心吃,我馋得直流口水。支书家的孩子炫耀地说:想吃吧,这是我城里的大姑给买的,有本事也让你大姑买去。
现在想想,那些心愿如此幼稚可笑。不过,当时我们写下心愿时都一脸凝重。那个下午,没有风,也没有行人,只有桔黄色的太阳和染得金黄的河水。那些承载着我们心愿的纸条在金子般的河里顺水漂流,义无反顾,没有一棵水草能留住它们。岸上的我们双手合十,内心充满了希望与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