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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满院

2012-04-29杨惠玲

椰城 2012年2期
关键词:兰花花草儿子

杨惠玲

父亲终于和那个叫赵兰花的妇人结婚了。清冷了许久的小院又热闹了。

这事,本来肖丽是竭力反对的。但那段时间父亲的身体常出毛病。肖丽每天上完班就去接孩子,做好饭再往医院里送,紧张得就像是打仗,搞得她有些吃不消。那天,她回家给父亲取东西,推开门,看到满院子的花草如同病中的父亲一样病恹恹的,无精打采,满院的荒杂。肖丽心里很不落忍,叹息自己分身乏术,顾了人却疏忽了花草。这些花草都是母亲一手栽种的,母亲在世时,视这些花草为宝贝,精心伺弄。肖丽觉得母亲为这些花草付出了心血,伺弄好了花草,母亲在天堂里也会高兴的。她对父亲说,为了院子里的花草,你跟那个叫赵兰花的人结婚吧,我没意见。父亲一下子就从床上竖起来了,瞪着眼睛问,你真的同意啦?肖丽叹口气说,能有个人照顾你也好。父亲脸上就有一种阴谋得逞的微笑,说,我早就说过,把赵兰花接过来就是减轻你们的负担,可你就是不信。

肖丽就是不信,像父亲这个年纪的人还会有爱情。那天,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跟她说赵兰花的事,她扯着嘴角讥讽地说,喜欢?恐怕是喜欢贪图享受吧?父亲原来是漳河镇镇长,退休后一个月拿两千多的工资。父亲一向生活节俭,手头还有一笔存款,养活赵兰花肯定没有任何问题。肖丽的母亲是在她上高二的时候去逝的,那时父亲正值壮年,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却被父亲一口回绝,说自己清白了大半辈子,要保住晚节。按肖丽当时的理解,父亲完全是为了个人的政治前途。可是现在,前程没了,却晚节不保了。

生病是父亲的小伎俩。肖丽一同意他跟赵兰花的事,他的病立马就好了,嚷着要出院,嚷着要结婚。结就结吧,反正她可以松口气了。

气是松了,可是不能不管。她给他们举行了个简单的仪式,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在饭馆里吃了顿饭。饭后,肖丽拉着脸对赵兰花约法三章,她说,哎,有些话还是说在开头好。

赵兰花怯怯地看了肖丽一眼,勾了头,小声说,你说吧。

肖丽就说,你们俩婚是结了,但钱得由我爸管,如果是家庭上必要的开支,你尽管问我爸要。

赵兰花说,哎,好。

肖丽说,我们家的东西你也不能随便拿给你的家人或亲戚。

赵兰花说,哎,好。

肖丽说,我爸身体不好,以后你得给他照顾好。

赵兰花说,哎,好。说完她看了父亲一眼,又补充道,这个自然,你不交待我也会好好照顾他,我是心甘情愿的。

肖丽又说,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是我妈在世时栽种的,你以后要像照顾我爸那样,精心照顾好院里的花草。

父亲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咳了一声,说,你妈她肯定会悉心照顾我,也会悉心照顾那些花草的。你放心,你妈种菜是把好手,种花也没啥难的,跟种菜差不多。

肖丽当时在心里哼了一声,她是不会叫她一声妈的。她的妈是名初中教师,端庄美丽,比赵兰花强百十倍。已经死了。真不明白,父亲怎么会看上这个土不啦叽的乡下妇人?父亲虽然已经七十一了,但背不驼,腰不弯,年轻时的帅气在他脸上还依稀可见。而眼前的赵兰花呢,头发拢在脑后,绾了个大大的髻,衣着朴素,脚上穿着一双布鞋。才六十一岁的人,看上去起码大父亲好几岁。这模样怎么配得上父亲?充其量就是父亲的保姆,贴身保姆。可父亲就像被人下了蛊,痴心不改,坚定而又执着地说,赵兰花的性子和心地好。但这个好又有个什么标准呢?父亲在位时,多少人对他好?可是现在呢?人走茶凉,那些人再见了他,都是把头昂得高高的,或者把脸扭向一旁,装着没看见。这些,肖丽都司空见惯。现在的人,没有利益驱使,谁会对你好?肖丽早就听说赵兰花的乡下儿子要搞什么绿色农副产品加工厂,还向银行贷款呢。就为这个,肖丽就百般阻挠。赵兰花此时对父亲的好,分明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赵兰花是盯着父亲的腰包,指望能帮帮她乡下的儿子。

父亲有了赵兰花,打电话让肖丽回家的次数明显少多了。但肖丽还是会搞突然袭击,不定时地就回去一次,她想看看赵兰花到底是怎么伺候父亲的,看看昔日的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是否葱茏依旧。父亲糊涂了,她却是明明白白的。如果让她发现一点什么不好的苗头,她会立即扑上去,把它摁灭在萌芽状态;如果再让她抓住赵兰花的一点什么把柄,她会让她好看。然而,事与愿违。她的眼睛告诉她,父亲在赵兰花的精心照顾下,如同小院里的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花花草草,有颜有色,舒展开来,病态全没有了,干瘪的脸也饱满红润起来。有几次,她撞见他们坐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里打纸牌,相互在对方的鼻子上和额头上贴纸条,垂下来的纸条被呼出的气体飘来荡去的。他们一边用手去拂,一边继续起牌,那样子就像两个老顽童,滑稽可笑,还有点小可爱。肖丽心里热乎乎的,却装着不动声色的样子,说,我路过,进来看看,你们继续,我走了。赵兰花连忙扯下脸上的纸条,站起来要给肖丽泡茶,留她吃饭。肖丽执意不肯,说,别忙活了,我马上就走的。说走就往外走,刻不容缓的,就像院落里的花儿上的蝴蝶,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就飞走了。肖丽心想,吃了你做的饭,我的舌头就会变短了,想让我喊你妈?想得美。她是不会上她当的。

一个星期天,肖丽在做家务活,上幼儿园的儿子文吴跟在她屁股后面,嚷嚷着要去外公家吃干炒鸡。肖丽说,妈妈也会做干炒鸡。儿子不干,说,外婆做的比妈妈做的好吃。儿子还用他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嘴唇上转了一圈,似乎上次吃过的香味还残留在他的嘴角,惹得他不自觉地挂下了一串晶莹的涎水。肖丽在心里说,看你没出息的样,一顿干炒鸡就把你给收买了,改口叫外婆了。可儿子叫外婆又有什么错?儿子还用他有限的词汇向肖丽描述干炒鸡的美味,这让肖丽忍不住好奇,就动了回家的念头。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落。父亲在位时,这里曾经门庭若市,退休后就开始人迹罕至,门可罗雀了。肖丽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说笑声,她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来的是赵兰花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寂寞了些许时日的院子这时变得热闹无比。肖丽根本不想跟赵兰花的亲属们有任何接触,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喊她姐,给她让座。系着围裙的赵兰花也从厨房里出来,拉着文吴的手,话却是对着肖丽说的,本来是让你爸给你打电话的,可你爸说怕你不肯来,就没打。你们能来正好,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赵兰花说这话时仍是一副怯怯的神情,声音极小,脸上还带有一丝恳求。这让肖丽多少有了一种优越感,她一屁股就坐到椅子上了。吃就吃,这是她的家,未必她还怕了不成。再说,她正好也想摸清他们来这儿的意图。

但结果却不尽人意,这顿饭肖丽吃得别有一番滋味。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客人的模样,跷着二郎腿等着饭菜端上桌子。倒是赵兰花的儿子儿媳从头至尾都是以主人自居,给肖丽泡茶,跑进跑出地帮赵兰花择菜洗菜,忙得不亦乐乎。席间,赵兰花的儿子还口口声声喊父亲,爸,咱俩喝一盅。爸,您尝尝这个。爸……赵兰花的干炒鸡到底是什么味道,肖丽一点也没尝出来。她冷眼看着他们一团

祥和地相互搛菜,内心五味陈杂,他们来了,我被挤走了。我倒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外人了。

院子被赵兰花收拾得很干净。那些花花草草经过精心伺弄,越发葳蕤鲜艳,红的、粉的月季不甘示弱地竞相斗艳,还有那盆被悬挂在葡萄架下的吊兰,让整个院落一下子生动有趣多了。秋日的阳光透过葡萄宽大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下来,弄得赵兰花全身都是斑驳的亮光。她站在葡萄架下,踮着脚剪葡萄。剪刀发出的一连串清脆的喀嚓声,让两个孩子欢呼雀跃。肖丽看着赵兰花的背影,想起以前葡萄成熟的时候,母亲也会站在院子里剪葡萄,并且挑出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剥了皮再送到肖丽的嘴里。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肖丽的目光落在那里,久久的,痴痴的。恍惚中却听到有人在叫,丽丽,把屋里的那个竹筐拿来。那声音让肖丽误认为是母亲,她应了一声,颠颠地跑进屋子,拿出竹筐,递到剪葡萄人的手里时,才发现那人是赵兰花。

一筐子的葡萄,经水一洗,呈现出晶莹诱人的光泽。几个人围坐在院子中的那张圆木桌旁,说说笑笑,吃着葡萄,那样子有点像过节。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再也没有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来,坐在这里吃东西了。而现在,父亲却很高兴,那张笑脸就像是盛开的雏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赵兰花身边,吵着让她给他们挑大葡萄。父亲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突然说,这个院子好久都没这样热闹过了。一大家子人就应该热热闹闹,和和睦睦。父亲说完,又把头转向赵兰花,说,我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多亏了你呀。父亲的抒情让赵兰花很不好意思,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说,这话你就说远了,我能儿孙绕膝,还不是托了你的福吗?这情景让肖丽也有所感触,和谐的氛围其实很好。可她却在心里警惕地戒备着,本能地拒绝着,始终无法融入到这个氛围之中。

看到肖丽无动于衷,赵兰花挑出一串紫葡萄递到肖丽的面前,说,丽丽,你怎么不吃啊?肖丽皱了皱眉头,她不习惯赵兰花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这种称呼是母亲生前的专利。她闪烁其词地说,中午我吃得太饱了。父亲在旁边帮腔说,吃吧,你小时候可是最能吃葡萄的啊。父亲这样子让肖丽觉得他完全忘记了母亲。她有些生父亲的气,在心里更坚定了对赵兰花的排斥。接纳赵兰花就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她怎么能背叛自己的母亲呢?

相比之下,赵兰花的儿子显得很是没有骨气,他对父亲说,爸,过几天您和妈到乡下去住几天吧,乡下的空气比这里好,把您的钓鱼竿带上,钓钓鱼去,能健身怡志呢。听听,这话显得多殷勤,殷勤得多么可疑。不等父亲回答,肖丽接口说,我爸择床,换了地方他睡不着觉。说完她在心里冷笑,哼,这是个温柔的陷阱,狐狸尾巴快露出来了。但那天,肖丽始终没听到赵兰花的儿子提借钱的事。她想,大概是当着她的面不好提这事吧。那我就坐在这里等,看你还有什么好把戏。一直等到院里的葡萄架上洒满夕阳余晖的时候,赵兰花的儿子才站起来,欠了欠身子跟肖丽打招呼,说,姐,也欢迎你有空到我们乡下去走走看看,吃吃我们做的正宗农家饭。肖丽未置可否地对他笑了笑。赵兰花的儿子说完就一手牵着小女儿,一手拎着赵兰花装的一袋葡萄跨出了小院的门,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对肖丽说,姐,有空一定去呀,农家的饭菜都是纯绿色的食品,健康放心呢。

人去院空,小院顿时寂静了许多。肖丽生着父亲的气,枯坐了一会儿,估计他们走远了,才起身去拉儿子,说,我们也该走了,去跟爷爷说声再见。肖丽说着就往外走,故意落下那袋赵兰花给她提前装好的葡萄。没想还是被赵兰花发现了,她追过来,塞给肖丽两个塑料袋,一袋装着葡萄,一袋装着棉布鞋。赵兰花说,都是闲着没事的时候自己做的,跟买的没法比,但软和保暖,莫嫌弃。肖丽推让,不要。父亲跟过来说,你妈做的,你还客气个啥,拿着吧,要不你妈心里会不好受的。肖丽只好拿着,拉着儿子默默地走出了院子。父亲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陪着她走出了政府大院。走到一棵玉兰树下,父亲停住了,喊了她一声。肖丽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等着父亲。父亲说,你的脸色不好,有啥心事吧?肖丽摇了摇头。父亲又说,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又老爱闷在心里,跟你爸也不愿意说,这样可不好。肖丽的心里就涌上一丝委屈,也不知道这委屈到底是谁给的,说,爸,真没事。父亲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说,没事就好。肖丽看到父亲这副样子,心里有点愧疚,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怕别人欺骗你。父亲咧开嘴笑了,说,你爸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何况还当过镇长呢,你还怀疑你爸的智商?谁骗得了我啊?肖丽说,被身边的人一点儿小感动就蒙蔽了双眼的事例多了去了,我只是提醒你,免得到时候后悔莫及。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丽丽,凡事不要想得太多了,那样会累着自己的。肖丽说,我宁愿累着自己,也不愿被别人欺骗。

肖丽之所以对欺骗者深恶痛绝,是因为她就被人欺骗过。那人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有一天在他们一番缱绻温存之后,流着泪对肖丽说他对不起她,他现在一无所有,不能给她幸福,他要去南方的某个城市去创业,等他发达之后就回来跟她结婚。肖丽对自己的这段感情是倾其了所有,她害怕他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就对男朋友说,不要走得那么远好不好?我怕我再也抓不到你了。男朋友说,可是,不走那么远就挣不到钱啊,没钱我咋给你幸福啊?让你父亲帮我找个好工作他都不肯,我只能走远点啊,免得让别人说我沾了他的光。对于男朋友工作的事情,肖丽也爱莫能助,她太了解父亲了,他不是个以权谋私的人。她曾让父亲帮她换个单位他都不肯,甚至还用循循善诱的口气教育她要爱岗敬业。男朋友就像一个很有经验的老中医,把清楚了肖丽的脉,窥破了肖丽隐密的心思,她是不会轻易放手这段感情的。于是他狡黠地笑了笑,说,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你父亲愿意为我的事帮忙,我也不能让他为难,我爱你,所以我不能毁了他一世的清廉。男朋友的眼泪和他的这番至情至真的话语泡软了肖丽的心。她拿了两万块钱让他做底码,去做点儿生意。男朋友看到钱两眼放亮,把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目光很快就黯淡下去,说,只有这么点钱?这么少,能做什么呢?肖丽说,可我就这么多了,不行就做点小本生意吧。可是后来,男朋友拿了钱,就从她的视线里彻底地消失了。从此之后,肖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谁都像骗子,很长时间都不敢轻易相信身边的人,更不敢把自己的感情轻易交给另外一个男人。她得出一个结论: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会设防,越是会上当。

回到家,肖丽打开那个装棉布鞋的塑料袋,两大一小的三双鞋子,做工精细,鞋底是塑胶的,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赵兰花说她本来是想纳千层底的,但现在的房子都装上地板砖了,冬天穿上会凉脚板心。三个人把三双鞋子分别试了一下,尺寸正好。肖丽很诧异,赵兰花到底是怎么知道三双脚的尺码呢?就像量过似的。她穿着那双鞋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式样虽没买的好看,但柔软舒服。她想,今年冬天再也不会冻脚了。

这以后的每个星期天,肖丽都会假借儿子的名义上父亲家去,在小院里呆上好一会儿。立秋后,天气凉爽起来,父亲常常骑着自行车,驮着渔具,去附近的村落里钓鱼。所以,肖丽每次和儿子去,看到最多的是赵兰花。开始的时候,肖丽心里还有几分别扭,虽说跟赵兰花说话不再称呼其哎了,却总是把儿子推上前,说,文昊闹着要来看爷爷奶奶。赵兰花倒不介意,笑眯眯地摸着文昊的头说,多好的孙子啊,知道奶奶一个人寂寞,给奶奶做伴来了。说完,又转头对肖丽说,就莫走了,中午我做水煮鱼给你们吃。

每当吃完赵兰花的水煮鱼,肖丽就后悔不迭,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发誓,无论赵兰花的水煮鱼味道多么鲜美,也要经得起诱惑,保住骨气。可是,当下个星期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她的脚步总是情不自禁地迈进父亲的小院,怎么也管不住。肖丽还经常帮赵兰花打打下手,包揽诸如择菜、切菜、洗碗之类的活。在厨房里,她们的身体偶尔会碰撞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这时她们会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说,你看我,发晕了。然后又是一阵嘎嘎大笑,再很轻很轻地挪开自己的身体。肖丽很奇怪,自己的别扭感什么时候没有了?

就算是这样,也丝毫没消除她对赵兰花的戒备。肖丽通过各种渠道,隔上一些时日就查一查父亲的存款,却从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也没发现父亲家里少什么东西。反倒是,赵兰花的儿子儿媳经常过来看父亲,捎带来一些农产品,总会分给肖丽一些。这让肖丽有些过意不去。

肖丽心想,难道我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错怪赵兰花了?

肖丽心想,我真的患了疑虑症,有把什么人都往坏处想的毛病?

这样想过之后,肖丽觉得自己真是病得不浅。得改一改,真的改一改,肖丽痛下决心地对自己说。

父亲钓鱼钓上瘾了。他居然骑着自行车跑到十几公里外的村子去钓鱼。那次,他史无前例地钓到一条四五斤重的鲤鱼。这下,更大限度地激发了他的兴趣。回来就兴奋地对赵兰花说,那个水库的鱼真好钓,就是路太远,为了节约时间,我得把这交通工具换一换了。不仅换,而且是鸟枪换大炮,第二天就推回来一辆电动车。父亲骑着电动车在宽阔的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认为自己的车技已臻于熟稔,完全可以上路了。不承想,在半路上遇到障碍物,父亲心里一慌,本来是想带闸的,却加大电门,一下就冲到了路边的水沟里。结果,左腿和左手腕部都不同程度地骨折了。

肖丽得到这个消息,气就不打一处来,对打着绷带的父亲劈头盖脸地一通嚷叫,爸,你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去骑电动车,你以为你还年轻,像他们那样灵活?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头,不出声。赵兰花在旁边说,我让他别逞能,他就是不听,今天你好好说说他。肖丽听闻此言,猛地把头一转,目光如蜂针一样,狠狠地盯着赵兰花,说,我爸爸摔伤,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买电动车你就让他买?你不会阻止他?赵兰花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地看了父亲一眼,就低下了头,仍是一副怯怯的模样,说,他悄悄地取了钱,又悄悄地买回了车,都没让我知道,我怎么阻止?肖丽说,你就不晓得把钱藏起来吗?就任由他乱花?话一脱口,肖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的谴责太没道理了。父亲说,丽丽,这不怪你妈,都是我的错。她不晓得我把存折藏在哪里。肖丽的气虽然消了一半,但赵兰花的申辩有点让她下不来台,嘴上就很尖刻,她不依不饶地说,我看有人倒是希望你摔坏呢。赵兰花的脸色一阵惨白,她的眼睛里有一团雾蒙蒙的水汽,瘪下去的嘴唇微微地抖了几抖,始终都没说出一句话来。父亲发话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样刻薄?下次我不骑就是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肖丽瞥见赵兰花抬起胳膊,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她一直低垂着眼睛,一副被羞辱过后的表情,火就呼啦啦又上来了,说,不骑?那你准备好事是谁的?肖丽知道这句话的效力,顾不得看父亲和赵兰花的反应,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小院。

很长一段时间,肖丽都不敢再迈进父亲的小院一步。每次她都是把儿子送到小院的门口,转身再往回走十米,躲在电线杆的背后,目送着儿子敲开父亲小院的门。她知道那天的话,一定让父亲和赵兰花伤心了。父亲倒好说,总不至于跟自己的女儿计较。可赵兰花呢?她会不会计较?难说。肖丽心里虚虚的,忐忑不安着。那段日子,有关父亲和赵兰花的消息,肖丽大部分都是从儿子的口中打探来的;那段日子,肖丽经常想起赵兰花做的那些菜,那美味曾让她大快朵颐。但肖丽每次都很坚决地咽下漫上来的口水,然后对自己说,稀罕的。肖丽固执地跟自己较着劲。有一回,儿子从父亲那里回来后,带给她一句话,说外公和外婆想你了。肖丽问,是你外公想我吧?儿子说,外婆也想你。肖丽撇撇嘴说,她会想我?儿子点点头。肖丽问,你说她是怎么想我的?儿子说,外婆说,做了好吃的,有你在她才吃得香。肖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她这是拣好听话说呢。儿子说,是真的,我看到外婆流过好几次眼泪了。

听了儿子的话,肖丽的心微微一动,愧疚感又涌上来了。父亲脸上的幸福和花草的鲜艳都说明了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赵兰花的精心照顾。父亲和花草又恢复了母亲在世时的样子。怎么可以把这样善良贤惠的一个老人想象得那样龌龊?肖丽这样问过自己之后,便觉得自己真是很阴暗,很促狭。

临近过年的时候,肖丽的双脚被烫了,走不成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恰好那段时间,丈夫又被单位派出去收账了。肖丽一边狠命用手捶打自己的双脚,一边流泪。儿子瞒着她偷偷给外公打了个电话。没多久,父亲和赵兰花就来了。赵兰花对肖丽说,再忍一忍,忍一忍,咱们这就上医院,很快就不疼了。赵兰花俯下身子,让肖丽趴在她背上,背着她下楼梯。肖丽压迫着她,把她的腰身压迫成了一张弯弓。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挨着一步下楼梯,粗重的喘息声说明她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肖丽心里过意不去,说,您把我放下来吧,让我自己走。赵兰花不肯,说,你的脚都烫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走路?我背得动你。在下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赵兰花一个趔趄摔倒了。她爬了几次才从地上站起来,起来后,就急忙去扶肖丽,说,没摔疼你吧?都怪我不小心,人老了真是没用。接着再把她背在背上。肖丽趴在她的背上,看见她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眼泪像汹涌的洪水一样夺眶而出,弄湿了赵兰花的后背。那声酝酿已久的呼喊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肖丽的喉咙,滑过舌尖,几乎快要出声的时候,硬是让她生生给憋回去了。结果发出来的是一串古怪的咕哝声。

过年那天,肖丽一家三口和赵兰花儿子的一家人都在父亲家过年。吃过午饭,一大家子人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边喝茶边聊天。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风,阳光暖融融的。赵兰花坐在院的一角,肖丽站在她身后,拿着梳子,将她的头发一层一层地挑起来,再均匀地把染发剂刷上去。染过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小院里的春色正浓,花草依然苍翠繁茂,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早已盛开,把整个小院装扮得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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