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陷的胸脯
2012-04-29易书
易书
1
早晨,陈亮骑着自行车往单位走,感觉后脖颈里凉嗖嗖的,想着,不到十月,天就这样冷了。
到了单位后,他把自行车放到车棚里,不等把自行车停好,就用手捂在胸口上。不知为啥,他的胸脯老是疼,胸口像缺了一块肉或骨头,空空的、虚虚的,他常常不由得将手放到胸口上,好像手可以填补胸口的这一块空缺。
手放到胸口上:胸口便不那么空了、虚了,原本凉的胸口也慢慢地被手掌暖过来。
他把自行车锁好,然后向着单位的大楼走去。
走着时,手又不由地放到胸口上。他就这样低着头、弯着腰,一只手护在胸口上彳亍而行,看着像一个老头样。
他走进办公大楼时,大楼还是一座空楼。上了二楼,他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来,抬眼看一下门头,那上面挂着一个红牌子,红牌子上写着文化站三个白字。
每当看到这三个字,他就在心里骂一句自己。骂过之后,他叹一口气,胸口又猛烈地疼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胸口上,揉搓了几下,算是对这胸口的一个安慰。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把清洁工塞到门下边的报纸拿起来放到桌子上,然后开始扫地、抹桌。办公室打扫清爽了,他便提了暖壶去打水。
打回水后,他泡了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报纸看着。外面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稠密了。他看看表,整九点了,想着主任是不是不来了,主任却已推门进来了。
他欠了欠身,主任灰着脸坐在对面的座位上。他最看不惯主任这一张灰突突的驴脸,但是,他每天都要面对主任这一张灰突突的驴脸。
当初,主任和他一样傻子似地被哄到这文化站后,领导把他们叫到办公室,给他们讲了一番振兴文化的大道理,他们便像打了激素一般,放电影,举行唱歌比赛,春节时,下乡入村,去抓正月十五的红火。
后来,领导一拍屁股走了,把他们两人像屁一样放在这个连屁也不是的文化站。
他正翻腾着这些陈年旧事,一阵响声将他惊醒过来。他看到主任一张灰突突的驴脸向着他,两只眼睛瞪得牛蛋大,一只手在桌子上敲着,敲得桌上的烟灰缸一跳一跳的。
他愣了一下神,忙把手里的报纸递到主任面前,顺便递上一个暧昧的笑容。主任从他手里扯过报纸,斜了他一眼,然后把报纸往脸前一举,那一张灰突突的驴脸便藏在了报纸后面。
他盯着面前的报纸,一颗心扑扑跳着,胸口震得一下一下地疼。他把手放在胸口上,只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便慢慢地软下来,随后,身子也软软地陷在椅子里。
喝茶,看报,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主任不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当然,主任无需和他请假,他也没有权利过问主任的事情。他锁办公室门时,听到一片稀里哗啦的锁门声,接着又是一片稀里哗啦的脚步声。
他走出办公大楼,向着车棚走去,一些小青年勾肩搭背,三五成群地向外面走着。
他知道,这些小青年是相跟了去下饭馆。骑车走过小青年们身边时,他低着头,快蹬了几下。他怕他们的目光,他知道那目光里是有着同情和怜悯的,他们同情他三十而立,还是没有立起来。他们怜悯他像一个老娘们一样,每天下了班便往家里跑。
走到他们身边时,他听到他们说着什么,等他走过去时,他听到一阵哗哗的笑声。那笑声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大鸟,那翅膀啪啪地打在他的背上,他感到了阵阵的凉意。
他不由得收紧了身子,更低地低下头、弯下腰,但腿脚却软软的,他真怕自己从这车上摔下来。他安慰自己,他们并不是嘲笑自己。
好在这笑声适可而止了,他腿脚硬硬地蹬着脚蹬,自行车像他的同谋犯,配合着他逃般地向家里跑去。
2
陈亮推开门,看到老婆软着腰站在地上,眼睛盯着电视。他咳嗽一声,老婆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扭过脸狠劲盯了电视一眼,然后向着厨房走去。
老婆扭着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饭盆和三副碗筷。他紧张地瞄一眼饭桌,看那里没有不便当的,不需要他去清理现场,便长长地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和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
以前,老婆也像刚才一样两手端着吃饭的家伙走到饭桌前,饭桌上放着碍事的物品,老婆便拿眼睛找他。他有时也像老婆一样盯着电视傻看,有时干着别的,老婆就喊,哎。如果他看电视正看得入迷,没有听到老婆的喊叫,等他听到回过头时,看见老婆的一张粉脸青白着,一双眼睛瞪得像两颗灰白的鸽子蛋。
老婆就那样青白着脸,灰白着两只鸽子蛋似的眼使劲盯着他,却不明示让他干啥。开始,他不明就里,只傻傻地看着老婆,老婆便将饭盆蹾在桌上纷繁的物品中,然后就和他吵开了。
吵了几次,他就长了记性,老婆一喊他,他便冲到饭桌前,把那些纷繁的物品挪移到别处。有时,他动作慢了,老婆也会把饭盆蹾在空开的桌子上,然后冷笑着说,怪不得这么多年连个主任都捞不上,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开始,他受不了老婆这冷嘲热讽,于是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后来能忍时便也忍了,想着为这些小事生气不值得。
他时常安慰自己,谁让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谁让他的家里穷,有工作的漂亮姑娘谁会看上他。不过,他也可以像副区长一样,娶一个有工作的丑老婆,但是,一想到每天晚上都要搂着一个自己看都不想看的女人过一辈子,他便不能忍受了。
后来,随着孩子的出生,老人们又是三天两头地病着,一个人的工资对付这一家人的生活,他逐渐觉出了家庭的沉重。
没有孩子时,他还和同事、同学下饭馆吃个饭,有了孩子后,花钱处越来越多了,他便再不敢轻易到饭馆去凑热闹了。他知道,他吃一顿稠的,家里就得喝三顿稀的。
可是老婆却不理解他,常常为一些鸡屁股大的小事儿和他吵。他不是一个开朗的人,好多事总是闷在心里,不愿意和人说。再说,两口子干架这些事,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和人说去,于是吵过之后,他就一个人生一阵闷气。
有时,他也觉得这婚结得窝囊。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精刮精刮的,找对象都是打听着女方有何社会背景,最次也要找一个工作好的,谁还会像他一样,傻子似的找一个没有工作只是漂亮的老婆来给自己添这许多的麻烦事儿。
现在,权是爹,钱是娘,有钱有权就是娘老子,没钱没权就只能装孙子。他是受了这没钱的害,没钱请同事吃饭,没钱给领导送礼,遇着紧要关口,也没人给他说一句好话。于是,许多机会错过了,权没捞着,钱也没捞着,只能给人当孙子。
后来,他也想开了,觉得这样也挺好,官不当也就罢了,反正有工作有工资,能养活老婆孩子就行了。
可是,老婆却不想过这安稳日子。他知道,老婆当初嫁他,也并不是看上了他的人,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大学生,还在政府部门工作,想着将来跟着他夫贵妻荣。谁知,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他,十年前是啥样,十年后还是啥样。
老婆觉得自己漂亮的投资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所以,常常憋着一口气,所以,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会和他大吵一番。
一吵起来,老婆就会哭天抹泪,好像他欺负了她一样。老婆会哭着说,跟你一辈子都走不到人前头。
可是,他为着她的漂亮也付出了代价。他要是
也像那个副区长一样娶一个有工作的丑老婆,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一个境地。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大大方方地请客、送礼,说不定,他也早当上了副区长。
老婆却不和他讲这些理,老婆只认定他没有得到提拔是不会来事,没有眼力劲,看着老婆手里端着饭盆,而不懂得配合着清理桌子,就是一个明证。
他开始还和老婆争,和老婆吵,后来,他对自己也发生了怀疑,他怀疑自己真的不行了。慢慢地,他感觉自己也真的不行了,不但不能手疾眼快地配合老婆清理饭桌,连床上的事也不能让老婆满意了。
从那时起,他老是感觉胸口空空的、虚虚的,好像掉了一块肉或骨头。他常常摸着空空的、虚虚的胸口想着,这块肉和骨头哪去了呢?咋一下子就没了呢?后来,遇到着急上火和不痛快的事,这空的虚的胸口就一跳一跳地疼。
他到医院去检查,对医生说,他这胸口缺了一块骨头。医生摸了摸,翻起眼看看他,开了单子让他去照相。相片出来后,他拿了相片让医生看,医生拿着相片端详一番,指着相片说,没啥毛病。他不相信,和医生争,医生不耐烦了,说,你这胸口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一点也没缺。
但是,他的胸口还是空着、虚着,还是一跳一跳地疼着。医生解释说,他是压力过大,产生的心理暗示。没啥治疗的方法,只能自己调节情绪,慢慢消除这暗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可是也无法可想。
他想到北京的医院去看看,但是想一想北京那里的各种费用肯定少不了,也就打消了这念头。想着,活着也没啥意思,早死早超生。
他看着老婆把饭盆和碗筷放到桌子上,就又盯上了电视。
从进家门到现在,老婆自始至终没有拿正眼看过他。他想着,自己在单位不得志,回到家,老婆又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的心里不禁气着,胸口又一跳一跳地疼起来。他把手放在胸口上,瞅一眼老婆,老婆的一双眼盯着电视,这次连眼皮都没有撩他一下。
他叹一口气,他的胸口疼了半年,老婆从来没有问过他,想到这里,他的胸口更疼了,他更用力地把手掌压在胸口上,那里还是虚虚的、空空的,像没有了骨头一样,软塌塌的。
正当他生着闷气时,听到一阵踢蹋踢蹋的脚步声,接着女儿推门进来了。
女儿出生后,因为家里的钱来少去多,他也不出去应酬了,闲着时就在家里逗女儿玩。他教女儿背唐诗、算数、认字,女儿仿佛很聪明,没有上学时,就背会了很多唐诗,认会了很多字,从一数到一百不卡壳。
他带着女儿到了亲戚、朋友家后,女儿像猴子一样,在他的诱导下,给众人表演这一套。那时,他是骄傲的,也是自豪的,觉得女儿真是一个天才,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也还是有成就的。
可是女儿上学后,反而成绩平平,也越来越不像个天才了。他觉得很失望,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平常人,本想着女儿可以出人头地,可女儿也还是一个普通人、平常人。
老婆和他频频地吵架,开始看着在一边被吓哭的女儿,他还心疼,后来习惯成自然了,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女儿也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
女儿背着书包进了家门,谁也不看,也不笑,脸灰灰的,他想起主任那一张灰突突的驴脸,不由得身子一紧。
老婆喊女儿吃饭,女儿站到桌子前皱皱眉。老婆说,咋了,见饭愁啊。女儿翻起眼看了一眼老婆,嘟着嘴拉着长声说,又吃馍头。老婆说,你还想吃啥,你老子没饿起你,能给你挣回馍头就不错了。
他也皱着眉坐到桌前,仿佛泄愤似地拿起一个馍头猛地咬下一大块,然后狠狠地看了老婆一眼。老婆老是在女儿面前损毁他这父亲的形象,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为了这个,他曾和老婆吵过许多次,可是老婆还是一如既往地损毁他。后来,他也懒得吵了,只用这怒目而视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却没人说一句话,他想问问女儿学校里的事情,活跃一下气氛,他扭过头,看到女儿那一张灰突突的脸没有一点喜色,便也没了兴致。
他觉得身子很乏,很困,吃进去的馍头硬硬地卡在胸口处。他把手放在胸口处,摩挲了几下,然后离开了饭桌。
离开饭桌后,他的肚子还是空的。他望一眼饭桌,看见老婆和女儿正满腔仇恨地吞咽着饭菜,也就作罢了。
他捂着胸口倒在床上,开始是仰面朝天,感觉胸口处紧绷绷的,那个馍头也硬硬地抵在那里,便又侧转身子,感觉胸口松了些,馍头也失去了硬度。
他躺着时,听到一阵碗筷的碰撞声,接着听到老婆的嘟嚷,一回家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他也没有理会,老婆心情不爽,他不能再火上浇油,要不又是一番大吵,他现在能忍则忍,实在吵得乏力了。
以前吵得凶了,他就说,不想过就离,别委屈了你。老婆说,离就离,谁怕谁。他冷笑着说,你不早盼着这个话吗?老婆也冷笑着说,我早盼着咋了,跟你过一辈子能有啥劲气。这样吵了几次,他便想着,干脆离了算了,但是,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老婆孩子,他现在一无所有了,只有老婆孩子了。可每天让老婆嫌弃着,这样的日子也过得糟心。
女儿吃完饭,便到一边摆弄着自己收集的一些小零碎,糖纸、卡片,仿佛躲进了一个透明的器皿里,外面的风雨虽能看见却刮不到淋不到她的身上。女儿的这种表现使他想到动物的一种自卫本能,一些动物多次受到伤害后,便有了自卫的本能。
摆弄了一会儿小玩意,女儿喝了一口凉水,便背着书包走了。他想喊女儿,以后不要喝凉水,可是女儿已走到了门边,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胸口又疼了一下,赶紧把手放在胸口上摩挲着。
下午单位没有啥事,他也懒得去了,反正提拔升迁也没有自己的事,再卖力也没有啥结果,况且提拔与卖力不卖力也没有啥必然的联系,关键还是看上面有没有人给说好话,而要有人说好话就得有钱。他没有钱,一切都白瞎了。况且,现在提拔干部的红线是三十五岁,他已过了这条红线,尽管有可能,但这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了。
但是,不当官也得过日子,过日子还是需要钱。以前,他也琢磨着出去干点啥,可是能干啥呢,他学的是中文,他便到外面去应聘当老师,只是现在是数理化的天下,语文只成了一个摆放,况且语文又是常常变化着,不像数理化,铁定的公式、定律,一是一,二是二,所以,一些辅导班也都是拿数理化和英语做文章,语文可有可无,而家长一般也是要求给孩子补习数理化或英语。
后来,他找了几个辅导班,有几个竟然也开着语文课。那一段时间,他上午在单位上班,中午回家匆匆地吃上一口饭,下午到应聘的学校去当老师。
这样,每月除了工资也有了一份额外的收入。当然,这钱他也不敢独享,只留着一些烟钱、茶钱,其余的都交给了老婆。老婆拿着钱时也是高兴的,仿佛是白捡来的。
有了钱,他们的餐桌也丰富了些,架也少吵了几次,他的胸口也不那么疼了。谁知好景不长,不知哪个烂舌根的告到了领导那里,领导问他有没有这事,他说,没有,哪有这事,我一直上着班
后来,他便把辅导班的事务辞了。单位里毕竟是铁饭碗,他怎么敢丢。外面只是打个野食,打着
了抹个油嘴,打不着也就作罢了。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餐桌又日渐清淡起来。正所谓,过惯了苦日子再过好日子好说,过惯了好日子再过苦日子就难了。
就像今天中午,看见饭菜不好,女儿的脸便灰下来。可是,准让她没摊上个当官的父亲,不能够天天麦当劳,顿顿肯德鸡,她不想吃馍头就吃米饭,脸灰了也不顶事。
老婆收拾完碗筷,就开始洗脸,一阵哗哗的水声响过之后,一股香气飘过来。他向地上看去,看到老婆正站在镜子前往脸上抹油。
他知道,老婆不耐烦和他待在一起,但是老婆打扮了去哪里他却不知道。他曾经问过老婆,老婆头也不回地说,出去一趟,便推门出去了。
3
第二天,到了单位后,陈亮扫完地,抹了桌,沏了杯茶坐下来,拿着报纸愣了一下神,然后将这报纸端端正正地放在主任的办公桌上。
主任来了后,沏了茶,坐下来,拿起报纸。他看着主任的脸,还是那一张灰突突的驴脸。一会儿,那一张灰突突的驴脸藏在了报纸后面。
他盯着那报纸,胸口一跳一跳的,似跳着一小簇火苗,那火苗啪啪地响着,他的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着。但是,只一会儿,他僵直的身体便软下来,软软地陷进了椅子里。
下午,他还是没去上班,老婆又是洗脸、抹油、梳头,然后带着一身香气出了门。
等老婆出门后,他嗵地一声跳下地,然后锁了门向院外走去。老婆软着腰在前面走着,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老婆七拐八拐,之后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下来。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老婆被宾馆的大门吞进去,胸口一下子空空的、虚虚的,之后又一跳一跳地疼着。
往回走时,他感觉路特别长,家特别远。他低着头,捂着胸口彳亍而行,像一个老头样。
回到家,他软软地躺在床上。躺在床上后,他的脑子便被一个画面占住了,开始是宾馆的门,接着是老婆的身子,宾馆的门吞咽着老婆的身子,一次、两次……反复不停地吞咽着。
后来,他似乎不满足于这简单的画面了,于是,那画面变作了一个电影,一个完整的电影,而这电影的导演就是他自己。
电影中,老婆镇定自若地走进宾馆,就像走进自己家一样顺腿顺脚。然后,是一个房间号,老婆盯着那房间号看了看,抬手在门上敲了敲,一下、两下、三下,那应该是一个暗号,门被拉开。一个男人,一个高高大大的强壮的男人,老婆喜欢这样的男人,强壮的,浑身充满着野性的、征服的欲望。
这男人模糊着一张脸,接着,画面中是两个白的身体,白的身体走到床边,摞在了床上,与他和老婆的姿势有些相像,只是这男人比他有力度、有气势,之后,老婆开始呻吟,那应该是幸福的呻吟,老婆在他的身下没有这幸福的呻吟。
他呢,他在干什么,站在那里的他呆了、傻了,接着便气愤着,胸口一阵阵地疼着。
他用手捂着胸口想着,他要把这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从老婆赤裸的身上拽下来,然后结结实实地捧他一顿,但是,他的胸口空空的、虚虚的,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塌塌的。
他忽然软软地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镇定自若地穿好衣服,然后斜着眼看着他,眼里满是鄙视与不屑。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痉挛般地颤抖着,不知多会儿,他的手里已握着一把刀了。他看着他们的白身子,然后,把这刀捅进了他们白的肚子、白的胸脯,血流出来,红的血,流着流着,流了一床、一地,他在他们身上把刀上的血抹干净,然后鄙视地看了他们一眼,一摔门,迈着大步走出去。
服务员惊恐地看着他,大声地呼叫着,杀人了,杀人了,接着是警车在他的身后鸣叫着,最后,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的身边。
他看到,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惊恐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拷上了手拷。他听到人们议论着,这个人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他的嘴角溢起一丝微笑,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英雄。继而,他又痛苦地想着,人们已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然而,他却是胆小不过的一个好人,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电影结束了,他的心扑扑地跳着,像要跳出胸腔,胸口顶得一下一下地疼。后来,他睡着了,睡梦中,他又把那一个杀人场景重新演绎了一遍。
他是被一阵开门声惊醒的,随着开门声响起,那一个电影也正好收尾了。
他坐起身,看着老婆站在面前时,还没有从那一个恐怖的镜头中缓过劲来。
老婆没有死,老婆还活着,他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他想着,幸好他没有杀死老婆,也许,根本啥事也没有,根本就是自己瞎想的。
晚上,拉灭灯睡在床上时,电影画面中老婆流着血的自身子在他的面前反复地闪现着,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下子掀起老婆的被子,在老婆惊恐的注视中,压在了老婆的身上。老婆一边用手打着他,一边小声地吼着,你干啥,干啥。但是,只一会儿,他便稀软着从老婆身上爬下来。纵然再使劲,他还是进入不了老婆的身体,他的失败已注定无可挽回了。
一会儿,老婆睡着了,躺在被子里的他却一直流着眼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捂着胸口,那胸口一跳一跳地疼着。
4
第二天下午,老婆洗脸、抹油、梳头走后,陈亮又跟上了老婆。七拐八拐,老婆又在那一个宾馆门前停下来,又被那一个宾馆的大门吞了进去。
一会儿,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在宾馆不远处停下来,接着一个男人从这车里走下来,他正想这个男人有些眼熟,这男人一抬头,他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一个副区长。他赶紧往广告牌后藏了藏,想着,要是被这副区长看见了,该咋说,自己没事干,站在这里往一个宾馆里偷窥。
他又想着,副区长来这里干啥,他左右看着,看附近有啥单位,想着副区长来这里干啥公事。不想,那副区长左右看了看,然后一头扎进宾馆里。他感觉胸口一下子塌了下去,他用手捂在胸口上,胸口是一阵尖利的疼痛。
他捂着疼痛的胸口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软软地躺在床上,那一部电影又在他的脑中上演,这一次,那一张模糊的脸变作了副区长的脸。副区长的白身子和老婆的白身子摞在一起,老婆呻吟着,快活地呻吟着。
他想着,今天早晨上班时,他还碰着那个副区长,他看着副区长满面春风的样子,还有些奇怪,想着,副区长搂着一个丑老婆也是这么好的兴致,像当了新郎倌一样。此时,他才明白,这家伙搂着的是他的老婆。
副区长娶一个丑老婆只是一个幌子,搂着睡觉的仍然是一个漂亮老婆,他娶一个漂亮老婆也是一个幌子,那漂亮老婆早已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以前,他觉得副区长每晚搂着一个丑老婆睡觉挺可怜的,没想到,真正可怜的是他自己。
他又想着,他只是看见副区长去了那个宾馆,却没有看见副区长和自己的老婆在一起。他也看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进了那家宾馆,副区长和那一个女子约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婆很晚才回来,他偷眼瞅着老婆,老婆似乎精神了许多,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脸上也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扑扑的。
老婆和自己待在一起时,总是副无精打彩的样子,出去一趟,便像是吃了春药一样,浑身上下都有了光泽。
5
第三天,陈亮又跟踪了老婆,老婆没有去那家宾馆,他又庆幸地想着,也许是自己弄错了。
第四天,老婆走后,他本想结束这卑劣的跟踪,可是,几天跟下来,好像习惯成了自然,他还是去了,结果,七拐八拐,老婆又去了那家宾馆。
这次,他看着老婆被宾馆大门吞进去后,也悄悄地进了宾馆。他看老婆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躲在走廊的尽头,一会儿,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小心地探出头,看到一个男子在老婆进去那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来。他看清了,没错,正是副区长。
副区长站在门前,左右看了看,然后抬起手,一下、二下、三下,接着,门打开了,副区长被那个房门吞了进去。
他捏了捏藏在身上的刀,然后走到了那一个房间门前。那刀是家里的一把水果刀,临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刀揣在了身上。
伴着屋里电视的高音,他还是听到了老婆快活的呻吟声。听着这呻吟声,他感觉胸口虚虚的、空空的,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塌塌的,他一手握着刀,一手捂在胸口上。望着那扇门,他握着刀的手却慢慢地软下来、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