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捞爷的黄土地
2012-04-29村姑
村姑
地头站着一棵粗大的皂角树,人们都叫它锅捞爷。
锅捞爷出生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奶奶借了勺小米熬了一锅瞪眼汤。稀汤寡水总是喂不饱他,小肚子撑得提溜圆,一泡尿一撒,就开始哇哇哭。娘抱着他说,快快长大啊,长大了,天天从锅里捞稠的。听了娘的念叨,他竟然睁大了眼,咧着小嘴笑了。娘说,这孩子说不定命好呢,长大了真能从锅里捞稠的,就叫锅捞吧。
锅捞爷长成壮小伙了,家里依旧是那八分兔子不拉屎的薄地,吃了上顿没下顿,野菜汤已灌到嗓子眼,可还是饿。锅捞爷只好到同村的地主家当长工。锅捞爷干活不惜力,东家待他也还好,看他饭量大,有时还多给几个馍馍。一天中午,他还在地里挥汗如雨,东家送饭到地里。站在地头的皂角树下,东家拍着他的肩膀说,锅捞啊,好好干,攒了钱,也买几亩地,盖房子,娶媳妇,吃白面。锅捞爷暗地算了算,自己十年工钱也买不到一亩地。
有一天,锅捞爷跟着东家进城买东西,看到过部队。部队宣传说,打败反动派,人人有地种。锅捞爷问人家,真的有地种?人家说有。锅捞爷又问,能和俺东家一样吃稠的?人家说,有了自己的地,收了自己的粮食,想吃啥样吃啥样。锅捞爷把担子一撂,对东家说,我去捞土地了。就跟着部队走了。
锅捞爷打仗很勇敢,他只想快些赶走坏蛋,分到土地。负过几次伤,他也不在乎,只要胳膊腿齐全,不耽误将来扶犁种地就中。立过几次功,后来,提了干,调到华东海军。舰艇从海面上驶过激起波浪,他就觉得像犁头在地里掀起的土浪,似乎闻到了家乡黄土地的气息,仿佛满眼都是金闪闪沉甸甸的麦穗。五二年,锅捞爷接到老家一封信,说土改了,家里分了五亩好地,分了一头大红牛,还有锄耧犁耙等农具。锅捞爷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天一明,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就去找领导,要求回家,而且犟得像頭拉犁的牛,谁也劝不住。
有地了!有牛了!锅里能捞稠的了!锅捞爷扶着犁把,吆喝着牛,像高声歌唱。犁头翻起一层层土浪,闪着黑亮亮的光,锅捞爷就觉得像军舰驶过海面翻起的波浪,而自己就是乘风破浪的舰长!刚嫁过来的锅捞奶穿着红袄来给他送饭,他坐在地头的皂角树下,端起饭碗,用筷子捞起一绺白面条,长叹一声:这就是我做梦都想过的日子啊!
大跃进开始了,要“多快好省”搞农业。出红薯不用镢头小心挖,而是用牛拉着犁头犁。种麦子不犁地,直接播到硬地里。上面来村里开动员大会,轮到锅捞爷发言,他说,东村有个人叫我帮他买头牛。我问买啥样的呢?他说力气大大哩,跑得快快哩,屙得多多哩,吃得少少哩。我说,我没听过这样的牛!又想好又想巧,哪有这等便宜事!土地是爹娘,咱得精心伺候才中。一粒汗珠一粒粮。我就没见过,糟蹋的土地能长出粮食来!话一出口,锅捞爷就由队长变成了社员。人们常常见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头的皂角树下,像一尊石像。
全村吃食堂,起初还天天饱,后来顿顿稀。锅捞爷的父亲病在床上,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锅捞爷到队里借了二两面,叫媳妇做了碗白面条。父亲问,哪来的?锅捞说,队里每家分了一袋麦。父亲说,饿死也不能吃啊,要留着做麦种。地真是好地啊,不糟蹋,来年就能吃稠的。哄着父亲吃罢,父亲微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还是白面条好吃啊。父亲埋在了皂角树旁,锅捞爷趴在坟前泪如雨下,拳头把地砸出一片坑。
土地承包了!锅捞爷又分到了那块有皂角树的地。腰直了,眼明了,走路有劲了,六七十岁的人又成了壮小伙,种地比绣花还认真,好像他身上流的都是别人的汗。锅捞奶去送饭,看见他在自言自语。问他嘀咕啥哩,他说,你不知道,我跟土地在说话哩。土地不说谎,一粒汗珠一粒粮,你不亏待它,它就不亏待你。端起送来的捞面条,锅捞爷长叹一声:爹说得是,还是白面条好吃啊。
村里有人要建石灰窑,看中了锅捞爷的这块地。任窑主出再高的价钱,锅捞爷就是不松口。儿子劝他,他拐杖捣地咚咚响:白面能吃,白石灰能吃吗?你小子要是以后吃白石灰,你就去卖!地就是父母祖宗,人,不能忘本!
锅捞爷老了,他常常拄着拐杖来到皂角树下,久久地站着。昏黄的眼光像夕阳的余辉,抚摸着黄土地上丰收在望的庄稼。他给家人留下话:死后不留坟,骨灰洒在这片地里。不立碑,皂角树就是碑。我就住在树上,看着这块地。
锅捞爷就这样成了一棵树。村里人说,刮风的时候,能听见锅捞爷对着他的土地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