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小美
2012-04-29钱丽娜
钱丽娜
钱利娜,1979年出生。著有诗集《离开》、《我的丝竹是疼痛》,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等发表诗作,多次入选中国作协等主编的中国年度诗歌;2009-2010华文青年诗人奖候选人。曾在《百花园》等发表小说。
“防火防盜,人人有责!”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傍晚五点,一支十二岁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振臂高呼,步调一致,正走过云港村的每一条弄堂。那派头,不亚于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有着惯有的慷慨激昂的架势。
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走在最前面,甩啊甩,那是小美的。小美是个毛发浓密的孩子。母亲说,小美的一条辫子抵得上别人两个头的头发。等再长些,剪了,作两条辫子卖给兑糖担,卖时就说是从两个女儿头上剪的。母亲总是说,每一个好女人,都擅长精打细算。小美的同学都长虱子。洗了头,母亲拿篦箕梳,她的头发倒垂成一条黑色的瀑布,虱子就在瀑布上面爬来爬去。桌上垫一张白纸,虱子毕毕剥剥掉下来,一按一个血点。但此刻,游行队伍里的小美完全忘记了寄生的虫子们。阳光下,她脸上的绒毛细腻柔软,像个待摘的桃子。桃子后面编织的辫子,黑亮得迷人。今天早上小美把大队长袖章从左臂换到了右臂。此刻,她紧握的右拳随带着那三条红杠杠,像个坚定的领袖,引领着身后的同学。
这支队伍,更像一群大喊大叫的鹅,浩浩荡荡地穿街走巷。脚下的路是青石板、墓碑、废砖头拼成的,墓碑来自“破四旧”,人们在先辈的名字上面踩来踩去,也没死者的后人再来计较。只是材质不统一,路就很不平整。一踩,噗哧一声,就溅出泥水,弄脏了小美的鞋子。小美没有低头,她要像电影里的女革命家一样,目光如炬,注视前方,哪管得了脚下。老师说,少年救火英雄赖宁牺牲时,还保持着向上攀登的姿势,这个突然定格的姿势让小美心醉神迷。老师又补充说那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牺牲的那一刻,还准备继续上山扑火哪。小美喜欢故事散发的光芒,残酷又荣耀,不去求证光芒是否来源准确。她要离心目中的英雄更近一步,把微微隆起的胸挺得更直,白衬衣下隐隐显出胸部发育的黑影。两个黑影一碰就疼,像两个难以说出的伤口,让她羞愧。所以,小美平时总是微微弓着背,掩饰胸前微妙的变化。但今天,她昂扬着胸部,已经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变化,让她有了超越年龄的姿态。小美觉得全村人的目光像一个个太阳照射着她,她因此感到周身灿烂而温暖,她要把口号喊漂亮了,像电影里游行的青年一样,把攒的劲都用在嗓子里。一句句口号,此刻就是她身上五彩斑斓的羽毛,闪闪发光。她就是队伍中的天鹅。她感觉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艾小优跟在队伍后面,向每一个经过游行队伍的人介绍说:“瞧,那领头的,是我姐!我姐呢!”艾小美微微笑了下,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突然觉得自己长大成人。她第一次爱上了生她养她的云港村。煤饼炉子上坐着茶壶,嗤嗤冒着热气;门板上晾着干菜萝卜,总引她咽口水;渔民的小木船拴在河埠头,一条条银鱼在夕光里扑腾;各家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万国旗;母亲们在巷口一遍遍喊孩子们回家吃饭。这一成不变的生活,构成了云港村每一个相似的傍晚,今天,小美觉得自己的队伍造就了这不变中唯一的变化。身后的艾小优没看见姐姐脸上的自豪,只看见那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大辫子。
此刻的艾小美并不知道,一回家,艾小优就会对她说,姐,我觉得你一路上把辫子甩得太厉害了,你不觉得头晕么?
游行是小美的家庭作业。班主任老师说每天下午放学后,小美都必须带领她的全班同学,喊着口号,绕村三圈。今天是第一天,开张的日子,要有好的起头,要有人一路捧场,更要众星拱月,众人瞩目。那人中龙凤,就是小美。小美叫大家在晒场里集合,十六个成员,她不排成四四方阵,她的方案是排横三个,竖五个,自己一个人,站在第一排。她是个有谋略的孩子。
队伍很快体现了它的号召力。因为在它的尾部,跟上了他们各自养的小狗和一帮六七岁的孩子。他们像舞动的花边,装饰着队伍。队伍所到之处,路边的鸡鸭鹅都受了惊吓,纷纷奔到角落里,下班的大人们拼命按着自行车铃声,还是不得不从车上下来,给目不斜视、一往无前的少年们让道。
绕村三圈的任务进行到最后一圈时,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大喊:死人了死人了,掉水里了,快去看热闹啊!
小美扭头一看,是阿毛。小美讨厌阿毛打断了自己的口号,嘀咕了一句:疯子说疯话!呆头说呆话!
小美不知道阿毛是疯还是傻,干脆两句话一起骂全了。妈妈曾经告诉小美,那阿毛生出来时是个大胖儿子,后来竟变成了呆头儿子。小美想,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小美看到阿毛的裤腰上挂着一块布,布上系一只军用搪瓷杯,上书“红军不怕远征难”,一双竹筷捆在杯子上。他的胸前突起一块,放的是搪瓷碗,小美知道那只碗的落款,也是“红军不怕远征难”。这副碗筷,是阿毛的全部家当。
小美觉得阿毛有这样的家当,是对她心目中英雄的不敬。
阿毛的喊叫,把原本严谨的队伍喊散了。小美站在原地,眼看她手下的人,一下子如鸟兽散,往后塘河奔去。等小美回过神来时,她已从队伍的第一个,变成了队伍的最后一个。她要跟上队伍的脚步,加入他们,去看那河里的西洋镜,并且要替代老师,狠狠批评他们一顿。
围绕云港村的河流,按其方位不同,有三个名字:南塘河、中塘河、后塘河。它们像开枝散叶的动脉,流动在云港村的身体里,默默地藏污纳垢,又默默地自我净化,生生不息。河一流到村前,就让云港村的祖先们找到了向阳的南方,并称它为南塘河。山南水北,是云港村的居住哲学。小美喜欢这条河,她总拿胃来判断事物的好坏,这条河给了她单调的胃额外的奖赏。夏天的傍晚,她常和同伴们在河里找食吃。往水里倒三支杀灭菊酯,只消十分钟,河虾中了毒,半死不活,一只只浮到水面,捞上来,放上盐和姜片,清炒一下,一起围着吃。这样的夜晚,是他们的节日。或在河埠头撒一张两米小网,两三厘米的网眼,一刻钟后去取网,网里的寸大小鱼,用来红烧,可以带骨吃下,唇齿间,都是鱼肉之香。再没有比美好的食物更让她心襟神摇的了。
远远望去,小美看见后塘河的河岸上已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小美追在冲散的队伍后面,喊:“明天,你们都得回学校吃蛋糕!”“你不也跑了?头一口,先留给你吃!”小美的领袖威风一扫而光,她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英雄使命,飞奔到河岸边,听大人们在议论:
“还拖着胎盘呢!”
“肯定又是个女儿!没捡到鸡巴,把孩子扔了,再生,能保管生鸡巴么?”
河面上,漂浮着一个婴孩的身体,很白,被水泡大了。趴在水面上,那簇生的革命草像一张床,草丛中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小美听妈妈说她做姑娘时,断了粮食,她就剪下革命草的根,磨成粉,裹在几粒饭里,吃下去,用来抵饿。那草有毒,但那时的妈妈,断了粮,就拿这个充饥,听她说涩得难以下咽。
此刻,死去的婴儿就趴在一大片革命草丛中。
“这是后塘河的一个弯角,肯定扔在上游的河道上,被水一路冲到这里来的。”
阿国拿了簸箕去捞水里的孩子。一个浪打过来,孩子翻了个身。
“啊,是个男孩!”大人们几乎同时叫起来。小美不懂,为什么往水里淹死个女孩,大家不奇怪,淹死了男孩,倒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肯定是哪个大姑娘偷生的。”
“生下来,怕人知道,只好扔了。可惜了,竟是个男孩。”
“这么白净,鼻梁又这么挺括,嘴角弯弯的。我看,挺像一个人。”招娣看着丈夫阿国捞死孩子,说自己的猜测。
小美注视着那婴孩,眼睛都不敢眨下,她刚才的美好心境被死亡的突然而至一扫而光。他真漂亮,像她的洋娃娃。坐起来,他就把眼睛睁开,一躺下,又把眼睛闭起来。但孩子此刻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小梅总觉得,如果有人抱起他,他说不定就把眼睛睁开了。她不相信,那是個死孩子。她只听到阿国老婆招娣和她的一个邻居在议论。
你是说她?
她不是没影了好几个月了么?说是去读书了呢。
你看见她没去读书?
她可以呆在楼上,把肚子藏住啊。
生下来,纸包不住火,只好扔了?
除了她,还有谁呢?谁都知道她不要脸的。
唉,作孽!他爸不肯?那也合情理的。人家是村长呢。
谁知道呢?我家阿国亲眼在桥头下见过她干那码子事的。
小美记得有次阿国跑到父亲开的艾家杂货店倒苦水,说他半夜吃酒回来,亲眼见过依云和猪肉张在大桥下的河埠头,那个晚上月亮特别亮,一对身子明晃晃的,吓得他差点掉到水里。
阿国说,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第二天,就生了红眼睛。
父亲说:这么远,这么暗,你竟看得清?
他回答说,月光正好打在河埠头那对忘情的人身上。从今后他不敢看月亮了,一看那弯弯的白月亮,就想起那白晃晃的身体。一想起那身子,那根用来把猪打晕的棍子就使不下力,没能一下子让猪在死前安安静静地晕过去,猪预感到末日来临,就会满街疯跑,阿国就得跟着它跑,追得筋疲力尽,杀猪的刀子就要走神,杀不利索,又费力又晦气。像他这样的行家,闹了笑话,坏自己的名声。
阿国是猪肉张的同行,他们一起在镇上的菜市场摆摊,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左边的猪肉张吆喝“新鲜猪肉新鲜卖,一分铜钱一分货啰”,右边的阿国就叫卖“不新鲜不收钱,全市场最低价啰”,猪肉张喜欢修辞——“砧板一响,黄金万两”,阿国偏向务实——“有肥有瘦,健康长寿”。小美跟着妈妈路过肉摊,老觉得他俩是演相声的,一唱一和,不晓得他们俩个卖肉的,不比武不干架,倒磨着嘴皮子比文采。
阿国把田埂路上的石板掀开,把竹簸箕里的孩子倒进土里。石板算是墓碑,石板下的窟窿算是墓穴。这样算是葬了那孩子。他一边葬孩子,一边说,肯定是庙里菩萨看见了,所以把孩子收进弯角来。阿弥陀佛,入土为安。
他说的庙就是河边这座普济庙。庙虽小,名字却取得很大。
阿国正把石板放回原处,阿毛突然坐在石板上,哭起来:“姆妈,我的姆妈不见了!”
阿国笑起来,说:“阿毛,关你什么事?这孩子莫不是你生的?黑胖的,你也知道生孩子了?你生得出来么?”
“我的姆妈不要我了!”阿毛哭的时候,咧着一张大嘴,流着口水蹬着腿,智力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他身上挂着的“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家当叮叮咚咚响,为他的哭泣伴奏。哭到伤心处,阿毛四仰八叉地倒在石板上,笨重的身体,扑通一声响。
阿毛又犯糊涂了。
母亲来叫小美回家吃饭,说你们不是拿口号干革命么?怎么喊到后塘河看热闹开小差来了?死人不干不净,当心晦气!母亲看见阿毛在犯病,说,那是他想妈了。唉,可怜的。
母亲拎着小美回家,说起阿毛的故事。阿毛或许不傻。今年阿毛二十多岁,但他流浪的日子比小美的年龄还要大。他家在隔壁的周村,从不回家。他回不了家。十几年前,后妈拿了“虎啸丝”在门口等他,说见他一回抽一回,要把他的每一寸皮都抽熟了。她抽他,是因为周阿毛偷吃了家里腌的一缸高粱,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饿。高粱一天天少下去,后妈没发现,有朝一日缸空了,就东窗事发,后妈胀了一肚气,找到释放的口子,就旧账新账找他一起算了。那虎啸丝其实就是竹丝,又细又长,看似软弱无力,甩在空气里,咝咝响,像蛇吐信子,抽到皮肤上,好像顷刻要皮开肉绽,一阵阵疼钻到头皮里,一阵阵发麻,但不伤筋动骨。孩子们都怕它。阿毛看见虎啸丝,就像待宰的猪看见阿国手上的杀猪刀。猪会嗷嗷大叫,阿毛也会叫,他一边叫,一边跑,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父亲去找,找了来,逃跑加偷吃,罪加一等,后妈联合了父亲,拿那咝咝叫的蛇信子再抽一顿,他再跑。知道懂家法的竹鞭子在家中时时刻刻候着,他也不再回家主动找抽。从此,他开始浪迹天涯。
阿毛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那一年,母亲陈菊记得那一年她十五岁。她的记性这么好,是因为这一年她生日,陈木匠带着女儿去吃了一碗阳春面,一根根白花花、嫩滑的面条卷着油星,裹着葱花,香气扑鼻,成为母亲对陈木匠刻骨铭心的眷恋与回忆。那一年,她吃到了一生中最好吃的一碗面条。这碗面条,在陈木匠死后,成为父爱的代言,被陈菊一年又一年说起。小美觉得,母亲的胃,是她身上最能记事的器官。在这一点上,她得了母亲的真传。母亲一回忆往事,首先想起的是她的胃。她也是。就在母亲吃完面的那个晚上,她发现阿毛睡在她家的屋檐下。陈木匠早听说他有家回不得,四海为家,村村化缘,再死劝,也不回家,就让他进了柴房,给他一件破棉袄,让他睡在碎木头中间。
母亲说,阿毛变疯变傻是一件很缓慢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或许是从他亲妈死的那一天开始的,或许是从他流浪的那一年开始的。1967年,阿毛七岁,他母亲跳进了村后的后塘河。阿毛不相信,死的是他的母亲。她的身子被水泡大了,五官完全走形,神形可怖。只有眉心的痣,还在。他从小就爱抠那颗痣。他认得那痣。长在眉心,是颗美人痣。
“阿毛的妈确实是个美人呢。”母亲说,“她的死,是因为手气不好。”小美想象着七岁的阿毛去河里拉死去的母亲,然后坐在她身旁,浑身颤抖着,像一条从河里捞上来的狗,一声都没哭出来。小美听得脖梗后凉意阵阵,她突然抱紧了自己的母亲。小美觉得,再没有比成为孤儿更大的灾难了。
那个故事母亲多年后还会反复讲起。死去的李凤英是个医生。单位要挖右派,按比例还差了0.6人。挖了很久了,大家松了口气,说那小数点后面的,总可以省略了吧。但没想到上级传下话来:“人不能分割,但要四舍五入。差半个都不行,何况你们差0.6个!”医院里把能和右派沾上边的全划了,再找不出下一个戴帽子的。村里的支部会开了一夜,终于讨论出一个完成指标的妙法。
第二天,同院的十五个医生集中开会,领导宣布:抓阉定右派!谁抓到写有“右派”二字的纸条,谁就是右派!
十五个纸团放在桌子上。大家默默排成一队,一个个走过去。李凤英是第三个,她拿了纸条,却不敢打开。她是个胆小的人。
大家都在说:我今天洗手了!天佑我也!还好还好!人群中突然听到哭声。李凤英瘫坐在地上,头靠着椅子,抽泣着,旁边的人拉她起来,拉不动。她身子全软了,像挤出的牙膏,站不起来。后面还没来得及拿纸条的人都松了口气,几乎是忍住了欢呼似的,说:哦,那我们不用抽了,不用抽了。
单位的右派就这么定下了。挨抽的是阿毛的母亲凤英。她在乡里当医生,平时给村里的乡亲们上门看病送药的,总是她。她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总是假装路过,进门去问病人前一天的病情。
母亲说看到李凤英时,是在祠堂的戏台上。祠堂改成了小学,戏台变成了礼堂。李凤英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有点像白无常的打扮。李凤英站在台上,胸前挂一个牌子,低着头。人群里排山倒海地喊:“打倒右派!”阿毛也在,在台下欢快地跑来跑去,跟着人群一起喊:“打倒右派!”
母亲说当时阿毛的表情幸福得和今天的小美一模一样!多热闹的场面,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是孩子们的狂欢地。
几天后,台上一个挂着红袖章的男人,拿木屐狠命拍李凤英的头。每拍一下,他就说一句:“叫你老实,你不听!”“叫你老实,你不听!”
“啊,我亲眼看见了,她是个多好看的女人。怎么下得了手啊,红袖章是她的同学,也算是一起骑竹马、弄青梅长大的,却把她往死里拍。那木拖鞋结实得像块铁!抽到最后,李凤英的头肿起来了,像个果桶。我和阿毛一起在台下看,阿毛吓得大哭,大冬天把裤子尿湿了。”
小美觉得母亲讲这个故事时,更像自言自语,小美一声不吭地听着,想象着一个头变成红漆果桶的样子,想象着一阵又一阵口号淹没了阿毛微弱的哭声。小美突然觉得阿毛的可怜,在心里抹去了对他的厌恶。
第二天傍晚,小美和她的队伍照例出现在操场上。游行又开始了,队伍恢复了整齐的步伐和响亮的声音。后塘河水波不兴,恢复了平静,昨日的死亡已经悄无声息地流走。游行的快乐重新代替了一切。
傍晚是乡村最热闹的时候。小美领导的队伍发出的呐喊声与破烂王的吆喝声、高音喇叭里播音员的声音交缠在一起,在云港村弯弯曲曲的弄堂里构成了奇妙的交响。当小美的队伍喊“少生孩子多种树”时,那个兑糖担老头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路过他们,也不相让,照例叫卖“兑糖啰!旧铜烂铁,鸡毛鸭毛,好兑啰!”在村落的半空中,广播里的声音饱满而激动:“我国绝大多数地区解决了温饱问题,开始向小康过渡,少数地区已经实现了小康。”小美不懂得温饱与小康的区别,只知道有一次,她把荷包蛋放在玻璃瓶里,扎一个布袋,系在自行车前车把手上,等骑到学校时,发现瓶子撞碎了,小美就从碎玻璃中一点点挑出荷包蛋,吃完她的中饭。好几天,她都怀疑自己吃下了玻璃。小美想,比起母亲小时候吃米糠,她幸福多了,这就是小美理解中的小康。小美一边想,一边扯着嗓子,把声音拉到最高度,担心半空中播音员的声音盖过她,让她功亏一篑。
小美的队伍路过了依云家。那是村里唯一一幢三层楼房,像一只俯视村庄的老虎,静静地坐在村子中央。墙面上镶满了白玉石、碎啤酒瓶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村子里最高最漂亮的一幢房。
小美想,这幢明亮的房子,便是不可知的神秘之所在。已经死去的孩子或许就是从熠熠生辉的楼房里出生的。小美想象着他如何在深夜里被母亲封住了啼哭的嘴巴,如何趁着夜深人静时走后门,抄小道,来到后塘河,又如何从大人的手上坠落,了结他刚刚开始的一生。
依云常站在半启的门后照镜子。看上去,她很爱镜子里的自己,总是对着镜子,一遍遍变换发型,质朴的麻花变成活泼的独角辫,温婉的披肩长发盘起高贵的发髻。她的眼睛大,但眼白多了一点,小美老觉得她拿那块白去看人,即使微笑,也像是时时处处对人不满意似的。敞开的门边,依云总露着半个身影。她的红裙子特别扎眼,让小美的眼睛看得生疼,小美觉得她红得像一朵火烧云,又像戏里的花旦,进进出出,顾盼生姿。门前若有与她相熟的男子,她就压低了声音,轻轻笑着,他们的谈话,像一阵阵风,吹来又吹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偶尔,她也会用眼中的白扫一下路过的人。小美的母亲远远看见她,就会鄙夷地说:“勾三搭四的,也没见她正经谈一个对象!一看就是一张全国粮票,通用全国的!”依云与门前的人谈话总是很短,男子一忽儿就不见了,只见她的红裙子飘进屋去,折入黑暗之中,突然消失了。
小美觉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莫不是她把男子藏在了裙子里?小美猜测着她裙子里的秘密,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队伍经过中街的河埠头,放慢了脚步,她多想从那幢巍峨的三层楼前,找到村长女儿依云的身影,好像她一出现,小美心中的万千疑问就会迎刃而解。
“艾小美!两角鞭子翘又翘,问侬老公要不要?”“艾小美!头上一根草,明年做阿嫂!阿嫂爱张望,生个儿子美国郎!”昨天跟随他们的小孩子,往她头上扔了一根狗尾草,大声打趣着队伍里的领袖。一边念口号一边走神的小美突然红了脸。在水中死去的孩子,让小美在一夜之间,懂得了男女之事。
一天的游行又结束了,小美走回家去。她不敢经普济庙回家,庙门前的死孩子,全身雪白雪白的,老在眼前晃。她绕了个圈,走过村后的田野,回艾家杂货店。秋天的田野,草垛稳稳当当地做着主角,一个个,排起队伍,连接遥远的地平线,每一个草垛,都是小美和伙伴们的游乐场。不远的草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不真切,又迎着夕阳,看花了眼。好半天才看清,草垛边上,两个比她高一点的小孩抱着一起,在学大人接吻。她“啊”地叫了一声,那孩子同时扭过头来。她迷晃着眼,大喊——是谁?他们背着光,只看到他们的身影,却看不清脸。一对小恋人兵分两路,快得像一对兔子,一个南辕,一个北辙。一下子就跑远了,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小美看得心惊肉跳,一下子血冲了脑,但她的脚步没停下来,反而也跟着快跑起来,她一紧张,就想小便,只能跑得更快,直到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才定了神,停下脚步——坛里的黄酒,散发醉人的味道;玻璃格子里散装的花生糖经了一夏,一丝丝化开的甜游离在空气中;话梅和醋是酸的,最能引口水。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一年比一年浓。小美觉得自己闭上眼睛在云港村走,鼻子就能帮她找到回艾家杂货店的路。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些味道,好像她把艾家杂货店的气息驮在了身上,所以她总是在身上擦花露水。她是个早熟的孩子,过早地知道了香水的魅力。闻到这些味道,小美的尿意就消失了。她如释重负。
艾小梅家的布局是前店后家。折过这些货物,来到后屋的饭桌边上,小圆桌上摆着白切肉、烤菜、臭冬瓜,还有一碗油条葱花汤,母亲把早上没吃完的油条,切成很多小块,拿开水一泡,做成汤。几个菜,红红与白白,小美咽了咽口水,替父亲母亲和弟弟盛了饭,就在桌边坐着等父亲,父亲动筷了,她才敢动筷。
父母继续着开饭前的话题。
“你们女人就爱多嘴多舌,见风是雨的,说不定,是其他村的。”
“长得可像她了。”
“阿毛他娘死的时候看得出像她本人么?说不定生下来,便是个死孩子。”
“死孩子,也是自己骨血。自家养的狗老了,都要刨开一层土葬了。”
“或许是引产的,一慌就扔水里了。”
“我看也像没足月的。男人看她水性杨花,谈不拢,就散了,孩子没人要,只好流掉了。”
“或许是她爸不同意,村长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卖猪肉的,而且还是个成过一年亲又离了的?”
游行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小美终于因为日复一日进行这桩耀眼的事业而顿感疲惫。小美觉得,同一件事情,只要不停重复它,喜悦就会变成厌倦。记得挂上红领巾的第一天,她跑遍了云港村的每一条弄堂,脖子上那一抹红迎风招展的样子不亚于一面红旗,但没过一个月,她就因为忘记戴红领巾被罚站了一节早读课;有一次,好大喜功的她突发奇想,从母亲那里拿了五分零用钱,把它当作学雷锋拾金不昧的资本,交给老师,她的行为一时为很多同学效仿,有人切下半块橡皮,有人截了半支铅笔,甚至有人从小卖部买来一条红领巾上交。一个人的小九九成了公共的秘密,小美就对制作拾金不昧的事件失去了兴趣。
接下去的日子,她在街上荡来荡去,一味惦念着村长的房子。这成了她难以放下的心事。天更加寒冷了,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冰凌,小美和同学们一起拿着竹竿打,冰凌摔在地上,那没碎的几根,就是他们的美食。有几个讲究的,甚至带了用报纸裹的一小口红糖,蘸着吃。雾渐渐散去,冰凌也融化了,依云出现在屋门前。小美怀疑是雾把她捎来的,她穿一身黑衣黑裤,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表情淡漠,像一张纸,又落满了雪。黑色的依云坐在太阳底下,拿年糕铡,一片片,切白花花的年糕。她铡得飞快,一时间,年糕片飞舞,如落英缤纷。小美来来回回地从上街走到下街,再从下街走到上街,只为多看她几眼。依云从不和小孩搭腔。在这个村子,很难找出不和孩子搭腔的女人,依云是一个。神秘的依云,好像是所有女人和孩子的公敌。当小美再一次用直勾勾的眼神盯她时,她又扔还给小美一个眼白,似乎小美的注视打扰了她的清静。依云把年糕铡扔在木盆里,端着盆走进屋去。趿着的那双棉拖鞋,踢踏踢踏响,从前的妖娆消失了,重心下移,几乎都落在那双拖鞋上。她甩给小美一个笨重的背影,完全失去了以往卓而不群的风姿。
小美盯着依云的屁股,她的屁股很大。妈妈常说,屁股大,好生养。
那个石板下安睡的男孩,有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鼻子。小美的心提到嗓子眼,那是小美害怕了,她又想小便了。她飞快地朝家里的茅房跑起来。她可不想成为阿毛,大冬天尿裤子闹笑话。
小美终于看到了想念已久的依云,却失望而归。她回到艾家杂货店,解决了自己的尿意。出来后,门口聚着一群人。原来是阿国和猪肉张在店门口掰手腕。三局两胜,赌注是两包三五牌香烟,谁输了,一包买给赢家,一包分给看客。
“艾老板,你看把他们激的!那可是梁山泊上的一对好汉,一个杨志,一个林冲,头破血流,难分胜负!”
“两个拿杀猪刀的干仗,大家一起敲锣打鼓,见者有份啊!”
“看白戏,有烟抽啊,我也要,我也要!”阿毛的风声灵。他在附近的七八个村庄乞讨,转了一圈,又重回到云港村来。换了一身行头,不知哪个村哪个好心人,送了他一件破军棉袄让他过冬。
一张木桌子,两个杀猪匠,一左一右,摆开了擂台。阿国瘦得像个猴子,脸涨得通红,把背弯成了一把绷紧的弓,似乎要把全身的力气注入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上。猪肉张,看上去不像个屠夫,倒像是越剧里的白面书生,嘴角微微上翘,拿杀猪刀的手竟特别白皙。一黑一白,僵持在一起。看客各半,小美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猪肉张的一边。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一对紧握的拳头在看客的呼喊声微微抖动着,漫长的一分钟,只是来回晃了几次,两个好汉一场戏啊。突然,猪肉张“啊”一声叫,两只手就躺倒在桌面上。白的,死死地压住了黑的。
阿国买了烟来,猪肉张叼着那根三五烟,说:“告诉你了,不是我对手!光靠气力不行,得靠脑子!”
“你的脑子也只有小学五年级水平,半个睁眼瞎!”
“得找个支点!姿势也要到位!就像干那事儿,没个支点怎么行呢?”
“支点在哪里?”
“女人身上呗!你喜欢哪个支点?”
“你是行家,你说说看?”
艾家杂货店就在大桥边,店门前有一块废弃的长方形石头,男人们坐了一排,一边抽烟,一边大声笑着。大家的烟瘾上来了,提议按老办法再来一局。
第二局,还是猪肉张赢,阿国那是硬了头皮上的,大男人,不能临阵脱逃,结果连输三局。阿国一天的卖猪钱输没了,面子也输没了,回家还得挨招娣一顿骂。
猪肉张的嘴角露出笑意,继续刚才的话:“哈,有本事的人,在水里,都能找到支点!”
“在水里干什么?”
“你没试过吧?没那能耐吧?生女儿的,都没那本事!”
阿国沉默了一会儿。那对峙,就像刚才掰手腕时僵持的那一分钟。他突然抬起头,冷冷地说道:“在水里生进的,又扔还到水里了?你改名叫水生他爹得了,本事真够大的!”
谈笑的人群突然静下来,猪肉张把烟头掐灭了,走过去,一手扯住他胸口的衣服,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说一遍!”小美看见他嘴里冒出的飞沫扑了阿国一脸。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替你葬了那孩子,不给爷爷我说声谢谢,村长家的黄花闺女就了不起了?还敢揪爷爷的衣服!我看你眼睛都长裤裆上了!”阿国扯开猪肉张的手,扭头要走。
小美看到猪肉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只听他说:“那死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他娘的栽赃不用打草稿!”说着一拳抡过去。不偏不倚,正对着鼻子,只见那鼻血顷刻流了下来,一擦,满脸是血,阿国的整张脸成了血脸。两个人立刻扭打在地上。翻过来翻过去,阿国竟占了上风,他掐了猪肉张的脖颈,抄起旁边掉落的鞋子,往他头上拍去,狠命地拍,一下,又一下。啪啪啪,那响声,小美听得浑身发抖。她突然听到阿毛坐在地上,大叫,要死人了!又要死人了!姆妈,姆妈!要死人了!
二十年前,七岁的阿毛尿湿了裤子,台下人群如潮的欢呼声淹没了他的大哭声。此刻的阿毛也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了一阵,阿毛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
云港村连街的路是直的,一眼就能望见阿毛笨重的身影,左右摇晃着,飞跑到了中街的村长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看见阿毛发病,小美觉得有趣,就跟着跑去。屋里的依云听到哭声,走出来,盯了他一会儿,一边骂,一边扭头往回走。
“疯子!晦气的!你哭你妈,跑我家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河里啊……为什么要让人死在河里啊……这条河白天流,夜里流,人家都说姆妈长得好看,孩子也长得好看啊,一睁眼就能看见他们像两条白色的船,浮在水上,漂来漂去啊!”
依云扶住门框,坐在门槛上。小美看见依云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她的手颤抖着,像按了一个小马达。
小美想,阿毛或许不傻。
小美的这个夜晚特别长。梦里,那个水中的孩子坐在依云家的门槛上,小美走近一看,发现婴儿的身上,竟长着阿毛的脸,不停地在喊姆妈。小美吓出一阵冷汗。醒来时,已经是清晨。小美有个习惯,每天醒来后,都会钻到父亲的被窝里。父亲就拿满脸的拉茬胡子扎她,她咯咯笑着,享受着父亲的捉弄。平时的父亲不苟言笑,食不言,寝不语,只有清晨时的他是温和柔软的。但从这一天起,小美再也没钻进父亲的被窝,许多天后,父亲再一次凑近小美的脸,要赏她一脸的刺时,她一把推开了他,说:脏死了!
小美听母亲安慰父亲说,孩子淡漠了,那是她长大了。小美装作没听到。小美学到一首诗,在早读课时,反反复复地背: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她的面前总是晃动着依云苍白的脸,和脸上眼白过多的眼睛。
一九九一的冬天更深了。多少年后,小美会想起,或许就是在这个冬天,她永远告别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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