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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一半的花

2012-04-29钱丽娜

文学港 2012年2期
关键词:小桃阿三朝霞

钱丽娜

1

一架直升飞机经过李家村上空,并不是一件稀奇事。但这个下午,它在李家村上方那片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这成了李家村多年未遇的稀奇事。在李家村人仰视的目光中,它像一只身姿矫健的灰鸟,正围着一只蓝色瓷盘起舞,似乎要尽享餐中美食。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螺旋桨的轰鸣声,除了韩梅花。此刻,她也正为一阵声音而欣喜,她在自家的竹山里,一个人掏笋,竟突然听到秋风翻动竹海,发生阵阵涛声。她分不清这是源于幻觉,还是源于瞬间明亮起来的耳膜。她的耳朵已经聋了多年。她听不到直升飞机的嚣叫,却听到了竹林的低语,这是一件更加稀奇的事情。

韩梅花顺着涛声的方向举目望去,他就在那里,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刚刚从她身边经过。园子里,春草过膝,树冠如荫,草木十分茂盛,久已没有人迹。她走过去,很慢很慢,像一根在钟表盘上的指针,因为年久失修,只能艰难地挪动着小脚。在园子的空地上,她坐下来,长叹一声“唉”,就把头斜靠在石碑上,用手轻轻抚摸石头上的字。苍老的手指像钩子一样,咬着那个熟悉了六十年的名字。那一撇一捺,一点一横,用的是楷体,很像他当初的身形,虎背熊腰,木秀于林。多少年前,他的手,总是先于他宽阔的身体,来到她身体上,现在,却只有她的手徒留于世,与石头上的那个名字肌肤相亲。李林,这两个字,因为她的触摸,仿佛突然有了温暖的呼吸。在这个名字旁边,紧挨着她的名字。他的名字上了黑漆,她的名字裹了红衣。两个名字坐在墓碑上,像她十八岁那年成亲时,他们扯一块红绸,没有民政局的公章,只签下两个人的名字,并加上双方父母的名字,就算是领了结婚证。

韩梅花说,李林,你爱写信,有时给儿子写,有时给老友写,但从不给我写。你看,这块石头多像信的抬头,旁边就是你的署名。等建国的手用墨汁把我的名字也涂黑,一切就功德圆满了。嗨,老头子,我就等着给你回了信,聚在一起呢。

梅花笑起来,拿手帕擦她那双病眼,她含笑的眼里总是汪着擦不干净的泪水。喃喃自语的韩梅花,像个老孩子,沉浸于自编自演的场景中,她继续与石碑上的名字说着话:李林,你知道么,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像一部转不动的老机器,用旧了,转一天,里面的轴啊、带啊、零件啊,就疼一天。

韩梅花看见每一片叶子上,都摇晃一小片阳光,她觉得或许李林的脚步正踩过那一小片阳光,窸窣作响。她闭上了眼睛,阳光像碎玻璃,晃得她眼花,她一闭上眼,就能听到竹海的涛声。此刻,在草木之间,她多像一片干瘪的落叶,沉静于幻想,美好而宁静,享受着只属于她的声音。一年又一年,这个世界的声响对她来说,像一盏将要燃尽的油灯芯,慢慢暗了,只有最微弱的火苗跳动着。所以,她聋了的耳朵没有听到村庄上空那架直升飞机的轰鸣声,也没有听到此刻李家村的人们正像一堆黑豆子,一下子从道路两边的房屋里倒出来。他们奔到路上,对那只大鸟行注目礼:啊,什么风把直升飞机吹来了?它要做什么机密事情?

在兴奋而盲目的人群中,听到了阿三的破锣嗓子——那是航拍!房子拆迁前得先拍下图来,省得大家以后乱搭乱建,鸡对鸭讲,说不清哪!

阿三是有见识的人,如今虽然落魄,但旧时的底气还在。大家看他言之凿凿,不像捕风捉影,他以前老出城,一定见过城里拆房子前的动静。人群因为他的引导,立刻响起了感慨声:真的要拆了?拆了!

直升飞机来到李家村,是这个小山村今年最震撼的一条新闻。以往的一年又一年,在李家村,除了生死婚丧,没什么大事。大家靠着一座叫梅山的山过日子,梅山上的药材和木料,兰草和竹子,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活口。山顶有寺名白云,山下有溪唤梅溪,水在山上为瀑,流到山下就成溪。抬头看白云寺,寺就在云深不知处中,闻名前来烧香的城里人,一年比一年多,白云寺攒下的愿望,数也数不清;低头听梅溪,溪流如弦歌,绕村而过,甘泉清冽,似梅有暗香来。城里来的人都说:李家村是个好地方,鸡犬之声相闻,山水之色相亲,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城里人说话时好像有了乐不思蜀的念头。他们老是打听村里的房子卖不卖。每当此时,李家村的村民们就很牛气地说:我们姓李的都批不出呢!房子也没法卖,听说要造水库,到时候要拆迁,三层楼的房子可以赔三套。谁卖谁阿呆!

十年前,他们就在流传这个可能存在的规划,但梦想中的水库却迟迟没有宣布它的出生。水库没出现,金库自然也落空,这使阿华嫂十分失望。十年前,一条船,摇着她到夫家,让她从姑娘变成了少妇,后来,一场车祸,又把她从少妇变成了寡妇。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然是村里唯一一个售票员,在村里唯一一辆中巴车上卖着八元一张的票子,每个白天,她必须从李家村到心湖镇往返三趟,才能迎来她一个人的夜晚。

每天傍晚,当她与李家村唯一一辆中巴返回村庄时,平静如水的村子会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好几户人家的女主人会小跑着去迎接阿华嫂。阿华嫂照例会从城里捎来乡亲们要的东西,有时是老人的药,有时是新家的蕾丝空调罩,有时甚至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这些都是镇上的亲戚托阿华嫂随车带来的。孩子来李家村的爷爷奶奶家小住几天,只需在车站交给阿华嫂,说一声:让你疙瘩啦,老人会到车站来接的。疙瘩是方言,大致意思是麻烦你了。阿华嫂笑着一把将那小疙瘩揽过来,安排了她身边的位置让孩子坐下。这辆小小的中巴车,就像李家村的白云桥,人来人往,通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呢。

直升飞机离开后没多久,李家村的小巷里就听到阿华嫂的高跟鞋一路敲击地面的声音。整个山村只有她穿那么高的跟,以前小桃也穿,但小桃逃之夭夭后,再没回来。似乎是阿华嫂代替了小桃的脚,代替她用那细如蜂腰的跟,踏过李家村的每一块青石板。今天,在她鞋子的尾部,还系着一条银链子,链子上挂一把小钥匙,走路时,那枚钥匙左右摇摆,让她的脚进入到一种隐秘的舞蹈中。她很爱自己的脚,脚趾上还涂红色的指甲油。别人家的女人脚趾里,还有没抠净的泥哪。

她这一双极尽渲染的脚在李家村,可是一双出格的脚。

裁缝李艳见她来,就说:阿华嫂啊,我忘记来取了。阿华嫂弯着她那对桃花眼,说:李姐,下次忘了,就算我的了。

李艳盯着她风吹莲叶慢步轻移的姿势发呆,突然对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轻嘀咕了一声:也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脚显摆给谁看哪。

她男人在旁边,就骂她:人家好心,给你送东西,又不是你雇的丫鬟,你反倒编排她的不是。她那张脸,冷得像冰,只对你们女人笑,男人想对她笑,那也是热屁股贴冷脸,笑不出来呢。

下次你再拿你的热屁股盯着她的冷脸看,我就挖了你的眼!女主人叹了口气,说,老公死在车祸中,她还能继续在路上跑,一般人做不到。

这些话,阿华嫂自然听不到。她总说她是乡亲们的邮递员。阿华是她的乳名,她学名叫朝霞,但只有阿三这样叫。朝霞上过三年学,阿三是她的同桌。

送了货,回来晚了,朝霞折过阿三家的弄堂时,走得急,差点撞到阿三,阿三开口就喊,没头苍蝇样的,别往我怀里扑啊。

朝霞骂了一句,谁往你怀里扑了,也不害臊!你才苍蝇呢!也不拣句好听的说,打比方,也找个好看的虫子。阿三笑着打趣她,唉呀,蝴蝶夫人,折迁要进村了,那架将给你带来好运道的直升飞机来给你家房子照相时,可惜你还在中巴车上,就差了一步。

朝霞懊恼地说,早知道,不出车了。三百六十五天,就歇一天工!那坐着飞机照相的不会把我去年搭的棚拍漏了吧。

这可吃不准。谁叫你不看着飞机!那飞机见你家没人守着,还不趁机就省下几个角落?

那怎么办,到哪里说理去?

阿三哈哈笑起来: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像你这样头发短的,见识更短!拍照片,又不是我们雕刻木头,多一笔,少一笔,随着自己的心气。你放心,照片里少不了你的棚!这个棚,会给你生珍珠产宝贝呢!

朝霞撇撇嘴,朝他白了一眼:阿三,你去过城里,见过世面,帮我拿个主意。现在城里的公交车已经实行无人售票,我的饭碗看样子要端不住。我没技术,没文化,路边草一根,没男人养,没男人靠,糊口也难啊。

那你跟着我学做木匠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传人。

没听说过有女人做木匠的!阿三,如果赔了房子,住一套,卖一套,我就有本钱进城去,小打小闹,做个小买卖,做顺了,说不定也能成就大买卖。

阿三只是笑笑,说:要把整座村子拆下来,讨价还价,就像拉大锯,至少也得拉上个三五年。你还是找个合适的,再嫁了吧。再嫁,就是再投胎。

他照例开着玩笑。朝霞看着满山的苍翠,脸上僵着一片笑,像日落西天时留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云彩,她说,阿三你说得轻巧啊,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两个都看得上,也不一定成得了。

绕了半天口令,我看你还是安心地拿中巴车当老公吧。进城去学怎么开车,也不用再和人搭档做,自己骑着马跑路总比受别人差遣强。女司机可稀罕了,到时我给你打打下手,卖卖票。或者租辆出租车满城跑,谁挡着你,你就满世界按喇叭,那多牛气!阿三替朝霞规划未来蓝图时,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不知道她的眼睛像一片哀伤的海洋,默默看着他身后开起的暮色。阿三剥着自己满手的老茧,半真半假地说,我的手是笨手,用来买票,或许就安分了。

阿三和朝霞在门口说话时,韩梅花正挎着笋走下山坡,她绕过一棵香樟,老头子种下它时曾说过,等建国女儿结婚了,给她打樟木箱子,上红漆,扣铜锁,给她做嫁妆!建国是他们的儿子,生于一九四九年,为应合时势,老头子就取了这个名字。

香樟树越长越高,但现在已经不时兴嫁樟木箱子。等建国女儿结婚时,还不是到家私城定整套的家具?

韩梅花回到家里,住在隔壁的阿华嫂站在院子里喊,老婆子,你要发财了!叫你家建国去通通关系,连你家的猪圈都能换平方,变成新房子!

韩梅花摇摇头,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沉到水库底下,对韩梅花来说,是个噩梦。

房子又破又旧,但每一个角落都有她死去的老头的气息,她进城去的儿子留下的旧物。她熟悉房子里的每一个物件,几十年了,她闭上眼睛也能找到每一个要去的角落,晚上,她常常不开灯,在房间里走动。她相信,即使有一天瞎了,她也能找到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因为她自己早已经是这旧房子里的一个零件。如果房子沉了,她就是失去大海的老鸥鸟,飞到哪里去安家呢,哪里都不是家啊,而且她已经飞不动了。“树挪死,人挪活”,那是年轻人说的话,她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子,一挪,就等着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她对着阿华说,人活一辈子,花不了几辈子的钱。

阿华嫂笑着抢白她,没钱,到时候您老骨头生病了,拿什么医?房子一拆,你就有进账,还用得着您摸黑吃晚饭,舍不得拉灯么?只有照进你饭碗的月光是免费的,只有你袋子里这几株咬不动的笋老头不要钱,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要钱?

韩梅花摇摇头说,你们图新鲜,我就爱呆在自家房子里,在这里,我活了六十年了。

阿华嫂不懂韩梅花的想法,但她的想法又有谁懂呢?整个夜晚,房间里都是她的身体与席子摩擦发出的声音,阿三的话,一句句挖着她的耳朵,让她睡不着。他到底是要她嫁,还是不嫁?

韩梅花也睡不着,她得找儿子商量事情,和他说村里的拆迁,还有她的病。老头子死了十年了。他一辈子不抽烟,却让肺癌夺了命,韩梅花说那不是病,是命。眼看他不行了,儿子火速结了婚,一为冲喜,二为让他黄泉路上走得安心。大喜过后没多久,老头子就上了路,从此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呆在老房子里,烧饭时的水声、上楼的脚步声、睡觉的呼噜声把这所木屋填满。风把春天的落花、秋天的枯叶甚至冬天的雪吹进来,它们是她家最经常的客人。儿子太忙了,有时风把屋子吹开时,她会突然站起来,以为是他突然推开了门。每当她想他时,就会像现在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黎明很快到来。太阳升起时,阿三家的老狗又来了。韩梅花住在梅溪西岸,阿三就住在溪东岸,与韩梅花家斜对着门。他的狗,是她家的常客。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它都“呜呜”地叫唤着,来求食,阿三没有心思管它的吃。无论她的门有没有开着,它都天天转过来,见到她时,就拿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盯着她,像个等待母亲喂食的婴儿。它肯定是饿了。她铲了锅底的一团饭,扔给它。它吃得很急,也不管那饭还是热的。

尽管让它三天两头挨着饿,阿三还是不愿意扔掉它。有时候,饿得急了,它就对着她叫,带着哭声,像受了冤枉又像在撒娇。邻居说它叫得那么奇怪,或许是吃了自己生产时的胞衣。李家村有这样一个说法,人吃胞衣,可以把别人的寿补到自个儿身上,所以总有人从医院里讨了婴儿出生时褪下的胞衣,用鸡蛋一炒,憋足了气,几口吞下去。邻居对阿三说:吃了自己胞衣的狗,能卖好价钱。

阿三对这个传说无动于衷。每次阿三在韩梅家门口坐下来,狗便把前足架到他腿上,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他享受着它的亲昵,说,我不能让别人杀了它,这么多年,它跟着我,忠心耿耿。不像女人,就知道往钱眼里钻。

阿三的老婆跑了,带走了所有的积蓄,只留下一个儿子和一条老狗。

朝霞说,她走之前,早有了兆头。我们都看出苗头了,你个木头木匠,咋会没察觉呢?

你们看出啥了?

你女人说——还是生个女儿好,生个女儿离了还能找个伴,生了儿子,谁愿意帮你养别人的儿子啊。

就是哪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要我的儿,我他娘的,也不会把自己的亲儿子送给龟孙子当儿子去!阿三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对眼珠子瞪大了,几乎要溜到外面来,说,他娘的,别把我看扁了!还指不定什么时候飞黄腾达呢!哪天手气来了,我叫她横着进门,她不敢竖着。他的手颤抖着,像愤怒的电锯,却不知该往哪里开锯。

朝霞看着他,又低了头,用脚踢着满地的落叶,说,你别怪我多嘴,你还是把赌戒了吧,早戒早超生,你洗心革面了,她说不定也回心转意了。

2

关于阿三的故事,还得从头说起。他原名李泽国,在家排行老三,大家就叫他阿三。老大老二,都在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有他吃技术饭,学木工,做木匠,他可是鸡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呢。街坊邻居都像自家亲眷一样喊他“阿三”、“阿三”。渐渐地,他那个响当当的真名却被埋没了。阿三的技术饭吃得很精到,别的木匠都用钉子做家具,只有他恋着用榫头,他说,那才是木匠的真本事,钉子唐突又粗暴,拿钉子接起来的家具,那是小孩子的玩艺,那是对木工技艺的糟蹋。但榫头赶不上钉子的速度,一工一工地算,人家八十工能完成的事,他要做半年。他说,家具就像女人们生的崽,无论先天材料怎么样,后天总要把他们养得壮壮实实的,修得整整齐齐的。榫头连着木料,才能用一辈子。

一开始村子里赚到钱的那些大户,手上拿着砖头大小的“大哥大”,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来催,请李木匠先去自己家做活。他是老木匠,甚至学过百工床,大家都信他,毕恭毕敬地喊着“阿三师傅”,奉他为座上宾。

后来邻居街坊觉得钉子的好处了。连房子都十年换一套,只有老人还在近百年的旧屋里过日子。年轻人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换家具,什么东西用得着放一辈子呢?先前早进城的那些年轻人,十多年前在城里买第一套房时,都叫了阿三去。阿三的活得提前一年预约,他的门口排满了来说情的乡亲,他们开口第一句,总是,等着结婚,先去我们家吧,孩子总说让阿三叔早点喝喜酒呢。那时,他是李家村的红人,哪家不是酒酿桂圆水扑蛋,好茶好酒伺候着?十多年后,在城里的旧房子拆的拆,卖的卖,他们再挪新窝装修新房时,却不再找阿三。乡亲们更乐意在商场买成套的,或者请装修公司来装,有人管理,还负责“三包”,价钱高了些,但省心省事,图个方便。李木匠的生意淡了,只有李家村的农民,舍不得花大价钱买成套玩具,算来算去,还是叫李木匠来做。

渐渐地,甚至农户也不需要他那过分精致的手艺了,他们老是抱怨他做得慢,暗地里说他在磨洋工,乡里乡亲,变着法儿讹钱,不厚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阿三的手艺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只能随大流,改用钉子。

他看不起钉子,使锤子时,心却在别处。但他的速度倒是快起来,每一户都能比预期早好多天收工。没想到的是,一两年,抽屉就裂了,露出藏着的钉子。用齿轮打磨的木头,总长着刺,老是勾破衣服。阿华嫂在车上老听人说,阿三的手艺,那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阿华嫂想替他辩解,还是忍下了。她算是阿三什么人哪?

姑娘时,她老想着进城打工去,就是因为阿三,他那时一年总有大半年在那些进了城的李家村人家里做木工。他身上都是木头的香味,一丝丝,游离在空气中,特别好闻。阿三喜欢木头,每每在主顾家遇见好木头,就把一小块废料拿回来,存在家里。阿三说,新木头,就像新娘子,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味道。朝霞闻到木头的味道,不用看,就知道他坐在中巴车的哪个座位上。

不知什么时候起,车上经久不衰的木头芳香消失了。阿三家住在梅溪东岸,是朝霞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那是四年前的秋天,她记得那一天,是给丈夫过周年后的一个月。她出车回来,经过弄堂,听到小桃在屋里骂阿三:猪脑子,还是牛脾气?当初是因为你懂技术,才嫁得你。没想着,摸了大半辈子的木头,把自己也做成木头了,看你早晚喝西北风,拖我跟着你遭罪。

小桃骂的总是这几句,八九不离十。阿三迷赌出了名,小桃骂老公的声音也能传遍半条街。阿三曾对朝霞说:你们女人啊,结婚前看上去像天鹅,咋看咋顺眼,一过了门,就像鸭子,唠叨个不停。都在水上游,怎么差那么多呢?

别人家过日子,今天吃地下泥鳅,明天吃天上斑鸠!我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在人前说话,先低了三分。小桃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眼泪在大眼睛里滴溜溜地转,落下来时,她也不去擦。朝霞在门外看着她的大眼睛,心就低了几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像电视上说的,梨花带雨,风情还是一分不少。

我过的日子,还不如人家死了老公的呢。

朝霞叹了口气,两夫妻吵架,还不忘记损我几句。朝霞一个人嘀咕着,桃子长得好看,只可惜,嘴巴利索像把刀子。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争执了很久,并没看到窗外的朝霞。桃子那是在咒他死,朝霞就看到李阿三打老婆,他的大手朝小桃的脸上扇去,结果巴掌变成了拳头,没落在脸上,却锤在她肩膀上。

小桃“哎呦”一声就拿盘子去扔,接着就是剪刀。自然是没扔中,身边没有随手可使的家伙,她就拿脚上细如针尖的跟去踩,她下脚重,连朝霞看了,也心下一惊。朝霞知道,那鞋正是阿三买的。有一次,阿三出城回来时,就在车上显摆给老同学看,说城里的女人穿这个高跟鞋走路特好看,屁股一扭一扭的,特别显身段。朝霞淡淡地说,这么细的跟,撑起好歹也是一百斤出头的一坨肉,走路不嫌累么?说完,就扔还给阿三。

阿三不知道高跟鞋会成为小桃的武器,他吃了高跟鞋的苦头,只是避,呼哧呼哧喘着气,提一盏酒壶,上街打酒去了。

朝霞也回了家,吃了饭,挎一个脸盆,到河边来洗碗洗衣,看到他坐在河岸边喝酒,她突然对着他骂了一句:喝醉了,当心掉到水里,喂鱼吃!

他不争气。那不像是她从小相熟的他,他从小争强好胜,不肯输人一步。朝霞把手中的碗放到盆里,看着水面上阿三的倒影,拿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一碰,那影子就晕开了,碎得无影无踪。

阿三回答说:像我这样的,连王八都吃不下!他边说,就进了隔壁阿青家的门,他家有摊子,正偷偷开赌呢。

阿三是这里的主顾,只有在这里,他才敢酣畅淋漓地骂娘,他摸着牌时眯缝着眼骂,赢时用手指按住钱笑着骂。他输时吐一口痰骂:这张桌子,肯定是阿青你晚上和老婆一起打过滚,睡过觉,睡完了,把晦气留在桌子上了!

日子久了,阿三做不了工,只沉迷于赌博,小桃终于在三年前离家出走。从此后,他赌时没了后顾之忧,输赢也更大。到最后,也不去阿青家,干脆自己摆摊做生意了。

正是农闲时分,一张八仙桌,一副牌,李家村的人就会像暗流一样围拢过来。八仙桌是他亲手做的,榫卯相连,有雕有嵌。木头是香樟料,三弯腿、云石桌面、精雕细刻的牙板,一看就是出自行家之手。裁桌脚时,李木匠老想起鹿在草地上撒欢奔跑的样子,牙板上的云纹是他亲手雕的,云卷云舒,环环相扣,让这张四四方方、大气周正的八仙桌有了柔媚与精巧之气。小桃第一次见到它,就欢喜得不得了。所以相亲就开了一个好头。她的爱情是从爱上一张八仙桌开始的。她忖度着能做出这样一张桌子的人,一定是个细心人,人一细心,就能疼人。

当时的小桃当然不会想到,阿三竟在这张亲手做成的桌子上开始了新的营生。他的新營生就是拾头钿。轮流做庄时,谁赢了,就抽一定的“税”给阿三,这叫头钿。他拿了这头钿支持主业——掷骰子摸牌。阿三的房子,成了因地制宜的临时赌场。大家推掇着,挤在八仙桌边,谁也没有留意那张桌子上炉火纯青的技艺。只有阿三在赌友散去时,才会突然想起那个爱上这张八仙桌的女主人已经走了很多年。

她不会再回头了。

他一直记得那个傍晚。那天手气很差,他早早退了场,回家不见人,只看见自家的大木盆还放在河埠头。他看见那盆里还放着衣服,以为她要么跳河,要么不识水性,淹死了,哭着喊着要找人捞,甚至借了竹竿,跑到河岸边。空空的河面里,只有几个塑料袋子浮着。

阿华嫂对他说:她沉不到河底,我的车出城时,就看她沿着小路骑一辆自行车走了。她肯定被你气得回娘家去了。

李木匠把整个李家村都寻了遍,又去丈母娘家找。她母亲斜斜地瞟了他一眼,说:“我还想找你要人呢!”丈母娘择着芹菜,慢慢说着,并不着急。看得出,她知道女儿的出走,但早把嘴封得死死的。他是个好强的人,不能逼迫一个老人,就站在旁边,突然想哀求老母亲,说他洗手不赌。但他终究没说,他不能服这个软。他就对着满地的芹菜叶子说:我和儿子等着她,在外面悔了,想回来,就再回来。

他又去丽城的火车站守了十天,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匹狼一样日夜逡巡。火车站的民警甚至要把他当贼了,过来盘问他。

他说:我找自己丢的东西,也犯法?

丢了什么?你可以报案啊。

我老婆,你们找得回来么?

民警问,失踪几天?

一个星期。

48小时后就可以立案的。

失踪第一天,我就来报案,你们说立案还不到时间。两天后,她都可以飞到太平洋了,如果去寻死,也已到阎罗大王那里报到了。还报什么案?

但案终究是报了,寻人启事也登了,人却杳无音讯。小桃是铁了心走的。

韩梅花总替阿三惋惜着。阿三能雕能画,削肩的美女、无颈的武士、凸肚的将军,他信手几笔,就活灵活现的,好像要从画上走下来。他的手像她死去的老头子。当初他挑一担拜师担,穿新衣,着新鞋,在她家的鲁班祖师像前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与老头子结下师徒关系,三年后,“雕雕嵌嵌,跟师傅下山”,可是最终没走正道。换作从前,就是没了老婆,那也是香饽饽,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给他说媒呢。谁能和机器比拼呢,还和机器犯性子,连过时的老婆子都懂的道理,年纪轻轻的阿三却走火入魔,醒不过来。阿三,是老头子的徒儿。他生前最喜欢这个徒弟。他常说,阿三天生是伺候木头的料,是块不可多得的好胚子。他甚至说,如果建国有他这份资质就好了。所以,他倾其所有,把最好的技艺传给他。

老头子对阿三说,等我死了,在你的手艺里,我还活着。韩梅花听不懂,但阿三笑了,我一天闻不到木头的味道,就觉得心里空荡荡呢。老头子说,明代有个皇上叫朱由校,专爱做木工,不爱江山呢。听了师傅这么一说,阿三更加觉得做木工是件贵气的事情,他三更起,半夜眠,刀锯斧凿、丹青揉漆,把十八般武艺都烂熟于心。他喜欢木头温润的肤质,如海涛般起伏的纹理,刨出的木花,和木料一样宽,又薄又长,落在地上,像淡黄的花朵,散发着木头才有的缠绵气息。

学成后,他不久就成了家,木头们跟着他搬了家。它们一层层堆在一起,让他简陋的房子,成了一座森林。他更喜欢它们在他手下迟钝而乖巧的样子,它们仿佛知道,他这双长满了老茧的大手,一次次裁料、划线、丈量、琢孔,让它们脱胎换骨,成为一只稳重的柜子、一把精巧的椅子、一弯流畅的楼梯扶手。它们,在他手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和呼吸,从自然落入人间。而他,是它们呕心沥血的父亲。每当他听着锯子的吟唱,刨花的轻舞,他总是忍不住唱起歌来。那时的小桃,眼睛里都是爱意,一次次端来茶水,吃饭前,替他盛了饭,碟子、调羹、筷子,备齐了,一一放在他面前。

他对小桃说,如果生个女儿,就取名叫杨柳,让她既有木头的生命力,又有柳树照水自怜的柔媚,如果生个儿子,就叫檀杨,教他有木头般敦厚的性格,大树般挺拔的身形。他说,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从一出生,血液里就有木头的味道和气质。

他说得头头是道,小桃听得连连点头。

3

师傅和小桃都不会想到,摆弄了半辈子木头的手,现在,却红着眼,在赌场里摸牌呢。他们没想到的事情,韩梅花更加想不到。所以,她只能叹息。她对着老伴的照片说:唉,我是心疼你的手艺呢。

韩梅花盯着相片时,眼睛又疼起来,阿华嫂很久没给她送药了,是建国太忙了。她得的是青光眼,整夜整夜疼,疼得睡不着。她惦记着药,也老梦见他。弄堂里回响着孩子唱童谣的声音,嫩生生的,却能传得很远。从“正月嗑瓜子,二月放鹞子”,一直唱到“十二月冻死凉亭叫花子”。声音像极了小时候的建国。那时,他老大人似地摇头晃脑读,她就像个小情人似地靠在他身旁看着,轻轻笑。儿时的建国,一教就会,一拨就灵,人见人夸。他天生就是个书生,奖状挂了一墙。他是她的骄傲。那是她总是说:快快长大啊。但她也在心里暗暗叹息:唉,那时就该把你白白送给别的女人了。

她要去找他。他住在丽城的一所大房子里。以前,她每年都会去一趟,建国开了车来接。第一次,记得是过年,她听到鞭炮噼哩啪啦地响,看到天空里开出一朵朵烟花,像五颜六色的笑。儿子说:“妈,今晚就不回去了,在我们家住一晚上?”

她说:“年纪大了,脏,新被子染了我的气味。你们要洗,麻烦。还是回去吧。”

“在小老太的队伍里,哪能见得着像你那么干净清爽的啊。”建国称赞着母亲,母亲低着头,皱纹里含着笑,像一颗核桃里嵌满了冬日的阳光。

“古人的话真是不错的,儿不嫌母丑。”她心里高兴着,甚至都坐在床沿边上,等待儿子招呼她,或者为她铺一次床。

“妈,你真要回去,我也得开车送你回去。这是我新家的电话,有事借小店的电话打给我。别丢了。”

她接过了那串数字。媳妇扶她上了车。媳妇看见她,总笑得特别好,像开了一半的花。那份笑,挂在脸上,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但媳妇扶着她时,她却走得比自己一个人独行时还要小心几分。

回到老屋,她流了一夜的眼泪,她想起,建国抓着她的耳垂,睡到十岁。她身体虚,有了他,落了病根,再无生养,她的邻居都是“光荣妈妈”,她不是。所以她不必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手心是建国,手背也是。

第二天起来,老头老太照例坐在阳光下拉家常,竹器坐旧了,是暗红的,他们也老了,驮着的背顶在椅背上,一把旧弓,再也拉不回原形。她夸着儿子的房子:“我们建国家的房子可漂亮了,每个房间都装着空调,要冷就冷,要热就热,那装着大吊灯的客厅气派得就像水晶宫的龙王殿……”

“那你咋不多住几天呢?”

“我认床,新床睡不着,想着还是回来了。”她老了,心里慌着,缺了血色的脸也不会显出红来。门前种的杨树被风吹着,阴影在她脸上跑来跑去,飞舞的黑影铺满了她长满了斑点的脸。她就在这黑影里静默下来,看着对门烟囱上那一片天空发呆。

“老太婆一个,比姑娘家还金贵,下次叫你建国把你这张破床也一起搬了去吧。”

老太太笑起来,韩梅花也跟着笑,笑得泪水涟涟。她拿手帕擦,嘀咕着:人老了,眼睛也老了,总不干净。

除了过年过节,韩梅花很难见到建国。没处说话,就和阿三的狗说。阿三日中而作,夜半而归,早已输得家徒四壁。他的狗快十五岁了,已经风烛残年,它可能比她还老了。一对老家伙,相伴着,打发最后的时光。昨天的拆迁风波,在整个村里都闹出了大动静。她要把这风波告诉建国,他是她的主心骨。

韩梅花坐下来,突然抹起眼泪,对阿三的狗说,她把儿子的号码弄丢了。这对她来说,是通往他的唯一一条路啊。她记得是放在台历里的,可是早上起来时,夹在台历里的一張白纸却不见了。是被风吹走了,还是她记错放的地方了?

韩梅花像个孩子一样看着李阿三的狗,用手绢擦着眼角——她问它,狗儿啊,你跟着我转来转去,见过一张白纸么?上面有我的儿子啊。

狗吃饱了饭,就趴在地上,听她说话。

她对它说,她腰里肯定长了瘤子了,她不能把自己安稳地放在床上。趴着睡、朝天睡,侧身睡,这些疼,像一条蛇一样,紧紧地咬住她,不肯放松。她要去丽城把病根断了。建国在那里,他会带她去的。她对它说,她是拿疼赚命呢!

她又一次翻找李建国的电话号码,她不死心。她拿出锡罐,锡罐里放着她的双层夹心饼干,甜的。她扔了一块给老友。精瘦的老友嚼得津津有味。它这是吃不饱,什么都咽得下呢。她有糠尿病,半年前建国托阿华嫂带给她吃。她只吃了一小半,不舍得,又怕把病往重里推,就藏在锡罐里,放个一年半载,东西也不会潮。这锡罐,是她的陪嫁。她出嫁时,还打着仗哪,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嫁女儿不捞回点养的本钱,是不乐意的。但她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的体面来:她出嫁时是带着银象棋、玉镯子、各式漆器,入住李家的。她记得,那时,李家门口排满了人,来瞧新娘子,那个风光劲,唉。韩梅花用手把锡罐抖了一遍,饼干都碎了,还没找见那张纸片。她急了,丢了号码,到哪里去找她的建国?

她翻出她的针线箩,箩是她死去的丈夫用竹篾编的,经用着呢。老头子走了好多年了,他编的箩还陪着她。她出神时,老觉得他还坐在门口,用一双大手编织各种竹器。年岁久了,箩色深了,也光滑了许多。老头子手多巧,当时她的父亲就是看中他这双停不下来的大手,才把她许给他的。他是她家里的长工。她的下嫁,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建国小时生病,甚至连银象棋都当作病资卖了。

韩梅花随着自己翻找的手想着事儿,但她很快就失望了:针线箩里也没有。她把儿子弄丢了。

乌橱里、樟木箱里、甚至架橱的每一只旧碗里,都没有。

她甚至要急哭了。

但她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哭声,只是眼睛更疼了,她才止住了眼泪。她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细小的声音,甚至连水声都听不见。她的耳背了,上身也驼了,好像地心引力在她身上现了形。在屋里走来走去,好久才记起来,她原来只是要去喝一口水。她找得累了。

她喝得不急,却呛起来,像一条感冒的老狗,咳出了眼泪。到最后,那汪在她老眼里的泪水,奔涌而出。

第二天,她起得特别早,木房子里三点就有了灯影,她把木地板踩得嘎吱嘎吱响。她有他的地址,她把号码和地址分开记,就是害怕有一天弄丢一个。也算是上个双保险。她现在不记事,但仍认得些字,小时候父亲疼她,把她当男儿养,送她上学堂,让她不至于成为睁眼瞎。建国把它写在日历上,是三年前的“美人日历”。她一张张地糊在了墙上,用作装饰。就着一盏三十瓦灯泡,她一张张地找,用圆珠笔写的字,时间一久,全都晕开了。她在二月的日历上找到了那行字。那是三年前的正月初二,他来拜年时写下的。她把他留下的那行字慢慢撕下来,小心地对折,揣在她的棉袄里,再套上外衣。她老担心没放好,又重新掀起外衣一角,把手揣在夹袄兜里,确定儿子的地址安全地贴着她的右腹。如此反复几次,她才放了心。

她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她是这个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八十老太呢。先生读书第一天的要求,就是要她正衣冠,先生说:“童蒙之学,始于衣冠;先正衣冠,后明事理。”她一生都记得,干净是一种教养。所以,此次去城里,不能给孩子丢脸。她把满头银发梳了又梳,拿铁丝发箍固定。镜子像她一样因为年深日久,长出了斑点。照镜子时,已经分不清究竟是镜子还是她脸上的斑点。棉鞋是刚洗的,微微泛着白,牛筋底,耐磨。她就是走着,也要找到他家去。

李家村的第一班中巴车,在黎明六点半出发。打扮停当的韩梅花向着村口走去时,她微驼的身子,前扑着,因为走得急,仿佛随时要摔倒。当韩梅花吃力地往中巴车上爬时,身后有一双大手轻轻扶了她一把。她扭头一看,是阿三!

“师母,你一个人去哪里啊?”

“进城,找建国去。”

“建国不来接?他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去啊!”

“我有他的地址,但把电话弄丢了。他很久不来看我,我去看看他。”

阿三不出声了,听师母的口气,那是她生气了,她不轻易生气,她生气的时候,也不放在嘴上,顶多在灶头抹眼泪,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烧火,饭熟了,眼泪也便干了。师母心好,他做学徒时,和师父一起上桌,吃一样的饭菜,是师母给他夹的菜,师傅不管他的菜,只是说他的木头,说他在山上又发现了一棵树,那棵树至少长了五十年,叫阿三什么时候和建国一起背了来。建国是读书人,书读久了,力气就读没了,所以顶多只能给他打打下手。师母疼他,给他用的碗,是最大的,她老说:阿三是后生,饭量大,吃饱了,好干活。

汽车开动了,阿三挨着师母,阿华嫂责怪韩梅花,说:梅花婶,你有点闪失,建国回来还得怪我啊!

韩梅花回答说,不会怪你,是我自个儿要跑去的。说着又转身问阿三:你去城里,又给人装修房子去?

阿三低了头,说:期末了,孩子要提前交下学期的学费。我去一个堂兄弟那里开个口,也不知肯不肯。

十赌九输,看你,苦了孩子跑了娘,什么时候醒转过来呢。韩梅花接过了朝霞的话头,责怪起徒弟来。

师娘,你不懂的。瘾头这东西,你不懂的。想当初,师傅也是看中我对木工的瘾头,才把手艺全给传给的,哪晓得让世道废了。什么时候政府把房子拆了,我卖了,我也好转转运。”

我老了,自是不懂你们年轻人那嘛子事。但手脚生在自己身上,别人能替你做主意么?能替你拆出个好前程么?你是让自己废的,你现在和牌九不叫对上眼,叫弄瞎眼。

听说建国现在生意做得很好,住着大房子,开着带四个圈圈的车子,听人家说,四个圈圈的车子要比那个国产的两个圈圈拖条尾巴的贵多了。建国从小就聪明,一看就是有出息的料!

他忙啊,忙得把回李家村也忘记了。

师母,你一个人找他去,我们都不放心。你告诉我他住哪里,我陪你去。

韩梅花迟疑了一下,半饷才说:你还是办你自己的事情去吧,孩子读书,要紧事呢!

没事,我先去建国那里转个弯,再去办我的事。

韩梅花攥紧了口袋,慢吞吞地说:在我口袋里放着呢!但等阿三再翻找那张纸条时,竟发现没有了,他替她翻遍了她身上所有的口袋,还是没找到。

建国再一次丢了。

你看,就说不放心,连地址都没带,你这一去怎么回来啊。

到镇上时,韩梅花默默地坐车回李家村去。阿华嫂一路安慰她说:下次我碰着建国了,叫他来接你!

韩梅花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只是说了声“唉”,不知是叹息,还是答应。

她又回到了木屋里,老狗早在门前候着了。她慢慢地坐下来,见阿华嫂已经走远,就把右手摊开。在掌心里,有一张小小的纸团。她把纸片慢慢地抚平,上面写着“繁裕花园59号17幢605室”。

阿三向她要地址时,她顺势把纸垫在了大腿下面。过年时,建国老婆对她说,建国贷了一百万,开公司,家里很紧张,建国很辛苦,还不出贷,房子得被人收去。

韩梅花说,那你们就省点,也不要再给我钱了。村里有养老金,够我吃用了。

媳妇过来搀她的手臂,妈,总是很疼建国的,我妈对我,就没你对建国那么好。媳妇的嘴,总是很巧。

贷款的事,她没和李家村任何人说起。她一个星期油盐酱醋、咸菜豆腐加起来,才不到一百块。一百万,那得多少钱?她一个老婆子几辈子都用不完,建国竟一下子借了这么多。韩梅花老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花多少钱,菩萨是算好了的。用完了,福份没了,寿也终了。她老担心建国这么大排场,害了自己。她更害怕阿三向建国开口借钱。那不是又给他加一个负担么,她这个老不死的,就已经是个负担了。

况且,阿三不是以前的阿三。他的牌子倒了,亲戚们都捏着鼻子,怕他登门。借出去的钱,就像泼出去的水,浪子一朝不回头,那些钱,一天收不回!说到底,建国自己还是背债大户,她无法理解建国说的“向银行借得越多,说明你儿子越能耐!”她如果能忍得了身上的疼,那些疼如果不是让她睡也不行,醒也不成,她绝不会去找他。

第二天,阿华嫂又在自己的头班车上见到了韩梅花,大叫起来:梅花婶,阿三不是说了么,不要再去了!我陪你回家!万一有什么差错,建国找我赔人,我赔不起啊!

阿华嫂就爱听阿三的话,以前他神气时,她相信她,现在落魄了,她也相信他。她相信他对她说的梦想:如果时来运转,他要把那些输的,全赢回来。他就忘了他的手艺,做别的营生去,也算是四十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当时,介绍人给他们俩做过媒,阿三嫌她黑,嘴上不明说,只是随口一句:我看着她长大的,多难为情啊。你给我找个白一点的。当初阿三没看上她,阿华嫂不计较也不记恨,只是从今后去城里买面霜,就一定挑美白的,她说,怪不得老人说,一白遮百丑。

我找到地址了,昨天出门忘在家里了,现在它就在口袋里。韩梅花翻出那张纸,说,你看,建国家就在这上面!

阿华嫂打开看了一眼,她虽然天天去镇上,却也难得进城,倒腾三班车,只够把时间花在往返的路上,顶多歇息时喝几口水,跑到镇上的超市买几样东西。她笑着说,城里的小区现在都时兴叫“花园”,可是都没几朵花。哪像我们李家村,漫山遍野,想找个没花儿草儿的地方,都难哪。

她把纸还给韩梅花,车开动了。一群停在路边的鸟,飞了起来。韩梅花的心像这四散的鸟儿,循着车子前行的方向,在半空中,拍着翅膀。

到了镇上,阿华嫂拿着那张纸,替韩梅花打听好路线,就送她上了18路车,交待司机地址就在老太手上,到了务必喊她一声。阿华嫂有两个哥哥,上学的机会自然是哥哥的,她只读了三年学,会算术,认了几个字,甚至不如梅花婶喝的墨水多,只能叫出“花园”两个字,前面两个字,也不清楚念什么,只能一再叮嘱司机看纸条。

车子开动了,韩梅花把纸递到司机面前,他说:你先放着,我停下再看。开车危险。在一盏红灯前,车子停了下来,韩梅花在司机后面坐着,又把纸递了过去,手碰到栏杆,一疼,纸突然就飞了,顺着一阵风,越过窗口,小小的纸片,一眨眼就消失了。韩梅花被车拉着走,而纸片却朝另一个方向飞,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

韩梅花哭起来。她要司机停下来,司机说不能半路停车,被举报要吃批评的。她说那你把那张纸赔我。司机说,老太太,你自己不小心,不能怪罪我啊!韩梅花说,我儿子住的地方叫个什么花园的,到那里你就让我下车。司机说沿路叫花园的太多了,你要哪个花园。韩梅花又说那你把车子停下来。司机说不是和你说了,不能半路停车,要被举报吃批评的。她说那你把那张纸赔我。对话又重新回到第一句,如此重复讲了几遍,司机就恼了:“这么大年纪了,你儿子也不来接。你从哪里来,呆会儿,我再把你送哪里去。你也别哭了。你沿路看看,如果认得哪是你儿子的家,你就下来。如果认不得,回来时再认一遍,再认不得,我就把你送回去,那个卖票的阿华,我认识。”

韩梅花止住了哭,她盯着窗外看,一排排房子,林立着,都有点像,又都不像。

中午,当阿华嫂再次看见韩梅花时,她坐在车站的石阶上,像一片落叶,瘦得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她对阿华嫂说:“纸没了,这次真的没了。”阿华不认得那两个字,自然不记得,就算记得了,小区这么大,一幢一幢找,一层一层爬,一间一间敲门,也不是个办法。

傍晚时,收工的朝霞把阿三堵在了门口。他正要到隔壁阿青家去赌。出现在阿三面前的首先是朝霞的脸,他突然发现朝霞的眼睛挺大的,里面又积攒了多年的哀怨,她其实长得不赖。然后是她的整个身子,夕阳把她的身子裹起来,让她在光线中显得特别柔和。阿三刚要开口问她来干什么,她就急着说,你得想个法子找到建国,梅花婶找不到儿子,现在还躲在屋子里流眼泪,她说指不定她哪天一睡,醒不过来,建国也没法给她送终了!

我听师母讲起过,他刚搬了新房子,丽城那么大,上哪里找去?

你在城里跑了那么多年,总有几家认识的,说不定他们知道他新家呢!

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我急得连水都没回家喝一口,你让我进去喝口水。

阿三把朝霞让进了屋里。窗外的暮色升起来,像一个锅盖,倒扣住了李家村。朝霞到厨房倒开水时,往桌上瞧了瞧。那张流光溢彩的八仙桌上,放着大半碗剩饭和一个咸鸭蛋。不远处的水槽里,堆着一天的碗筷。她说:夜饭就这么打发了?

是啊,一个人,自在。剩下的,明早做泡饭吃。

长久这样,你身体不是毁了么?朝霞卷起袖子,替他洗起碗来。你看你一个人,过得真潦倒。

路边讨饭的,有什么吃什么,照样活得很好。每天下饭馆的,吃遍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也没见几个活到一百岁的。

朝霞把洗碗的手停下来,突然说:你把赌戒了。我做了菜,送到你屋里来。阿三没有回答,屋子里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那声音,成为这屋子里唯一的节奏。接着,突然有一双手从她背后环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闻到他手上还有木头的气息,他已经不做木工好几年,怎么还有木头的味道?他把她往楼上抱去,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慢慢飞起来。他把她放在床上,当他开始亲吻她时,甚至没有替她解下胸衣,就着急地摸索着。他的手很刺,让她的皮肤上有丝丝缕缕的疼。那是他的茧。她想像着他的手拿那些钻头、锯子时的灵巧,此刻他正像抚摸心爱的木头一样抚摸着她。他咬着她,从耳边到胸前。她能想起当年他修理好木头,轻轻吹去浮尘时的表情。他总是不动声色,却微微一笑。那是他对自己技艺满意时露出的微笑。他笑着对她说,我给你留个纪念吧。她“啊”的叫了一声,胸前有了淡淡的红印。

她甚至没有半推半就。她穿高跟鞋,是因为小桃穿过,是因为阿三说穿上这个,妖气得很;她不嫁,是因为阿三没有再娶。这一天,她等了多年。她是姑娘时,等过;她成了寡妇,又等。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让张家村的夜晚扯开一道明亮的口子。朝霞用手抓着窗沿,看着天上的这一轮月亮。只有月亮知道,她此刻正像它一样澄明,阿三正让她从尘世上升到这无垠的天空中。她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叫唤着。阿三说,你想让整个李家村都听到啊?

他把她翻过来,用嘴压住了她的叫声。阿三的嘴上就像叼着一只猫。当她的胸前只剩下他的心跳时,他就停了下来。

阿三见她哭,问: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来得太突然,像做梦。

阿三说:那就当你做了个梦吧。

朝霞背对着阿三,把手放在胸前的红印上,但身边的阿三并不知道朝霞眼泪的原因,他累了,前一句还和她说着,后一句就被鼾声带走。

在小小的李家村,一声狗叫,就能从街头传到巷尾。一有风吹草动,那风声,就会敲锣打鼓,让全村人知道。朝霞怕被人见着,就早早起来,阿三仍睡得雷打不动。在夜中,她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宁静得像山上的岩石。她想凑近去,亲他的头发。但还是忍住了。她轻手轻脚,摸黑找到了鞋和衣服,到楼下冲一把脸,就出了门。她不能折回家,只能直接去中巴车上呆着。清晨特别安静,连昨晚在窗外叫个不停的蛐蛐都止住了声音。

当她走近车子时,一个黑影吓了她一跳。一看,是梅花婶。她说她要再去找建国,她一定找得到他。她整晚都睡不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也就是从那天起,每天头班车上,都会出现韩梅花的身影。她说她就在车上等着,说不定哪天就能见到建国在马路上走,说不定哪天就看见建国开着车子在街上跑。她就不信,等不到他。他念大学时,两个月回来一趟,她就在村口等,每次都等得到他。

那个进城的司机就负责每天把她送回到阿华嫂手上。司机老对阿华嫂说,也没人看着这个精神有点问题的老婆婆么?阿华嫂说她没病,有病,也是想儿子想的。每天中午回到家时,阿三的狗就候着韩梅花,一见她来,就把尾巴摇啊摇,摇得像风中狂草。它这是饿急了。只有她给它吃,她才是它不离不弃的主人。

突然有一天,狗不见了,对岸传来了哭声,大家都过了桥,往对岸跑去。哭声如此凄绝,连耳聋的她都听到了。

她跑去看,那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伏在床边,双腿跪在地上,双手摇着床上的人哭:爸,是我害的你!

那床上躺着的,是她熟悉了多年的脸。那张脸,那么年轻,好像只是睡一会儿过去,就会醒来。

我家老头子白疼了你这么多年!韩梅花双手哆嗦着,扑倒在床,暗哑的嗓子像灌满了沙,哭声更显凄厉。

在他身边,放着一只盒子,一封信。盒子是用柏木做的,他早为自己的去路存下了好木料。盒子正面画着碑厅鹤鹿,大厅镶着琉璃瓦,上空两只仙鹤展翅腾飞,大厅两旁左是青松,右是柏树,大厅前面是青青草地,草地的中间是通往大厅的石阶路径。正面写着“安乐宫"三个大字。

这是他给自己造的天堂啊。盒子的两旁分别画着两条黄金龙,正腾云驾雾,追逐戏弄着宝珠。龙的周围画着吕洞宾等八仙用的兵器,她知道,那叫“暗八仙”,那是老头子遗传的手法,一笔一划,一点也不含糊。桌上还有古琴、古画、梅兰菊竹、桃榴寿果。在盒面上,“真实不虚”四字,是他亲手写下的。

照理,应该写“寿”或者“福”字。但这一生,他无寿也无福。只有他,才能做出这么精致的东西。早见他不去赌时就一个人在木盒子上画画,谁能想到这是他亲手给自己做的骨灰盒。

他吞下了五十颗安眠药,这在李家村,是新式的死法。他在遗书上说:檀杨,爸爸对不起你,我没用,耽误你一生。朝霞,老同学,李家村人都知道你心好,有空帮我留意照顾檀杨。人家要死,都跳河,我怕手被水泡肿了。我还是不舍得我那双手,我这一生,成也手,败也手。那就请殡仪馆烧火的师傅,把我的手多烧一会儿,不要留一根骨头。来世让我换双好手。他写在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火有火候,我没掌握好,棺有棺道,我太迷恋这个道了。”

他没能从亲戚处借到钱,儿子负气说投胎投错家门,没爸的,都比他这个有爸的强。他上不了大學,就打工去,再也不回这个家。让他拿牌九当儿子去!

没有人听懂阿三在遗书上写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韩梅花相信,如果老头子在世,他一定听得懂。但他一定会一拳抡在阿三脸上。韩梅花也有拳头,却只能捶在自己胸前,那张纸条如果不是攥在了指缝里,建国或许借给他钱了,他或许就不会走上绝路,而她或许已经找到儿子。他们的梦,就都实现了。

韩梅花看见阿三旁边坐着朝霞,她拉着他的手,咬紧了嘴唇,忍住呜咽。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韩梅花、阿三儿子和朝霞,阿三的老母亲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昏死过去,正送去医院。朝霞用手指轻轻按着他手上的茧。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她用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她说,你从来没把我放心上过,从没向我开口借钱过,我以为那天你借到了的。她又说,阿三,你不知道,你的手真糙啊,像长了刺似的。

说完这句话,朝霞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阿三,我是一滴露水,我留不住你啊。

韩梅花只能抹眼泪,回到家里时,开小店的隔壁邻居突然喊她:梅花婶,快!电话!她家没有电话,儿子有事找她,总打她邻居的电话。

梅花慢慢来到电话边,听到那头说:妈,我刚听规划局一个同学说,咱们村要拆了。要不,安置的钱先借我还贷,我手头急。

梅花婶哭了起来:建国啊,我每天都在找你啊,找啊找,我在家里翻遍了箱子找,我坐了汽车进了城找,我在一条又一条马路上找。我找不到你啊,建国。我眼睛疼、腰疼,你带我看医生去。建国啊,你知道么,他刚刚死了,吃了药死的!我替你爹难过啊……

没有人听到电话那头的回应,倒听得韩梅花大叫起来:建国!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韩梅花慢慢瘫坐在地上,那么瘦,那么小,像一朵开败的寒梅,蜷缩在墙角……

责编 谢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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