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哭泣(外一篇)

李永康

哭声先是从城市的一处广场中间传出来的，呜呜喑喑；紧接着，广场周围也有同样的声音在呼应；然后，慢慢感染到马路边、小区大院、河边以及公园里。

后半夜，城市是和着树的哭泣安静下来的。

一只误入城市的黄蚂蚁先是躲在树洞里。被哭声惊醒后，它爬了出来，看见几个同伴也坐在树杈上心惊肉跳地抹眼泪。

黄蚂蚁上去用触须碰了几下，算是安慰，那几个同伴却哭得更厉害了。黄蚂蚁想起从此失去家园失去亲人，也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

突然，黄蚂蚁挥舞了几下触须，要大家静下来。

它们听到一棵被砍得光秃秃的大树在和另一棵失去头和脚的树在说话。

其中一棵说：“我家的主人这会儿不知咋样?会不会打起架来了?把我卖到这里的是老二，他是瞒着老大偷偷卖的。我是他们父母栽下的。他们父母离去时，说把我给老大，老二女人不同意。两弟兄为争夺我不知吵了多少次嘴，我几次差点被他们拦腰砍断，多次痛得昏死过去。不过，和我现在这种情况相比，我宁愿被他们兄弟俩砍死。”

“唉!”另一棵树叹息一声说，“我不属于任何人，却也遭此大难……”

之前那棵树又说：“老二女人出去打了几年工回来，虽然建了楼房，但落下重病，没有钱医，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也不相信他们没钱，都不愿意借钱给他们。老二把家里可以卖的东西都卖了，他背着老大卖了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是被村长卖到这里的。”另一棵树说，“我长在沟边老碾房那里一百多年了，已经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应该属于全村人的。当买树的老板指挥人把我的头、手全部锯掉时，我那个痛啊!简直无法言说!他们正挖开土砍我的脚趾，村里留守的婆婆大娘、老头子、小娃娃们就围了上来。我原以为他们会阻止这些人的暴行，哪知道他们只站在那里看稀奇，还说我被砍掉头、手后流出的血液是黄色的，有一股腥味。村长叫他们散了他们就散了。事后，买树的老板夸奖村长说，‘你的威信很高啊，村民都很听你的。村长说，‘他们不听又能咋办?谁出来反对就是得罪我，谁又愿意为一棵不属于自己的树得罪人呢!”

两棵树说着说着又痛哭了起来。

黄蚂蚁和同伴悄悄爬下树，穿过广场，来到另几棵无头无脚的树下。

一棵树说：“我是搬了多次才落脚到这里的。原来我在白果树街，换届来了新领导，说白果树冬天叶子全部要掉光，只有我不落叶，不好看，便把我移到桂花树街。栽下一段时间后，上面的领导下来检查路过，说我站在那里太突兀，破坏那条街的风水，又转移到泰安街来。我的好多同伴就这样活活地被折腾死掉，现在我也奄奄一息，这不，他们正在给我打点滴。”

另一棵树说：“我们没有头和手，鸟儿也不来筑巢，更听不到它们美妙的歌声了。为我们挠痒痒的蚂蚁更凄惨，它们在我们被强行绑架进城的过程中，不是被碾死就是沿途被甩下，少数流浪到城市的也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黄蚂蚁和同伴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它们醒来的时候，又听到这些树边哭泣边诉说着。

有的说自己出生峨眉山附近，有的说自己来自青城山不远处，有的说自己原来离九寨沟很近，有的说自己的家就在四姑娘山，有的说自己是蒙顶山上的种子，有的说自己有天台山的影子，有的说自己生长在龙门山脉，有的说自己流着横断山脉的血液……

原来，它们是在为自己的家乡哭泣啊!

新守株待兔

土查村离县城约有两百公里，两面傍山，中间有一条公路，还有一条窄窄的河。几百户人家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河两边的山坡上。由于地理位置太偏僻，外地人是很难到土查村来的。数十年过去了，能够让土查村人有点兴奋的事，是有一年一支钻井队进山来到处打炮钻洞，有说是找石油，有说是寻宝，热闹了一阵子离去后，给土查村人留下了很长时间的念想。

土查村的村委会坐落在进山不到十公里的一处河滩地。村委会是一个四合院的小青瓦房，四周长满了树，有楠木、香樟、麻柳，还有桃树、杏树、李树、核桃树等。在院门前，有一棵长刺的古树特别显眼，高约二丈，粗如水桶；因为长满刺，没有人敢去合围，枯死的树蔸比树大好几倍。

土查村打算利用这棵古树打造“守株待兔”这张文化品牌。

村委会先是开小会，取得一致意见后，又召开了村民大会。村长在会上大发感慨：“我们这里有山有水，一年四季树绿花红，可是没有厚重的文化吸引外地人来，资源无法整合，开个小店卖点东西都是赚自己人的钱。我们怎么办呢?就是要解放思想，大胆创新!最近大家都看了电视，知道很多地方都在打品牌效应，有争李白故里的，有打武松牌的，连西门庆这样的恶人也有人在争。前不久，我去了乔家大院，就是一个卖豆腐起家的商人盖起来的几十间房子，后来人去房空，当地把它打造出来后，围绕这座房子摆摊设点卖旅游产品也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养活了很多人。我们村委会将把这座四合院打造为历史文物陈列馆，将村委会门前的这棵古树打造为‘守株待兔里的那棵树，这样我们村就有了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不愁没有人来旅游参观。”

村民表决同意后，村委会起草报告送到镇里，领导很快就签署同意意见，并报上级有关部门。得到的批示是：打造文化品牌，是地方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一种深刻表现，有关部门要责无旁贷地大力支持。

得到“尚方宝剑”后，土查村筹备召开了首届“国际思想家、寓言家韩非子研讨会”，很多专家提交了论文。韩非子出生在韩国，韩国当时的都城即今天的河南新郑，这没有争议；但是就“守株待兔”这则寓言中那个树桩到底在哪里、今天还存不存在，专家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有学者说：韩非子写得清清楚楚，“守株待兔”是战国末期发生在宋国的事，宋国国都在今天的河南商丘，和土查村不很沾边。

有专家反驳：当时只有宋国的兔子才撞死到树上吗?土查村村前的这棵长刺的树，就是一只猫、一条狗撞上去也会没命的。况且，韩非子写明宋国，是要有理有据地给国君讲道理。如果他写明是土查村，国君既没有来过，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他讲的道理国君咋会相信呢?

有专家呼吁大家开阔视野，说目前世界上最老的树，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棵名叫“麦修彻拉”的刺球果松，树龄高达六千四百岁；另外还有一棵1868年毁于一场风灾的非洲西部加那利亚岛的龙血树，活了八千多岁。韩非子写的这棵树算起来还不到三千五百岁，咋会可能有不存在之说呢?简直荒谬!

有专家就进一步启发大家：这几天我们大家都实地感受到了，土查村这里有山。有山就一定有野兔，村委会门前的树又长在一片农田里，三千多年前，冬天山上一片荒凉，农田里却长有庄稼，野兔于是跑下山来寻找吃的。正好有位农夫在田里劳作，野兔被吓倒了，慌不择路，撞死在树上，农夫白捡了一只兔回家打牙祭。

三天的会议开得圆满成功，取得的成果是：土查村被认证为“守株待兔”的发源地；几位外籍华人和专家、领导还为发源地授了牌。

村委会门前的那株长刺的树被花台围了起来。花台上塑了个农夫，手握锄把立在田中，向远方殷切地望着；一只兔子在他身后正要撞到树上；花台旁立了一块碑，上面刻了韩非子的《守株待兔》的古文及白话文，还刻了英文译本。

媒体对会议进行了一番报道后，土查村确实热闹了一阵；但大多都是来取经的，村里并没有像当初所设想的那样游人如织。一些零星来的参观者看后，大呼上当，说这里的山没有气势，树矮矮的，院落打造成了似曾相识的堂皇展厅，那些粗糙的绘画和文字资料就像枯死的树桩般了无生气。

村委会也为负债累累而喘不过气来，一班人只叹息文化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