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范立欣的镜头,农民工的眼睛

2012-04-29马人人

大武汉 2012年2期
关键词:归途纪录片农民工

马人人

从1月12日下午到武汉,到1月14日上午离开,作为导演的范立欣这次停留在故乡的时间,加起来不到48小时。两周时间要跑9座城市,旅途劳顿、公事繁琐之外,还有一大堆影迷见面会、媒体采访,电话里的范立欣,声音十分沙哑,还伴着不时的咳嗽。

也许是由于他太想与家乡的影迷分享《归途列车》,我幸运地约到了这位年轻导演的专访,根据他的行程,见缝插针地安排了两次聊天,加起来接近4个小时。

面前的他,总是谦和的。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讲起话来,眼神依然会闪烁出坚定的光。和他对话,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没有一句场面上的废话,直奔主题,直抒胸臆。

“天堂电影院”般的童年时光

范立欣和电影的缘分,要从他的童年说起,启蒙老师,便是他的父亲。

范立欣的父亲,是1949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时,还曾作为优秀学生干部被派往朝鲜战场。毕业后,范父被分到某炮兵学校,遇到范母,坠入爱河。范母是武汉人,也是个恋家的女人,范父因此放弃了高升的机会,跟着范母来到武汉,进入湖北省电影制片厂工作,担任湖北省电影放映学校校长,兼任电影放映员。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觉得范父被大材小用了,但范父却似乎不以为意。“父亲是个很平和的人,与世无争。他当年的战友有好几个当了大官的,唯独他‘不爱江山爱美人。”范立欣认为,父亲身上这种品质,对他的影响十分大。

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范立欣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形容那是一段“‘天堂电影院般的时光”:每次父亲放电影,范立欣就跟着看,在露天电影院跑前跑后,不经意间,把那些年在国内能放映的电影看了个遍。范立欣说自己是幸运的,毕竟在那个年代,看电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天堂电影院》是意大利导演多纳托雷的半自传电影,其中讲述了一段在电影院放映厅里度过的愉快童年。编者注。)

“我的世界观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受《茜茜公主》、《音乐之声》这类‘译制片影响尤其大,信仰真善美的东西,追求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平等和相互尊重,相信用内心的力量可以去帮助社会。”

范立欣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对他学业方面几乎从来不提要求,希望他健康长大就好。杨雪(化名)是和他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发小,在她的印象中,范立欣从小就是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甚至经常教育同学们“不要各扫门前雪”,还是个喜欢质疑老师的“叛逆小子”。

一个国家没有纪录片,

就好像一个家庭没有相册

自诩“成绩一点都不好”的范立欣,唯独对英语有特别浓厚的兴趣,高中毕业之后,1995年进入华中理工大学汉口分院英文系,在那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3年大专生活。从小在电影制片厂大院长大的他,特别喜欢倒腾摄影、摄像器材,大专时代的家里给他的生活费,几乎都被他花在前进四路的电子市场上了。

1998年毕业之后,他进入了武汉电视台外语频道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无意间在单位的资料库看到了某个纪录片大会的发言稿,厚厚一迭,匆匆看了一眼,就被发言稿中形容的纪录片吸引了。“那种对现实沉静的思考、焦急的探究、理性的分析,就是我想拍的东西!”他把那份发言稿偷偷带回家,研究了好几天,有一句话深深触动了他:“一个国家没有纪录片,就好像一个家庭没有相册。”(语出智利纪录片导演顾兹曼,编者注。)

2000年,武汉电视台的一位摄影师前辈拍了一部关于艾滋病村的纪录片,但苦于不会用电脑,不能完成后期的剪辑工作。 前辈找到年轻的范立欣,问他是否有兴趣义务帮忙。

本身就对纪录片有强烈爱好的范立欣,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口答应下来。当时每月只有600元工资的他,拿出自己全部积蓄6000元买了一台当时市场上最高配置的电脑——双核主板、512M内存。

由于前辈拍摄的素材太多,放到电脑的处理器上,每次对原始素材做一次改动,都要反应十几秒,几乎每一刻钟就会死机一次。战战兢兢的剪辑过程,令范立欣养成了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的一个习惯:每天打开电脑前,先烧一炷香,还在电脑上贴了“阿弥陀佛”四个字,祈祷它能争点气。

经过了10个月的时间,电影终于剪辑成功,由于国内的纪录片市场太不完善,他和前辈把片子寄到了全球独立电影的圣地——美国圣丹斯国际电影节,并一举受邀入围。

前辈带着范立欣来到盐湖城附近的Rark City。“当时我们都是第一次出国,特别土,还特地跑去大卖场买了一套特别土的西服穿去影展,到了现场发现大家都穿得很随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让全世界的电影人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电影在圣丹斯大获好评,也让范立欣第一次结识到了国际一线的纪录片大师,正式踏上了纪录片之路。

要让城市人看到真实的中国农村

圣丹斯归来之后,范立欣离开武汉转战北京,加入了中央电视台担任摄影记者。在央视工作,经常需要去农村采访,这种在农村和城市之间持续的穿梭,令他一次次亲身感受到城乡巨大的穷富差距,也逐渐明白了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背井离乡的原因。

“他们没有选择,社会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农民的性格都很保守的,非常重视亲情关系。外出打工,除了赚钱以外,他们也要牺牲很多东西,甚至要牺牲到放弃与孩子、父母在一起的机会。”范立欣说,“但是很多城市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吃的用的住的,都含有来自农民和农民工的劳动付出。”

“我认为有必要,让城市里的人看到真实的农村,看到他们的生活”在餐馆做采访时我发现一个细节,每次服务员来上菜,范立欣都会自然地抬起头,看着对方说一声“谢谢”。

就此,范立欣产生了为农民工拍一部纪录片的想法,只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2003年12月,春运前夕,央视领导丢给范立欣一打带子,里面是历年春运的影像资料,要他剪成一个3分钟的新闻片段。打开资料,只看了三组镜头,范立欣就哭了。

第一组镜头,春运时,好多农民工在月台上从车窗爬进火车;第二组镜头,开往南方的火车窗外,一片绿意盎然;第三组镜头,开往北方的火车窗外,林海雪原。

“国家太大,要回家的人太多,每年他们都要经历一次这么大的痛苦……”当下范立欣就决定,就以春运为切口,拍一部关于农民工生活的电影。

张昌华的故事,是所有农民工的故事

拍一部关于春运和农民工题材纪录片的想法产生之后,范立欣就几次前往广州,与农民工聊天,了解他们的生活现状、家庭构成,也想找到一个矛盾最集中的“标本”家庭。就这样,张昌华一家进入了他的视野。

首先,张昌华一家五口人,上有老下有小,夫妻两人在广州打拼十几年。家乡的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要帮忙拉扯一对孙子孙女,孙女到了15岁的叛逆期,面临继续读书还是辍学打工的选择。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也是农民工对于故土最重要的亲情纽带。

其次,作为一家之主的张昌华,小心、敏感、老实巴交,不爱出风头也不善于表达,内向,内心的世界都写在脸上,非常能够代表农民工的处境:没有发声的机会,对于社会、家庭的压力,只能默默承受。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妻子陈素琴则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这两人一动一静的搭配,至少可以让观众从视觉、听觉两个维度进入农民工的真实生活。

最后,张昌华一家的故乡是四川省的一个偏远山区。四川是中国农民工劳动力的输出大省,而广州到四川的火车班次少、时间长,他们回家的路程就会更为辛苦,再加上西南地区特有的丘陵风光,会与都市形成鲜明的对比。

选定了这个拍摄对象之后,范立欣持续去找了他一个礼拜,花了很长的时间与他沟通,但张昌华始终没有答应。最后范立欣用一句话打动了张昌华:“虽然我们拍的是你,但其实讲的是所有农民工的故事。你们的牺牲应该被中国人记住!”

2006年秋天,张昌华问范立欣:“要拍多久?”

范立欣回答:“一两年吧,也许三年,也许更久。”

3年,350小时,87分钟

纪录片的特点之一,就是在拍摄过程中,连导演本人都不知道剧情会走向哪里,电影会停在哪里。连范立欣自己都没有想到,这部电影一拍就是3年,最后保留下来350小时的影像素材,才剪出一部87分钟时长的电影。

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台摄影机和一个摄制组,对谁来说,都很难自然地表现出真实的自己。让张昌华一家人习惯摄像机的存在,是正式拍摄前,范立欣做的第一件事情。他们整个剧组在张昌华的宿舍旁租了一间房,每天扛着摄像机和张昌华夫妻和他们的工友们聊天,偶尔还把摄像机给他们玩,久而久之,整个工厂的工人都对摄制组习以为常,几乎可以无视他们的存在了。

跟踪拍摄进入第三个月,2007年春运即将开始,张昌华下班之后让范立欣去拍就寝前的画面,夫妻二人在镜头面前旁若无人地一边轮流洗脚,一边沟通购买车票的情况。范立欣回忆说:“这是一组很私人的镜头,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在最后的成片里,也就是在这组镜头里,张昌华和陈素琴正式登场。

张昌华话不多,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但又有些自卑的人。“他不爱和我们一起吃饭,虽然每次都是我掏钱,而且吃的也是很简单的街边小炒,他都觉得很奢侈。不管我怎么跟他说,我们是平等的人,我是真的把他当朋友,他都会保持一定的礼貌距离。”

“每个人对陌生人都会有戒心,张昌华的表现并不奇怪,因为他不那么了解我,”范立欣说,“所以我和他分享了很多自己的经历,过去的喜怒哀乐,现在的生活,敞开心扉,让他了解我。”这种靠时间累积起来的信任,在镜头里得到了十分明显的反映,电影越往后看,会发现张昌华一家的表现越接近自然。

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

拍摄纪录片是个残忍的工作。先举一个例子。

1993年,南非战地记者凯文·卡特在采访苏丹战乱时,偶然拍到了一张《饥饿的小女孩》。画面上挣扎着前往食物救济中心的小女孩和一旁虎视眈眈的秃鹰的对立,引发了全世界的恻隐之心。但这张震撼世人的照片,同样引来诸多批判和质疑。凯文·卡特不堪舆论关于“见死不救”的指责,在照片获得普利策新闻奖三个月后,自杀身亡。

在《归途列车》的拍摄过程中,范立欣也遇到了类似的考验,比如在春运的镜头时,他已经买好了票,却还要跟着张昌华一遍遍挤进售票窗口,一次次看着张昌华失望而归。范立欣回忆说:“拍摄过程中,不管自己的生活遇到多大困难,张昌华从来没有张口向我们寻求过帮助。”

张昌华的坚守,令范立欣十分感动。“虽然我知道,片子拍得越接近真实,就越能震撼观众,越能引发其他人对于农民工群体生活状态的关注。但如果他真的开口找我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

他们的女儿,处在叛逆期的张琴,在范立欣看来,是片中最难控制的一个人物。张琴两次决定辍学南下打工,父母都不在身边,但是范立欣的摄制组刚好两次都在他们的四川老家拍摄。“作为一个长辈,我好像帮助她在人生的路口做正确的选择;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又不能改变她的决定,这样就违背了真实记录的原则。”

范立欣找她谈过几次心,每次都告诉她,可以自己做决定,但是如果用功读书,未来可能会生活得好一点。“张琴每天都会看电视,偶尔还去网吧上网,在她心里,自己和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同步的,再加上村子里的同龄人都出去打工了,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她的决定。”

可是有一场戏,范立欣还是没忍住“参与其中”。

2008年春节回家之后,张昌华和张琴就是否应该继续读书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父女二人大打出手,愤怒的张昌华两次将女儿掀翻在地。这大概是《归途列车》中,最压抑的一组镜头,收音用的麦克风几次窜进镜头,看得出范立欣几次想中断拍摄,做点什么。“谁都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打起来,那时候真的是不知所措,最后看在场的奶奶、妈妈、弟弟实在拉不住这两个人,我才冲进去把父女二人拉开,慢慢劝和。”

会继续用镜头关注农民工群体

范立欣坦陈,拍摄《归途列车》的初衷,就是想告诉中国的城市人,要尊重农民工。但长达3年的跟踪拍摄之后,他发现农民工的问题,不仅是得不到精神和物质的认可,“他们的生活被时代的大潮击得粉碎。”

单就张昌华这一个家庭为例,张昌华夫妇外出打工,就导致年迈的父母离开了儿子,年幼的张琴离开了父母;张琴15岁辍学打工,离开了一手把自己拉扯大的奶奶,也离开了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影片最后,陈素琴决定回老家照顾儿子和婆婆,离开了携手在外打拼十几年的丈夫……

电影中的一家五口,看起来都在为同一个家庭奋斗,可是好像谁也没真正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温暖。

在剪片子的时候,面对3年辛苦拍出的350小时素材,范立欣无数次陷入两难的境地。反正我们最终看到的成品,是一部情节张弛有度、画面尽量隐忍的纪录片,难能可贵的是,《归途列车》竟然可以一刀不剪,顺利通过中国内地的电影审查。

有人说,范立欣的这部电影之所以可以在国际上受到广泛的好评,是因为拍出了中国最阴暗的一面,来讨好外国人的审美。面对这样的质疑,范立欣显得很无奈。其实他在剪辑的过程中,已经放弃了很多更能满足“猎奇”心态的镜头,比如金融危机时候,南方很多小企业主卷了资金就落跑,他扛着摄像机,跟拍了一群工人罢工起义“追捕”老板的画面;比如2008年雪灾时的广州站,候车的旅客好不容易盼来了火车,可火车上却只走下来了从外地派来维护秩序的警力……

在旁人看来,舍弃这样的“猛料”,应该是很可惜的事情。但对于范立欣来说,《归途列车》能在国外得奖,并在国内上映,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它的使命。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会继续用镜头关注农民工群体,让更多人了解他们,善待他们。”范立欣没有说假话,在《归途列车》上映的同时,他做了一件所有同行都不敢做的事情——把《归途列车》全片挂到网站上推荐。

或许真有这样的人,拍电影,只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

纪录片是小众电影,但小众不代表没有

百度百科里的“范立欣”词条中,提到他已经“移民加拿大”,范立欣笑言,这是大家对他的一个误解,自己顶多算个“旅加华人”:“本来是想办移民,但因为拍摄《归途列车》的那几年,在加拿大居住的时间太短,达不到移民的要求。”现在的他,拿的是中国护照,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稍微熟悉范立欣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个有些恋旧的男人。每次从北京坐火车回到武汉,他都有一个固定路线,似乎是个表达对故土眷恋的仪式:早晨7点下车,从汉口站到武汉电视台附近的民生甜食馆,把热干面、豆皮、煎包、米酒一样点一份,一扫而光;之后打车去江汉路中山大道路口,顺着江汉路走到江滩,再坐轮渡过武昌回家。

身边的人都觉得,范立欣是个对物质没什么要求的人,至今没有买房买车,全部的心血都用在电影上了。《归途列车》在圣丹斯电影节上得到了1万美金,他却把钱用来办了个“一城一映”活动,亲自奔赴全国各地,在电影院放映自己的心血之作。

“纪录片在国内的观众群,肯定是小众的,但不代表没有。我们的宣传费用有限,只能靠自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让这群纪录片爱好者能在同一时间聚集到同一个影厅,观看《归途列车》。”

由于经费有限,不管去到哪个城市,范立欣都只能单独前往,坐经济舱、住快捷酒店。就连放映现场需要摆出来的易拉宝电影海报,都只制作了两组,由他随身携带。好在“一城一映”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不仅每个城市的首映都获得了爆满,在上海、成都都有不同程度的加场,在北京,《归途列车》甚至连续在100人的影厅放映了21场。范立欣认为,“一城一映”为纪录片等小众电影,探索出了一条新的,让影迷能进入影院观赏电影的途径。

在《归途列车》武汉站的影迷互动环节,一位坐在后排的男生举手示意要提问,可是他并没有真的问题,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他哽咽地对导演说:“我也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归途列车》看得我十分感动,因为很真实。我有很多年少时期的同伴,没能像我一样坚持读完大学就去城市打工了,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他们每年都要这样赶春运……总之,我要代表他们谢谢范导。”

猜你喜欢

归途纪录片农民工
归途
2021年就地过年农民工达8 700多万
第十五章 踏上归途
以农民工欠薪案“两清零”倒逼发案量下降
黄河 伟大的归途
纪录片之页
纪录片拍一部火一部,也就他了!
所有苦涩的孤独,终会有归途
纪录片之页
对农民工不想留城不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