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稿子的“长征故事”
2012-04-29郝斌生
郝斌生
今年6月下旬的一天,《民主与法制》杂志河北站的张君等人找到我的办公室,送上他们的2012年第14期样刊,同时送上的还有一些溢美之词,说我写的稿子是××直接编辑的,是本期的压轴戏。看到自己的稿子成为印刷品,而且占据了好几个版面,又配了插图,就像看到自己走失一年的孩子突然站在面前一样喜不自禁。但客人走后,另一种滋味袭上心来,首先,我由第一作者变成了第二作者,由一个近30年职业生涯的记者,变成了本刊的通讯员,而且使用了化名,隐姓埋名变成了“太行石”。这都无所谓,关键是我本来写给中央大报的稿子,最终发表在了杂志上。时效性成了明日黄花,引导力成了强弩之末,但我还是要真诚感谢《民主与法制》,它毕竟是一份以传播民主与法制理念为使命的权威性读物,在国内拥有号称250万的发行量。
从“钉子户”的声音里把脉社会,反思我们的政府行为
2011年夏天,新闻界“走转改”风行华夏。我带着北京媒体的实习生到邯郸采访,我对实习生说,这次出门,咱们打个活老虎、大老虎,给地方大拆大建曝曝光如何?他们说,跟着郝老师,能摸摸老虎屁股也过瘾。
我之所以选择搞监督报道,一是觉察到有人把“走转改”热闹化形式化理想化,介入问题者太少。二是我比较熟悉邯郸,我曾在这里生活工作了14个年头,当时手头上也掌握了一些城建方面的报料。在火车站下车后,本应该看到的标志物都荡然无存。广场上的胡服骑射雕像搬掉了,冀南商品城推倒了,而这些建筑物都是近十年邯郸的门面和窗口工程。顺着写满“拆”字的临时墙栅绕出去,好不容易搭上一辆出租车与司机言来语去,话题扯到了拆迁上,从司机口中得知,市委、市政府都拆迁了,职能部门分散办公。司机说邯郸城“天翻地覆慨而慷”等,一路上听他牢骚话里便觉有故事、有弦外之音。
采访得到这位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我们送到他一个同行的哥家。这位的哥从衣柜里拽出一件血迹斑斑的花上衣,说是他媳妇的,是开发商雇黑社会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开着车追打他和他老婆的证据。更让人憋屈的是,他们举行婚礼之前先和房地产商签订了搬家合同书,因为担心结婚时不顺当,出危险。有国外媒体称,中国把坚持不懈誓死捍卫自己合法权益的人叫“钉子户”。当我把“钉子户”这个称谓送给一个老军工时,问他愿意不愿意,他一迭声地说愿意。愿意不愿意由不得自己,你要坚持和开发商较真对着干,就成了开发商和政府眼里的“钉子户”。
翻阅当地报纸,浏览政府网页,为拆迁鼓与呼的消息、文章连篇累牍;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可闻标语口号。两位比我父母还年长的老人抢着诉说,拆迁的人马比日本鬼子进村还凶恶。电表给砸了,锁眼给糊上万能胶了,正门用砖给堵上了。老人甚至把20多岁的实习生当救命稻草,要给他们下跪。有报料人说,房地产商牵着藏獒去做拆迁户的工作;有报料人说,黑社会舀出化粪池的粪便泼洒在当街上;还有报料人说,邯山区一名干部因完不成拆迁任务上吊死了……尽管这些报料存在着真伪之争,但放在全国来看,就无须辩论了,这是近年来在许多城市都屡见不鲜的事情。
我也明白,大片大片的住户都搬走了,只剩下几户甚至一户人家在那里经年累月独守和苦斗,说明他们肯定不是省油的灯,也决不排除其有向开发商和政府敲竹杠的用心。但多数甚至成百上千“钉子户”的出现,社会人群不分青红皂白倒向“钉子户”倒向弱势个体,这就说明需要反思需要总结得失教训的是我们政府。不能政府有病,让群众吃药。任何事都有对立面,没有对立面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正因为有钉子户的存在、有钉子户的较量,才不至于让不良房地产商过多地剥夺和侵占拆迁户的利益,才有平等公正和对话协商,才能使人间正道和普世价值得以捍卫。
寻找一个落点,写一篇反映拆迁方面的稿子,在“钉子户”与党和政府之间多架设一座沟通的桥梁,是我近几年纠结于胸的夙愿,也是记者职业对我的拷问,我为自己能这样做而高兴,至于把洋洋洒洒五六千字的稿件寄送邯郸市政府领导后所引发的尴尬、压力乃至屈辱,我不想多说。我想说的还是:发育一座城市是百年千年的事,为什么要立竿见影,制定时间表、任务书呢?为什么要跨战马吹冲锋号呢?如果三年大变样,第四年第五年是坐着看呢还是干别的呢?一座中等或省会城市,如果不做好前期工程就匆匆把四条主干道同时断交三条进行拓宽,或在东西南北同时架四座立交桥,请问这个城市还何谈正常的生活和秩序?如果一座城市连擦皮鞋和卖煎饼果子的人都来投资房地产,或一个乡下只有砌猪圈和垒鸡窝经验的人来承建摩天大厦,这算什么科学发展观?如果一座城市的公务员上班后都到拆迁现场报到签名或在瓦砾废墟上红旗飘飘支锅立灶成立指挥部,这算谁的幸福社区谁的和谐社会?
记者无力,则国民无力,国家无力
记者因揭露真相而奋进不挠,为其所在的媒体赢得公信力本是件值得鼓励的事。以至于我所供职的单位领导发短信打电话要我速回时,我还没有认识到我犯了什么错误。直到让我写检查时我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我的行为被视为闯了大祸,捅了马蜂窝。邯郸领导动怒了,有人告御状了。
有必要说明的是,邯郸在城市建设中值得学习推广的经验远远大于教训和失误,当地领导班子的工作业绩省委也是满意的。但我既然选择了监督的角度,就不可能给当地政府唱堂会。更有必要指出的是,邯郸在城市建设中暴露出的问题,在全国任何城市都存在,有些地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如此,为什么老虎屁股摸不得呢?为什么报喜可以报忧不可以呢?
2011年的夏天我是痛苦的,除了失去的,没有得到的。我坚持把写好的稿子寄给省城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泥牛入海无消息”之后又投向北京、南京几家大媒体。从夏等到秋,从秋等到冬,又从冬等到来年的春天,经历了四个节令,漫漫路途使我感到渺小和无力。故我把它叫做一篇稿子的“长征”。
有目共睹,近年来主流媒体的监督更难更少了。地方党委宣传部和媒体正面宣传一拍即合,负面曝光严防死守。舆论监督举步维艰,成本越来越大。有些地方党委宣传部或外宣局的人就像守门员一样不容许负面报道见诸报端,在个别地方出现了防控舆论监督、对抗舆论监督甚至扼杀舆论监督的现象。有的地方出台奖励记者通讯员文件,凡被中央媒体采用的正面报道分三六九等给予奖励,而将问题报道剔除在外,甚至有的地方还列出不受欢迎的黑名单,把热衷舆论监督的记者通报所辖范围,提高警惕。
不少地方为媒体制定了违背新闻规律的清规戒律,束缚了记者的手脚。此外,媒体的生存也依赖地方。哪一级的地方政府愿意花钱来买批评呢?我帮你订报,帮你发行,帮你组织专版,而你报纸上的内容竟是“邯郸城建冲锋号”“我为钉子户传心声”。仔细想想,我在拿邯郸说事的同时,我的工资奖金袋里也有邯郸的份子钱呀。主流媒体在市场份额中总显得贫弱,需要政府财政来补贴,需要行政命令来发行。在这种交换条件下,媒体就很难保持公正和公允;很难开展舆论监督,即便有监督,也是“面条鞭”;有些媒体干脆把传播资源沦为与地方政府分切的蛋糕,把自身沦为地方资讯的值班员或通讯兵。把报纸广播电视办成了好好先生,办成了光荣榜、表扬栏。
记者权利是一个社会民众权利的晴雨表,记者有力,公权力才会被驯服;记者权利常受侵犯,记者权利缺乏保障,很难寄望民众的权利会有保障,民众的权利不受侵犯。在桀骜不驯的公权力面前记者没有尊严,民众更没有尊严。山西长治市公务员考试笔试面试第一名宋江明,体检时被人为篡改血液检单就是一个很有力的佐证。中青报来扬、郝帅等人采访时,当地官方回应体检工作严格执行了国家相关规定,媒体追问与利益团体针锋相对一波三折。试想,如果不是宋江明坚持验血并借助新闻的力量,他不但考不上公务员,而且还要背上血液病人的黑锅,以致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如果一个社会担负着公众知情权的记者的权利不受保护,报道的真相被人打压,真相被公然地掩盖,信息被操纵和垄断,公众不知情,民意就无法得以表达,民权就得不到伸张。让人民知道的真相越多,这个国家就越安全。美国的普利策把记者称为船头的瞭望者。瞭望者的使命不是声嘶力竭地向舵手吆喝前进前进加速前进,而更大的责任是提醒舵手注意前进方向中的暗礁险滩。
近些年来,记者在履行舆论监督中时时发生被公权力打压的现象。辽宁西丰警察进京抓记者事件、浙江遂昌县公安局网上通缉记者事件等屡屡发生。记者面对公权力的贫弱,是公民权利贫弱的一个缩影。弱势的记者群体背后,是弱势的公民社会和弱势的民众。
现实生活中敢于从事舆论监督的记者越来越少,除了信念动摇和理想缺失的原因之外,社会环境尤其是媒介环境也发生了变化。写批评报道的人成了另类,除了要承受来自信源地的压力、当事人的打击报复外,在行业内也得不到应有的尊敬和保护。大家明知道一言堂的弊端,而又不得不把“喉咙”放在同一个话筒上。麻木不仁,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媒体一派形势大好,祖国山河一片红。由于大家都习惯了莺歌燕舞,所以有时候你去给他拍马屁、唱堂会,一些地方也不待见,懒得配合。不但舆论监督弱化退化,就连记者的尊严也受到伤害。
让舆论监督成为维护稳定的“减压阀”和社会进步的助推器
我在邯郸采访一个“孤岛”时,发现孤岛上除了户主之外,还住着一个租房人,你说怪哉不怪哉?一个中年妇女竟然不顾剑拔弩张、炮火连天的环境来这里租房。旁边有人说她是精神病人,我想,如果不是精神病患者,那必定是房主的亲朋好友,或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甘愿与“钉子户”风雨同舟的女侠。而且,你看着那是“孤岛”,但“孤岛”不孤,有人半夜扔砖头掷手雷的同时,也有人扔蔬菜扔矿泉水;在有人断电断气的同时,也有人送来液化气罐。
我写稿子的目的是想告诉当地政府,人民群众是欢迎城市改造的,因为他们也知道只有改造才有新楼住,才有宽路走;我要告诉政府,拆迁中的过激和违法行为也给群众带来了不少痛苦;人民群众不同意城建大跃进,不同意城建跨战马吹冲锋号,更不同意城建过程中的决策失误和腐败。18世纪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法学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时有句名言:“民法具有慈母般的温和。”在她的眼里,每个个体同整个国家是一回事。《我为钉子户传心声》发表后,邯郸一个年轻的地产商要和我交朋友,刚接电话时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有了几次通话,见面后才知道他很真诚。他说《我为钉子户传心声》写得好,让他学会了换位思考,为日后从事开发经营提供了借鉴。
用马列主义新闻观审视当下的新闻现象和舆论环境,种种怪象甚为普遍:报喜不报忧,异化媒体功能,官腔空话,语言套餐。把党和人民的耳目喉舌错位理解成掌权者和既得利益者的宣传工具;理解成某一领导人或团体的私家娱乐班,是他们自己豢养的歌功颂德的吹鼓手和狗仔队。新闻腐败、有偿报道乱象丛生,宣传策划,主题先行,地方专版、行业板块,广告新闻、金元新闻泛滥成灾;失实报道、虚假报道此起彼伏;舆论监督层层向下,等级森严,对象往往是普通群众或低级公务员。虽然腐败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但发生在传媒领域的腐败比其他领域的腐败后果更严重,它可能会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近年来,各级政府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精力用于维稳。但很多地方的社会问题却有增无减。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维稳怪圈呢?这与长期形成的僵化的稳定观不无关系。如果我们还拿着阶级斗争观的老皇历对待群众上访和群体性事件,就只能将民众的利益表达与社会稳定对立起来,将公民正当的利益诉求视为不稳定因素。“钉子户”与开发商的矛盾,多数是一种利益矛盾,是可以通过谈判和协商来解决的,但很多地方既没有这个耐心,又缺乏这个能力,把它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了,动辄以妨碍公务敲诈政府扰乱秩序治罪,把原本能谈的问题搞得水火不容。由此推及失业、下岗、农民负担、官场腐败等事件引发的对峙和冲突,都是因为我们把社会矛盾的基本定位搞错了,误解了人民群众做出过激行为的初衷,以致把他们活生生地推上犯法和犯罪的道路。
北京大学的孔庆东教授是一个敢说敢当的率性提问的学者。他在2012年第5期《人物》杂志上涉及媒体和记者的言论让很多媒体人汗颜:“凡是跟重庆有关系的都不谈。因为什么呢?所有媒体都不是好东西,你说什么他都会给你断章取义,都会过度阐释。”“现在大部分媒体都沦陷了,大部分媒体都是不讲道德的,这个人本来是个好人,可这个人在那里工作,为了这个工作,立马就不讲道德,这个很可怕。”孔先生的话犹如一条鞭子抽打着我们媒体和媒体从业者。只要给钱,我就说或不说;只要有权有势,我就趋之若鹜;俨然不顾新闻操守。把本该客观公正的媒体当作木匠的斧子一面砍,只对上负责对党委对政府负责,不能很好地把党性与人民性融会贯通,甚至有时候还把党性和人民性隔绝开来、对立起来,成为党和人民之祸。
信息时代,新的传播方式层出不穷,传媒生态瞬息万变。尤其是经济体制和文化体制的深化改革以及外来媒体的步步逼近,使媒体的市场化程度更迅猛、更广泛、更无孔不入。我国主流媒体既承担着庄重的社会责任,又接受着市场经济的严峻挑战。只有研究新闻的价值属性,遵循新闻规律,回归马克思主义新闻本质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才有可能提升公信力、引导力,才有可能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新闻之路。
总之,舆论是社会的属性,舆论犹如阳光和空气。正确的积极向上的舆论监督,不会导致社会矛盾;不监督反而会不断积淀社会不稳定因素,一个又一个小问题生了锈,一个又一个小矛盾长了毛,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滴水成冰,汇流成河。智慧的选择是因势利导,开发舆论资源,让各种意见有充分表达诉求的平台,为各类问题的解决提供制度化渠道与方法,让舆论监督成为社会矛盾的减压阀,成为民主与法制的助推器。唯有如此,社会才能和谐,才能长治久安。
正如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所言,“我是带着千种愤怒感情和千百个问题去采访的”。所以我为邯郸“钉子户”代言的行为,其实不是一隅或局部行为,希望我所涉及的当事人包容和谅解。
(作者单位:河北日报社)
编校:张红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