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中音乐美的传达
2012-04-29邝文霞
邝文霞
摘要: 文学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具有丰富的审美价值和内涵。文学作品中通过句式结构的错落组合及声音修辞的综合运用表现出来的音乐特性,是文学作品艺术审美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通过对林语堂先生所译《浮生六记》的深入分析,分析了在文学翻译中如何巧妙借鉴语音修辞、对偶句式、叠音字等策略,将原文通过句式结构变化和叠字营造的音乐美传达给译文读者。
关键词: 文学翻译音乐美《浮生六记》对偶
一、引言
文学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刘士聪老师认为:“文学和文学翻译都属艺术范畴。”文学作品的艺术审美价值涵盖多个方面,既有丰富思想感情带来的内涵美,又有语言文字巧妙安排构建的形式美,还有语言表达上精心设置展现的音乐美,具体体现为文学语言的节奏和韵律等,这些一起形成了作品高度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享受。因此,文学翻译必须特别注意原作审美特性的表现。正如刘士聪老师指出的:“翻译的原则就是译者如何领悟原文的韵味,又如何在译文里将其传译过来。”这里的“韵味”,实际上指的就是文学翻译中审美层次上的追求。本文借林语堂先生译《浮生六记》,关注“韵味”中音乐美这一方面,通过向这位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学习,探究在如何跨越不同语言文字之间的鸿沟,恰当而充分地传达文学作品的音乐美。
二、《浮生六记》及林语堂译本
《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所作的自传性散文体小说,属“性灵小品”(始盛于明,公安、竟陵发起反复古运动而出现的一种文学体裁)。沈氏“文笔清新,文气内敛,颇得神,理,气,味之心法,格,律,声,色之要旨,文章朗朗上口,观者赏心悦目,听着会心悦耳”(熊宣东、冯文坤,2008)其所述故事凄婉,感情真挚,因而成为林语堂先生挚爱的一部文学作品,爱之切,故而翻译成英文。林先生说:“素好《浮生六记》,发愿译为英文,使世人略知中国一对夫妇之恬淡可爱生活……余深爱其书,故前后易稿不下十次;《天下》发刊后,又经校改,兹复得友人张沛霖君校误数条,甚矣乎译事之难也。”连林先生这样的大家也发出“译事之难”的感慨,可见翻译要准确达意已属不易,要充分表现原文的审美价值更是难上之难。我们不妨深入林先生的译文,看他是如何直面其难,将原文格律声色中蕴含的音乐美传递给英文读者。
三、句式结构营造音乐美的传达
从句式结构上看,《浮生六记》多使用排比、对偶等句式,长短有序,错落有致,气势不凡。并且,文中四字短语的排列、五字词组的对应随处可见,也有七字对偶句呼应成趣,骈文俪句层出不穷。充分彰显了中文古典雅致,简约含蓄之美。读来简洁明快,朗朗上口。现撷取第一记《闺房记乐》中“我”与“芸”论古文的一段对话,借以管中窥豹。
例1:
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P20)
“我”的答话一共十二句,前三句各八字,句式对应成排比;中间四句各五字,也成排比。接着“他若”后引领接连三个对应四字短语,最后两句除语末语气词外皆为七字。全段大趋势为“长—短—长”的句子分布长短错落而富含规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排比句的多次使用使句间紧凑,节奏感强。而句中的遣词,如“灵快”,“雅健”和“博大”,“浑”,“峭”“宕”“辩”,等等,准确而富有变化,也为文句的节奏感锦上添花。通过句式结构有序的丰富变化和巧妙组合,全文读来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富于音律的美感。
类似例子在《浮生六记》中比比皆是,充分展现了原文苍劲古朴的风貌,也为桐城派的婉约隽永做了一个绝好的诠释。英文中缺乏四字结构这样中文特有的语言现象,而且格外重视语法结构的严密和逻辑的严谨,那么,是不是原文通过特殊句式营造的明快优美的节奏就一定会在英译文里荡然无存了呢?其实不然,看林先生采取了什么策略传达原文句式构建的音乐美。
1.以相应的对偶结构或排比结构翻译原文的特殊句式。
林先生译《浮生六记》采取了相对自由的“散文式”策略。译文风格通俗闲适,格调简洁清新。这样的散文式现代英文,虽然与原文大量采用四字排列结构的古典风格大相径庭,不可能完全再现原文通过句式整齐划一形成铿锵有致的节奏感,但并不意味着句式结构规律组合和变化营造的韵律就要完全丢失。实际上,在译文中,仍然是有可能保留特殊句式,从而形成与原文相应或相近的特别音乐美的,这尤其体现在工整的对偶和排比句式的翻译上。
例2:
原文: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P20)
林译:“Tus poems,”she said,“are known for their workmanship and artistic refinement,while Lis poems are known for their freedom and naturalness of expression.I prefer the vivacity of Li Po to the severity of Tu Fu.”
原文前两句各六字后两句各七字。对仗工整严密,紧凑有力,节奏感明显。译文用“while”连接起来的分句结构基本一致,不失整洁的韵律感。而通过“prefer…to…”整合起来的后两句,虽然在字数上不似原文完全一致,但“the vivacity of Li Po”和“the severity of Tu Fu”两个形式划一名词短语的使用,也赋予了译文相当的音律感,较好地保留了原文的音乐审美价值。
需要提出的是,如果译者在尽可能保留原文对称结构的同时还能进一步关注到译文在音韵上的和谐,在再现原作音乐审美价值上就会取得出其不意的好效果。
例3:
原文: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P16)
林译:whenever the breeze blew past my bamboo courtyard or the moon shone upon my window behind the green banana leaves,I thought of her and was carried away into a region of dreams.
原文“每当”作引,接连使用四个四字词组,而且“风生竹院”与“月上蕉窗”呼应成趣,读上去节奏鲜明,别具一格,译文中使用了相似结构的两个分句表现了这两组画面,大致的对仗使译文不失节拍感。更难能可贵的是头一个分句中“breeze”,“blew”“bamboo”押头韵,而在第二个分句几乎相同的位置上,单字“shone”,“upon”和“window”押尾韵。译文不仅通过对称分句的使用营造了整洁的节拍感,而且对称分句在音韵上的呼应协调,强化了译文的韵律特征,译文在音乐美上的艺术感染力丝毫不输原文。
2.长短句间杂错列,营造译文起伏音律。
很多时候,原文中貌似齐整的四字结构或五言,七言相连句子并非对仗或者只是不完全对仗,而要准确通畅地展现原文描绘的场景风貌,必须放弃为一味追求匀称节奏美而强调译句形式上的严格划一。但是,不应忽视的是英文散文体,貌似散漫松弛,但可以通过适度长短句子的搭配呈现一种内在的自然节拍,以关注长短句的恰当错列对应原文的齐整结构,可谓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较好办法。
例4:
原文: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P64)
林译:soon the evening glow was casting a red hue over the bridge,and the distant haze enveloped the willow trees in twilight.The moon was then coming up,and all along the river we saw a stretch of lights coming from the fishing boats.
可以看到,译文中各个句子结构都相对简单,长短相杂。读起来轻松顺口,并且在长长短长的错列中显现了起伏的韵律感,隐约中透露了自然的音乐美。
3.巧用语音修辞,弥补句式不对应造成音乐美的部分缺失。
前面已经提到过,原文大量使用的四字结构,展现了丰富优美的场景。但是,为了准确表情达意的需要,译者必须对其作“句化”处理。那么,在无法利用对应句式结构传达原文音乐特性的情况下,巧妙地在语音韵格上下工夫,在提高译文音乐美价值方面,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好办法。
例5:
原文:……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P64)
林译:……and we let down all the windows to allow the river breeze to come in,and there,dressed in light silk and holding a silk fan,we sliced a melon to cool ourselves.
原文短短四个四字结构,就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的夏暮乘凉剖瓜图,简洁洗练,悠闲清适的情致就从起伏匀称的节奏中显现出来。初看林先生译文,读者也许会不由扼腕,原文那种紧凑的节奏感好像在变成散句的译文当中缺失了。但是细读之后,能感觉到译文中舒缓优美的音律。那是因为译者充分关注到了语音上的和谐优美。例如,在短短的两句话中,清辅音“l”就接连出现了十一次,尽管这并非严格的语音修辞,但同一音素的连续密集出现,使得行文音律上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读来连贯自然。而相邻的单字之间,也可以看到译者选用了一些音素成分相近的词语,如“down”与“allow”,“river”和“breeze”,等等,元音的重复或部分重复,相互间的呼应,也给了译文起伏的韵律,较好地弥补了句式结构变换造成音乐美部分缺失的遗憾。
四、叠词营造音乐美的传达
除了句式结构营造出来的节奏感和韵律美外,文学作品的音乐美还体现在很多别的方面,叠词的使用就是其中重要一点。尤其再汉语文学文本中,叠词更是被大量运用。汉语叠词绘声绘色,其运用能使文字节奏鲜明,音韵和谐,产生强烈的音乐感。英文当然也有叠词,但“使用频率不高,范围也不广”。(俞真,2000)应语篇传旨达意的要求,汉语叠词的翻译不可能是简单地寻找英文叠词替换。《浮生六记》中大量不同形式的叠词,与韵脚相得益彰,使行文朗朗上口,充满了生动活泼的音乐感。综合起来,林先生对叠词采取了如下巧妙的处理方法,较好地传达了叠词营造的节奏感和音乐美。
1.重复音素多音节英文拟声词的遣用
这种情况多见于拟声叠词的翻译。因为在英文里往往也有类似的拟声词,只要选择恰当,就能很好地再现原文叠词象声带来的音乐韵味。
例6:
原文: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P12)
林译:I touched her breasts in fun and felt that her heart was palpitating,too.
“palpitating”一词中,爆破辅音因素“p”和“t”分别连续重复出现一次,一个单词中音素的重叠,传神地呼应了原文“怦怦”心跳的韵律。再如:
例7:
原文:……交头接尔,满屋啾啾。(P148)
林译:so that the house was full of their twitter.
“twitter”一词,重复辅音音素“t”,意思正是“鸟儿吱吱叫”,引申为“唧唧啾啾地说话”。与“啾啾”两字呼应得浑然天成,真可谓“妙手偶得之”。这也让人不得不对林先生深厚的英文功底,犀利精确的笔锋肃然起敬。
2.英文叠词的运用。
例8:
原文: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P298)
林译:I doubt if I could find another friend like him in this wide,wide world.
沈复的至交英年早逝,人生得一知己难矣,此句道尽作者失却旧友痛心疾首,在苍茫人海中顿觉孤苦凄凉的心境,读者仿佛在“茫茫”叠用的节拍当中听到了一曲最无奈的悲歌。林先生在这里选择了重复使用“茫茫”对应的形容词“wide”。
赵彦春曾就叠词英译发表看法,认为最佳的译法就是“叠词以叠词见之”。“wide”的重复使用,饱满再现了“茫茫”二字营造的抒情节拍,而且两个“wide”与紧随其后的“world”连押头韵,读来齐整划一,节奏感饱满,更增添了译文的音韵感。
3.头韵的运用。
英文里的头韵发源于诗歌,曾经是英文格律的基础。头韵中相邻相近单词首音素的回环反复使得行文音韵和谐,悦耳动听。
例9:
原文:……闭目旁听,微风萧萧而已。(P164)
林译:but all I could hear was the whistling of winds blowing by.”
本句“whistling”和“winds”押头韵,“blowing”和“by”押头韵,韵律对称,朗朗上口,比起原文“萧萧”二字更有节拍明显,节奏和谐的优势,在音乐美的体现方面反而青出于蓝了。又如:
例10:
原文:“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P290)
林译:…where we got a glimpse of water joining the sky at the horizon with some sailing boats dimly discernible on it,this being the Taihu Lake.
中文不拘泥于语法,语法结构表现松散,以句义内在的联系建立逻辑,表现力强。原文仅以“风帆隐隐”一个简单的主谓结构,就描绘了一幅碧波万顷太湖上风帆点点,隐约可见的美丽图画。“隐隐”二字,音律环绕,使人在音乐美中若见其画。英文强调语法结构的紧密完善,译文采用了“with”引导的一个分词结构对应这幅画面。因此,在不能利用句子的整齐划一表现原文音乐节奏的情况下,在分词结构中四单词连押两次头韵的做法,很好地达到了展现节拍表现节奏美的效果。实际上,由于头韵在韵律对称语音动听方面的强烈表现力,在译文中利用头韵译叠词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将“唯闻落叶萧萧”译为“listening to the silent swish of falling leaves.”将“咻咻涕泣”(P165)译为“very sad and sobbing”,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汉语叠词的使用,有助于行文流畅,凸显语言的韵律节奏。综合运用各种策略恰当处理叠词的翻译,在传达文本音乐美这一方面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五、结语
从上文的探讨中我们发现,林语堂先生尽管采用了现代散文体英文翻译注重行文古雅,节奏明快的性灵小说《浮生六记》,但是关注译文的节拍韵律,并且综合运用了语音修辞,句式错杂等策略,较完好地传达了原文的音乐效果。当然,篇幅所限,文中撷取的仅仅是句式结构和叠词使用营造的音乐美两个方面,不足以涵盖一切。译者要再现文学作品的音乐美,重塑文学作品的高度审美价值,需要不断努力深入钻研,持续攀登。“甚矣乎译事之难也。”兹以林先生感叹结语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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