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和回归
2012-04-29王尧
王尧
著名文学评论家,著名作家,苏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台湾东吴大学客座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著作有专著《多维视野中的文学景观》《中国当代散文史》,散文集《把吴钩看了》《茶话连篇》等。曾获2003年年度优秀评论家奖。
赵梅是五月读大学时的名字。后来,我看到杂志上的散文,又读到诗歌,知道五月就是赵梅。许多人可能还不熟悉五月,但以我自己的视野和判断,她已经是一个很值得我们关注的作家了。
1985年,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五月成了中文系的新生。送走了比我低一届的学生后,系领导对我说,你去做八五级班主任,带好这两个班级,我向你磕头。五月这一届的学生,大概是中文系有史以来最活跃和最具个性的,他们给中文系带来了许多陌生的素质,常常让领导和老师头疼。我在自己的散文《一个人的八十年代》中曾经详细地说过这一届学生如何。赵梅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例外,温顺、从容、周到,待人接物都是今天已经少有的那种诚恳和礼貌。她的这样一个特点一直保持到现在。但后来我逐渐发现,五月的内心在温和之外,其实充满了叛逆的精神。这两种素质都反映在她的写作中。
八十年代是文学的年代,读中文系的学生也集中了比较好的文科生,五月的文学梦想在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做得很美了。我偶然读到了她的一篇散文,印象特别深的是,她学了小说家阿城写小说的文字,而且颇有神韵。我好像为此还专门和她谈过,说了什么已经忘记了。我不知道这篇文章的底稿是否还留着。
五月大学毕业后读硕士、博士,和我成了同事。她的导师是著名词学家杨海明先生,杨先生是我大学时的恩师。我也曾想追随杨先生做古代文学研究,但入世的观念在我成长的年代盛行,我最终还是到了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按照常规算起来,我要高出五月一辈,但我们都有共同尊敬的老师,我觉得我和五月更像师兄妹。我们有好几年在一个小区,常常互相走动。有一天五月告诉我,她要到美国。她出国的时候,我挺有些伤感的,以为她可能就此放弃了文学。天各一方,我和她的联系不像以往密切了。每年的元旦,我都收到五月从美国发来的贺卡。我很诧异,五月读古典文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到了美国又读了一个好像是计算机专业的硕士学位。这可能是为了职业需要,但我越发担心她离唐诗宋词,离文学越来越远。
五月还是那个爱文学的赵梅。
等到五月回国时,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写作。这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我读到了她在《美文》发表的散文,和主编穆涛交换意见,他说五月的散文有新气象。称为海外华文作家的人数不少,大陆也捧过不少。五月似乎没有特别引起关注,这有点不太公平。她写散文,写诗,这都不是热门的文体,即便写散文,也不是哗众取宠的那种。这对五月未必是坏事,文学是要在沉寂之中升华的。前几年,应该是2008年,五月出版了海外见闻随笔《距离之外》。这个书名,颇能表达她的写作姿态的。五月读博士,论文做的是宋词,由古典而到当代,她的新诗也出手不凡。去年我在美国时,五月说她学习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创作了《纽约哀歌》,算是对自己十年纽约客的一个小结。这首诗的立意、情绪和修辞都令我诧异,若是放在国内当下的文坛,可能会让许多诗人羞愧。五月吟诵道:
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充满兴趣/你注定会和睡谷一样寂寞/寂寞是岁月看守我们的一种方式/拂晓之前坐着马车往回赶/月色在晨露中渐次消失/第一群蜜蜂正从巢中嗡嗡飞出/忌妒和焦虑像薄冰一样融化/一把桃木梳子,一场舞会/同时是尘土和归宿/是空寂也是充盈/莴苣是一种绿色植物/还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孩/罗密欧的话怎么能信/相守只剩下一个标题/你倒卧在自己的膝上/我带着一支铜管乐队去迎你/哈巴涅拉,特拉法加广场,拿波里舞曲/或者华盛顿邮报进行曲/蜜色的雾气围拢过来/你是所有主题最后的变奏
我很欣赏五月打量这个世界的视野以及她对自我位置的安排:生命无非是告别之旅的开端/冷是这个世界另一种暖/白雾在两臂之间升腾/山的怀抱时阴时晴/我们衔枚疾走/月亮,呆子般直白的眼神/与另一个灵魂的对峙惊心动魄/因为清澈而感知/因为胶着而衰老/有些人一出世就已成熟/有些人注定要相互折磨/有些人习惯了独自掩面而泣/有些人属于其他星球,属于火把/属于乐章与乐章之间/刀的喘息/我们徘徊在喘息之间,徘徊在隧道/两端是星光还是深渊/是无限接近还是无限遥远/细雨中传来汽笛声/铁轨与希望,哪个延伸得更久/远行和回归/岁月,一张破碎的脸
这时的五月又不是以前那个赵梅了。她把这个世界粉碎了,把自己也粉碎了,然后用她的世界观和文字,重新组合了它和她。她内心曾经有过的胆怯,在这个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告诉你,也告诉我:不要惧怕和冬天对话/不要惧怕风雪宏大的叙事方式/不要惧怕被时间证实的建筑美/不要惧怕一场无法终结的追踪
五月徘徊在诗与散文之间。
我们现在读到的《与美国政府对簿公堂的日子》《垮掉一代的“粘合剂”》和《终生迷惑的瘾君子》,应该是五月宏大写作计划中的一部分。
《与美国政府对簿公堂的日子》是一个我们在新闻中不时读到的故事:华人窃取机密再转让给中国。五月没有把这个故事写成报告文学,也没有渲染被迫害、被损害背后的民主主义情形,而是写了人的坚韧、信任和信仰。五月用妥帖的笔调,恰到好处地处理了迫害和反抗之间的张力。一个原本是悲情的故事,在她的笔下成为散发着人性的暖意,而公道和正义的力量也在其中张扬。五月,举重若轻。
五月在美国十年,花过很多时间考察美国文学发生的现场,尤其是对纽约的文学地图十分熟悉。我到纽约大学讲课,五月夫妇请客,特地安排我去了一家西餐馆Pete's Tavern。五月说,谁在这个位置上写了什么,谁在这里喝过咖啡,如数家珍。我兴致所至,也坐到大师坐过的位置上拍照了。我印象之中,她好像一直在写作这方面的散文。对一个读中国文学长大的写作者来说,这是一种考验。五月对历史场景和人物活动的还原,都特别到位。她在知识积累的基础上,想象和叙述了那些已经淡化或者格式化了的人与事。写垮掉的一代,五月聚焦路西安·卡尔,把那些在文学史和论文中删除了的故事重新复原。历史发生中的细节因此呈现。
《终生迷惑的瘾君子》可以视为《垮掉一代的“粘合剂”》的姐妹篇。如五月所说,关于“垮掉的一代”作家,我们一向了解得比较多的是克鲁亚克和金斯堡。其实,巴勒斯对后人的影响,一点也不比前两位逊色,甚至应该更深远些。五月说:“不同于克鲁亚克和金斯堡的是,巴勒斯自己,实际上和他作品里的人物一样,五毒俱全,真可谓‘垮掉的一代中最‘垮的一个。”证之巴勒斯的《赤裸的午餐》,五月的说法自然不错。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当他用自己的文字来叙述那些大师的传奇性故事,其实是在创造一个与大师对话的机会。在这个意义上,五月关于美国作家的系列写作,可以视为一次对话的开始。五月对文学的虔诚、敬畏,都会在她的寻访与对话中得到一次磨炼。
2010年7月,我从哈佛—燕京访问回国之前,五月到波士顿来看我。她说她要到北京闯闯,我说北京见。秋天我们在北京见面了,她说她有一部电视剧的构想。五月总是活在自己的文学构想之中。隔了不久,她来短信说,她一个人到东南亚去旅行了。在写这篇短文时,我不知道五月是在北京、纽约,还是在别处?五月想把这个世界想象成自己的文学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