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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迷惑的瘾君子

2012-04-29五月

美文 2012年3期
关键词:午餐

五月

包厘街222号,高墙低窗,灰灰的外表,像个监狱似的矗立着。这一片街区属于曼哈顿的下东城,距离唐人街不远,是近几年纽约城高档化过程中最后一块更新换代的地区,周围的一些老字号正在逐渐消失,一些地标性的文化场所正在被品牌店所取代,引得老居民们十分不满。但不满也没有用,文化遗迹终究顶不住商业大潮的冲击。如今,新建的高级公寓和超市商厦不再有那些古老建筑的庄严气派,玻璃外墙在傍晚的夕阳中熠熠地闪着金光,像一个个暴发户,抖落着身上的珠光宝气。

几年前,这里还随处可见睡在房檐下的流浪汉,现在,街上行走的却大多是朝气蓬勃的年轻白领,他们随着建筑物的更新而涌入。所以,当我们看见222号楼前那几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家伙时,就像是发现了稀世之宝一样,急忙凑过去打探:“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坑道吗?”

“什么‘坑道?”被问到的家伙一脸茫然。

“噢!你们知道这栋楼是做什么的?”我们转问其他几个人。

“谁知道呢?仓库吧?”

挺大的一幢楼,没有商业招牌,又不像民居公寓,连个正门都找不到。我们不免有些失望,本来想进去看一看的,却不得其门而入。那几个家伙继续着他们的聊天神侃,看样子并不比我们更清楚大楼的历史。

我们是事先做了一些功课才来的,知道这是一座有着120多年历史的老建筑,早先应该是纽约第一家基督教青年会的体育馆,后来变成专门提供给艺术家的低租金工作室。从这里走出去过不少后来知名的画家和雕刻家,但最出名的人物,应该算是当年“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威廉姆·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巴勒斯浪迹世界一圈之后,晚年回到纽约,曾租下这里地下室的一间更衣室用于写作,他将那间窄小的蜗居称为“坑道”。

我们就是为了瞻仰一番巴勒斯的“坑道”而来的。

关于“垮掉的一代”作家,我们一向了解得比较多的是克鲁亚克和金斯堡。其实,巴勒斯对后人的影响,一点也不比前两位逊色,甚至应该更深远些。他的作品中,充斥着同性恋、双性恋、虐恋、吸毒、超现实神秘主义、暴力凶杀等元素,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些不为现实社会所容的“局外人”。这在当年的文学界,可算是极其另类的。后来的朋克文化和摇滚乐中,有不少名词源于他的作品,比如那个已成为专有名词的“重金属摇滚”。不同于克鲁亚克和金斯堡的是,巴勒斯自己,实际上和他作品里的人物一样,五毒俱全,真可谓“垮掉的一代”中最“垮”的一个。

1914年,巴勒斯出生在圣路易斯的一个名门望族,他的祖父发明了后来用于几乎所有美国商店收银台上的计价器,并以之成立了“巴勒斯计价器”公司,在纽约股票交易所成功上市。十九世纪后期,祖父就已经身家百万。然而,在威廉姆·巴勒斯出生后不久,家道中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大萧条又使之雪上加霜,到了巴勒斯父母那一代,就只能算是中产阶级了。

巴勒斯从小就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家族产业的兴衰起伏使他对经商毫无兴趣,实际上,他似乎对现实社会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整个世界就是一片迷幻”。他成绩平平地中学毕了业,靠着家庭背景进了哈佛,还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暑假里,他曾回到老家,在当地一份报社当实习记者,负责体育比赛的报道,他对那份“正常”的工作很不喜欢,唯一的“收获”是,在圣路易斯的妓院里失去了处男身。哈佛文学系毕业后,他好像还是什么都不想做,只好继续读研究生,这回选择的专业是人类学,研究古埃及、玛雅和印第安文化,那种对远古神秘文明的向往经常出现在他后来的作品中。

二十年代末,他的父母卖掉了祖父的发明专利和“巴勒斯计价器”公司的所有股票,据说共计二十万美金,不算超级富裕,但还过得去。父母不想让巴勒斯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便决定不管他有没有找到工作,每月都给他250美金的生活费,使他可以随心所欲,不至为衣食担忧。巴勒斯只念了半年人类学,就又跑到维也纳学医,不过,当医生可不是他真正的人生理想,那不过是为了能有个机会,到欧洲“散散心”。欧洲的文化艺术确实使巴勒斯大开眼界,也令他流连忘返,可惜没过多久,那里开战了,不得已,他只好回到美国。

在离开欧洲前夕,他遇到一位德国的犹太女子。为了逃避纳粹的追捕,她希望巴勒斯能够帮助她去美国。巴勒斯和她结了婚,把她办到美国,却从来没有和她真正有过夫妻生活。他的第一次婚姻很短暂,犹太女人拿到美国身份后不久,俩人就离了婚。

还在哈佛的时候,巴勒斯就经常随一些朋友,周末开车到纽约的格林威治村来消遣。他对村里的波希米亚生活颇有好感,更对自己朦胧的同性恋性倾向在那里能找到知音而满意。所以,从欧洲回国后,他就在西村找房住下,什么也不干,除了偶尔到朋友的酒吧里客串几天调酒师。他一直想写点什么,可总是刚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他讨厌重复所有前人写过的东西,又没有灵感创造新的模式,只好喝酒。那是一段颓废潦倒的时期,巴勒斯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一次,为了博得一个他倾心的男子的好感,巴勒斯挥刀剁掉了自己左手小拇指的一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通过老乡路西安·卡尔,结识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克鲁亚克和金斯堡等一批文学青年,并受到克鲁亚克的鼓励,开始真正严肃地考虑写作。当年的巴勒斯比圈子里的其他人都年长几岁,他温文尔雅,学识也不错,颇得朋友们的尊重。但是,他不小心被扯进卡尔的杀人事件,这让他的人生有了两个方面的重要转变:一是他和女友沃尔沫同居了,后来成为“事实婚姻”,另一个是,他和沃尔沫养成了共同嗜好,扎吗啡上了瘾。这个嗜好很快令他拿着每月250块钱的生活费还感到拮据,他开始在村里贩卖海洛因等毒品,以维持自己吸食吗啡的开销。不久,他就被警察逮捕了。

巴勒斯被送回圣路易斯父母那里“家庭监护”,监护结束后,他带着沃尔沫和她与前夫的女儿搬到南方的得克萨斯,在那里,沃尔沫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不久,全家又迁到新奥尔良。家里添了人口,需要更大的开支,那里靠近墨西哥,最轻易的挣钱机会就是从墨西哥倒卖大麻进美国。但是,警察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1950年的一天,他和金斯堡关于向纽约运送大麻的信件被警察截获,为了逃避被判刑入狱,他在交保释放等待开庭期间跳了票,举家逃到了墨西哥城。

这时候的巴勒斯,已经37岁了。人生对于他来说,充满迷茫困惑。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却一事无成,反而是一名在逃犯;他有妻子儿女,却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他比较满意墨西哥的生活,开销便宜,对毒品的管制也不像美国那么严格,但他没有了过去那些经常可以聚在一起畅谈文学的朋友们,生活越来越失去意义,他那个原本就迷幻的世界,眼看就要面临一场幻灭。

在一次朋友家的酒会上,已经酩酊大醉的巴勒斯对同是烂醉如泥的妻子沃尔沫说:“现在到了我们玩威廉·退尔游戏的时间了,是不是?”

沃尔沫靠在墙上,将手里的酒杯放在头顶,巴勒斯掏出一把手枪,对着酒杯射去,子弹从沃尔沫的前额穿透,沃尔沫当场死去。

关于巴勒斯枪杀妻子过程的说法,从他自己嘴里出来的就有几个不同的版本,对媒体的采访甚至警方记录的口供都有不少出入。案子在墨西哥城引起轩然大波,媒体很愿意看到一个美国“垃圾”的好戏,便添油加醋地渲染出更多的传闻。他在监狱里被关了13天,朋友们为他请来一名据说是墨西哥最好的律师,律师先帮他担保出狱,又贿赂警察更改了现场记录,试图为他辩护成过失杀人,关上几年,不至死罪。

正在他犹豫这是不是最好结果的时候,那名律师自己也出了事,就因为一个17岁的男孩撞坏了他的卡迪拉克汽车,律师一怒之下开枪把男孩打死了。这下,巴勒斯的前途更不妙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又一次跳了票,逃出墨西哥,钻进巴西的亚马逊雨林。躲避了一段时间后,巴勒斯终于辗转来到北非摩洛哥的小城坦吉尔。

当时的坦吉尔,聚集着一群来自欧美的另类人群,有艺术家、作家,也有富豪商人,他们去那里的唯一目的,却是猎找年轻的阿拉伯男子上床。那里是当年同性恋们的放荡中心。巴勒斯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他堂而皇之地爱上了一个男孩,俩人开始同居。

巴勒斯后来曾回忆道:妻子的死成为他一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悲剧刺激了他的写作欲望。在墨西哥等待开庭的那段时间,巴勒斯没有机会接触毒品,反倒使他一直保持着清醒,并完成了两部小说的初稿。在金斯堡等人的鼓励下,他终于在摩洛哥完成了他的首部作品,《瘾君子》。打字既快又准确的克鲁亚克专程来到坦吉尔,替巴勒斯将作品打好字,不久,《瘾君子》正式出版了。几年后,巴勒斯的第二部作品《赤裸的午餐》问世,一下子将他推举成为“垮掉的一代”的浪尖人物。

写作《赤裸的午餐》之时,巴勒斯已经来到巴黎,他从一个画家朋友那里得来了灵感,开始发明一套自己的写作方法。这种后来被称为“剪贴”的写作形式,将线性发展的故事情节打乱,甚至将完整的句子打乱,重新拼贴,成为情节与段落跳跃混杂的文字。故事中涉及大量的吸毒、暴力和同性恋描写,读起来有些不连贯而令读者感到吃力,但它给人留下的那种整体混沌气氛,却是巴勒斯想达到的目的。他自己那个充满迷幻的世界,原本就是懵懂混沌的一片,他将其付诸文字,根本无意讲述“清晰”的故事,反倒是希望将读者带入自己的迷幻中去。他的这个写法,立刻在文学界引起极大的争议,也使他一举成名。

1991年,著名导演柯蓝伯格将《赤裸的午餐》搬上银幕时,曾苦于如何把这个凌乱的故事拍出一条主线来,经过几次反复的剧本修改,最后他终于灵机一动,将巴勒斯的亲身经历和小说情节串在一起,才给了观众一个较为清晰的轮廓。

在流浪了中美、南美、北非、欧洲二十年之后,巴勒斯于70年代回到美国。这时,他的生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父母已相继去世,遗产中的相当一部分,留给了母亲被杀、父亲流亡而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的威廉姆·巴勒斯二世,他的儿子。小巴勒斯一直体弱多病,据说和母亲怀孕时吸毒有关,并且,毒瘾似乎生来就融进了他的血液里。他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发表了两部小说,却一直在毒瘾和抑郁症的阴影下,精神萎靡。1981年,他因肝硬化引发的败血症,死于佛罗里达一条高速公路边,先于父亲巴勒斯16年离世。

经历了那么多的世事沧桑,巴勒斯的长寿甚至让人感到吃惊。他搬进纽约下东城的这个“坑道”后,金斯堡为他在市立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教学生们创作课。年过六十的巴勒斯竟然不改本色,只教了一个学期,就辞职了,原因是“那些学生没有天分”。他断定大学教师不是自己喜欢的职业,又推辞了布法罗大学的聘请,只靠一位忠实读者为他安排的读书会和为杂志撰文挣一些小钱。

在“坑道”里,巴勒斯一直创作欲旺盛。虽然他晚期的那些作品,都没有达到《瘾君子》和《赤裸的午餐》那样的轰动效应,但他的知名度却与日俱增。经常来“坑道”聚会的名人包括画家安迪·瓦霍、作家苏珊·桑塔格和其他许多文学界音乐界的朋友。

很多后代作家都曾明确表示,自己受到过巴勒斯的影响,他的名句被反复引用;他的作品被搬上银幕;与他一生有关的电影也拍了几部。在流行文化中,最受他影响的竟然是摇滚乐,著名的滚石乐队和披头士乐队都对他推崇备至,英国乐队Steely Dan的名字就是取自于《赤裸的午餐》中的一件性用品,REM和U2请他在MTV中出演,并朗诵他自己的诗作,涅槃乐队的主唱寇班曾为他的诗词伴奏。

巴勒斯在纽约留下的踪迹有很多处,包括他早年与沃尔沫同居的哥大附近的公寓,西村里当年卡尔杀人后匆忙找他出主意时的住所也被完整保存,还有他曾经下榻的著名的切尔西旅馆,我们选择了包厘街220号的“坑道”,是因为这里大概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从1975年到1981年。

在曼哈顿SOHO的汤普森街上,有一家名叫“赤裸的午餐”的酒吧,据说酒吧的主人是巴勒斯的超级粉丝,开店时便用了他这部最有名作品的题目。我们来到酒吧的那天,店门紧闭,窗户也被帘布遮得严严实实,你不仔细看,还找不到酒吧的招牌,一楼高的房角拐弯处,嵌着一只巨大的铁制蟑螂,蟑螂的后背上,隐隐约约刻着“赤裸的午餐”的字样。

我们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向主人询问酒吧的情形,结果被告知“赤裸的午餐”白天不营业,晚上开门直到凌晨,主要经营包场酒会和舞会。

我们不免觉得好笑:“‘赤裸的午餐根本就不提供午餐啊?”

咖啡馆主人也笑了起来:“是啊,不仅没有午餐,而且里面的人,也没有一个是赤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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