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史写作的回信
2012-04-29严家炎
王鹏程先生:
谢谢您3月3日惠函,并寄来你们发在《粤海风》第一期上的批评文章。其实,这个刊物蒙主编徐南铁先生多年赠阅,我早在2月下旬就读到了大作。我还用电话告知孟繁华、程光炜先生请他们阅读。我欢迎学界对我们的教材进行批评。我认为,有批评,有讨论,有交锋,才能推动学术进步。当然,这种批评和交锋应该本着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具体到两位老师的批评文字,我的感觉是:有些意见有道理,如关于梁生宝的“前史”、老田与“中间人物转变”、《赖大嫂》的社会意义等均有较准确的论析,连错字以及“渭南地区”与“渭河平原南部”这类区别都指出来了;有些意见则不恰当,并不符合事实,难免给人硬行“上纲”的感觉。
我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一些明显属于学术范围的不同见解,都被你们带点武断地说成了“知识性的错误和学风的问题”。以《批评》中第一部分提到的赵树理作品建国后“屡遭批判”一事而言,据你们说:“没有塑造出‘新的英雄的人物是最主要的原因。”但照我看,赵树理小说中的新人形象一开始就写得相当成功。《李有才板话》里的主人公李有才,性格是多么机智风趣,刻画又是多么活泼丰满;《小二黑结婚》里的小二黑和小芹,所用笔墨虽然不多,却也写得生动紧凑,铿锵有力。周扬在《论赵树理的创作》中也说:“他无论如何写出了新的人物的真实面貌。”赵树理后来之所以“屡遭批判”,真正原因恐怕在于我们的文艺路线本身变得越来越“左”,甚至可以说到了“左”得出奇的地步,而赵自己却坚守创作要从生活实际出发,通过作品对社会尽一点“提示”和“干预”的责任。所以,问题并不出在你们所谓的孟繁华写作“纯粹是想当然”上面。
再说说柳青和杜鹏程到底谁“影响了”谁的问题。据你们的《批评》说:“截至目前没有任何材料说明柳青影响了杜鹏程。恰恰相反,倒是杜鹏程刺激、促进了柳青的创作。”“正因为杜鹏程的刺激和推动,柳青才从常宁宫搬到了皇甫村,在体验生活的基础上大规模修改初稿,才有了后来《创业史》第一部。柳青影响了杜鹏程,不知道著者(指执笔者孟繁华先生)依据的是什么。”我同样“不知道著者依据的是什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事实:柳青1951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叫做《铜墙铁壁》,写的正是1947年的延安保卫战(题材上与后来的《保卫延安》属同类),思想和艺术两方面都曾受到当时文学界的重视。杜鹏程那时“读了很多书”,其中之一就有柳青这本《铜墙铁壁》——这是杜鹏程有一次曾在我面前直接提到过的。因此,我当初读书稿时没有对孟先生的说法表示怀疑。我的看法是:柳青和杜鹏程,他们各自都曾以对方的作品为借鉴,吸取对方作品的长处,同时也都曾以自己作品的积极方面影响过对方,柳影响过杜,杜也影响过柳。事实上,每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作家,都会从别人的好作品中吸取营养。我们千万不要只知其一,就不愿知其二。
又例如,知识青年下乡的方式,按你们看来只有“插队”这一种,因而批评《文学史》下册270页上介绍史铁生早期创作时那句“陕西一带的知青,是以‘插队的形式与当地农民朝夕相处的”是多余的,认为“这句画蛇添足的话不但没把意思表达清楚,而且带来歧义”。但事实上,据我所知,知青下乡的方式确有多种,比如四川省在1964、1965年就采取过知青下去集体办农场、林场、茶场的方式,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们显然是过于自信了。
接下去,你们又责备程光炜先生把方方的代表作《风景》“作为一部微型的武汉‘市民史来读”这个说法。据说,这“只能说明(程)没有读懂或者没有阅读《风景》,对作品作了歪曲的描述”。在你们看来,这个作品“全副笔墨都在突出生存的残酷以及生存的意义”。但其实,就在你们摘引的这句话之后,程光炜曾有一长段话分析“微型的武汉‘市民史”的内涵,即小说所写的“人与人相互‘敌视的怪圈,它展现的是人生背后极其丑陋、扭曲的林林总总。例如父亲的‘打码头史,母亲自年轻时开始的‘风骚经历,大哥的‘退学风波,二哥的阴鸷和死于爱情纠葛,五哥、六哥的凶残恶劣,小香的刻薄和拿婚姻做游戏的阴暗心态,等等。这个家庭没有亲情,拳头是最高的哲学,敌视编织了人与人之间的荒谬关系,而人性的病态与萎缩,则被作者做了相当深入的开掘”。这段话与你们那句评价非但没有矛盾之处,而且不是更符合《风景》的情节内容,内涵也更具体、更确切、更丰富一些吗?
你们有什么根据断定程先生说的这段话,就“只能说明(程)没有读懂或者没有阅读《风景》,对作品作了歪曲的描述”?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句评价,才一定是绝对正确的呢?
在《批评》中,你们还责备现在这部文学史介绍作家时,没有采用规范的统一的格式。据说:“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著者在介绍作家时,表述极不一致。如有些作家交代原籍和出生地,有些只说出生地,有些则具体到后来的生活经历。比如在介绍张贤亮时说‘生于江苏南京市,不提原籍江苏盱眙;介绍张洁时既交代出生地北京,又交代原籍辽宁抚顺;介绍贾平凹时说是‘陕西省丹凤县人,介绍张炜时说是‘山东丹霞人,少了一个‘县字(如现为县级市)。当然这是个小问题,但由此也可以看出著者是否认真与严谨。”说实话,我不大赞成这方面的模式化,而是主张介绍作家籍贯、生平时不妨多样化一点。唯一要求是,应该充分突出每位作家自身经历中最有独特性或者是对其作品影响较大的方面,并且不要出错。我认为,认真、严谨绝不等同于单调、刻板。如果走向程式化的整齐、划一,恐怕就会有你们之外第三位批评者出来反对我们的枯燥乏味了。不知你们是否赞同我这点愚见。——在此,我需要顺便说明一下,从你们这篇文章的内容看,写作的主体是“我”,但文章署名又是两位作者,所以我在回信中用了“你们”而不是“你”的称谓。
至于具体介绍作家生平方面的知识,你们既然提出来了,就应该事先了解清楚正确,而不要正误颠倒。例如,据我所知,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人民大学确实设置过工业经济系、农业经济系一类系科,我自己曾经从工业经济系买过一本《工业企业经济活动分析》的讲义,张洁当年在这个系上学是完全有可能的。即使今天从人大网页上查不到“工业经济系”的名称,也并不能证明50年代不存在这个系。又如,宗璞的短篇小说《我是谁?》本来就有问号,这是宗璞本人告诉我的。因此,《文学史》下册两处出现时都加上问号并不错,没有问号反而是错的,这一点总可以相信吧!
除上述这些以外,我还感到你们的一些总体性论断缺乏分寸感,这是很令人吃惊的事。《文学史》下册是五六位学者共同劳动的成果,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厚重而有分量的,差错和问题(包括不少错字)确实存在,我本人同样对此负有责任。但这些差错和问题毕竟只占下册的少数篇页和次要位置。然而,你们的《批评》却认为:教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毫无创新之处”;“著者在别人的手掌上跳舞,走的是‘剪贴、‘转述派的路子,缺乏独立的创建和判断,不过是‘断烂朝报而已”;“带来的后果都是非常恶劣的”;“‘误人子弟如杀人之父兄。这样的教材,‘嚼饭与人,徒增呕秽姑且不说,而且误人子弟,连最基本的知识都弄出差错”如此等等。这类话确实尖锐,确实痛快,确实震撼读者!但与你们揭示的实际问题相对照,我就感到很缺乏分寸感和准确性,失去了一个“度”。有没有分寸感,乃学术上是否成熟沉稳的一种标志。结论之严重如果与根据之薄弱摆放在一起,就构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就会显得很可怕,等于在出自己的洋相。我奇怪你们为何对自己的境况毫无感知。我在《后记》中用“大多有相当厚重的学术分量”,前面这三个字是斟酌了又斟酌的,既说明我对书中有的部分不够满意,也显示我对书的总体的掂量。这都是我的真实的心里话。供你们两位参考。再一次谢谢你们!
严家炎 拜
2012年3月28日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附:《王鹏程先生的来信》
严先生:
您好!久仰先生大名,可惜无缘拜会。居京时有幸聆听先生演讲(北大纪念五四九十周年会),至今仍历历在目。先生著作丰赡精深,晚学爱不释手,获益更非三言两语所能详尽。今日冒昧打搅先生,一来述晚辈仰止之敬意,二就先生新编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简陈一孔之愚见。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之学术意义,众所皆知,“丛刊”所载之文章(严家炎注:此处系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9期上范伯群、钱理群、吴福辉、朱德发、张恩和、刘增杰诸先生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六篇文章。),业已道尽。晚辈所言,乃“下册”之错讹,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可能言过其实,但用大惊失色则不为过。晚辈学殖有限,或有些大惊小怪,但如此之多的错讹,集中在众名家骨干身上,未免有些不负责任。晚学就其中问题,撰《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刍议》一文(已刊《粤海风》杂志2012年第1期,编辑易名为《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批评》),今不揣谫陋,斗胆呈上,还请先生斧正为幸。需说明的是,去年匆匆写出后即寄出,其中言辞不恭之处也未修改,今按杂志刊出原貌呈上,还请先生海涵恕谅!匆布,即叩
春安
晚 王鹏程 拜上
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