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文学史的建构及其吊诡
2012-04-29古远清
古远清
90年代以来,台湾地方文学修史出现了《台中县文学发展史》[1]、《台南县文学史》[2]等多种成果,其中彭瑞金著的《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高雄市立图书馆,2008年),是值得重视的一部。
地方文学史的存在,一般都有自己的精神原理和逻辑起点,有自己的学科范畴和学科概念。对此,彭瑞金在《自序》中称:“凡发生在‘高雄市这个生活空间里的文学,都谓之高雄市文学。在时间上,可以上溯到高雄先住民的口传文学——神话、传说,在空间方面,也不给予严格、清楚的限制。”又说:“高雄市文学史,其实也就是高雄市作家及其作品的台湾文学参与史——在台湾文学的滚滚巨流中,高雄市文学并未缺席。易言之,台湾文学是台湾人的文学,也是先有台湾的命题下产生的文学;高雄市文学是高雄市人的文学,却不是先有高雄市命题下发展出来的文学。”[3]著者在这里不用种族、历史、环境的发生发展观察通则,是符合高雄市文学实际的。此外,著者将高雄市文学定位为“南方文学”:“以南台湾为坐标的台湾文学,也就是以高雄市为轴心的高雄文学”[4],并把环保和人权当作80年代高雄市文学的重大特征。这里的文学定位与美学实践不存在着“错位”,与作者企图建构“高雄成为台湾文学的另一个中心”[5]的大格局相一致。
这部文学史的特点在于不因为研究历史而与文学现实脱节,注意通过写史介入当下文学现场。它与《高雄市文学史·古代篇》最大的不同在于是只有起点而无终点的正在发展中的学科,同时也是充满争吵、论战的学科。著者与“台湾笔会”诸多健在的研究对象近距离对话,是构成“现代篇”与“古代篇”差异的最重要标志。这本书一直写到新世纪,对象本身与著者完全重合,两者均生活在高雄市同一时空领域,这使《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像该书对高雄文学里监狱文学谱系的剖析,对擎起台湾本土文学大旗的《文学台湾》进行即时的互动,对杨青矗、陈冠学、郑炯明、陈坤仑、李敏勇等人的创作进行同步分析与判断,引领读者对高雄市文学关注的热情,并从高雄市文学现场提炼出“台湾文学建构运动”的话题给予有效的诠释与回答,这就使《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获得了存在的必要性和合法性。
比起彭瑞金过去写的《台湾新文学运动四十年》[6],《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在研究的视角方面也有拓展,如该书不仅论述本省作家,还论述在高雄左营创办《创世纪》的洛夫、张默等外省作家;不仅论述高雄土生土长的作家,也论述从台湾各地移民来的作家。这种论述,显然突破了“高雄文学是高雄市人的文学”的桎梏。高雄本是变动频繁高速发展的海港城市。如果没有外来作家的加入,高雄文学成分就不可能多元,其文学苗圃就不可能争奇斗丽。
彭瑞金主要是一位批评家,他为高雄市文学写史,这进一步密切了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的关联。高雄文学和台湾其他地方文学一样,是一个复杂的场域。战后初期林曙光、彭明敏、雷石榆等作家的出击,均与过去有密切的联系。常言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文学批评要有深度,就必须具有历史意识尤其是文学史观。该书第四、五章把《民众日报》副刊、《台湾文化》、《文学界》、《文学台湾》放入高雄市文学史领域的努力,值得称道。
彭瑞金一向以对当下文学建构运动的热情参与和评论的感性风格著称于世。但写文学史,不能满足于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议论,还必须有文献史料作支撑,有相当可靠的历史知识系统。在这方面,彭瑞金注意对史料的发掘、占有、分析和把握,如谈台湾新文学运动开展初期出发的高雄作家及附录的《高雄市文学年表》,有许多是第一次出土的材料。这些材料的发现,有助于穿越“政治迷障”而回归文学本位。
《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的某些史料,牵涉到高雄市文学史写作需要破解的谜团,比如日据时期《文艺台湾》与《台湾文学》对峙局面的形成及终结原因,《文学界》停刊的真相的探讨,著者无不把目光投向以前被遮蔽的历史场域,使读者了解到居于边缘地位的高雄市文学的复杂性。这里没有性质先行、结论先行的叙述模式,完全拜史料价值的作用。
高雄作为文学发展的一个特殊区域,限于许多史料尚未出土,对它的研究在《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出现前几乎是一片空白。为时人所诟病的“台湾文学在岛内,台湾文学研究在岛外”的现状要改变,必须从史料的搜集整理做起。为建立高雄市文学史这门分支学科,彭瑞金还主编过《高雄文学小百科》(高雄市文化局,2006年)。曾有高雄作家认为,自己生活在高雄,本身就是高雄市文学史的建构者和亲历者,自己已占有和理解了高雄文学的全貌,完全有资格充当高雄市文学史的发言人。读了彭瑞金这本“小百科”和《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一定会改变这种过于自信的看法。
台湾文学学科从诞生那天起,就一直受到两岸意识形态的特别青睐。短短的20余年,两岸就出现了10多部台湾文学史。在通史撰写方面,台湾学者比大陆落后了一大步,但在地方文学史编写方面,台湾远远走在大陆前面。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出版的台湾文学史,均与现实政治有密切的关系:对岸要“统战”,此岸反“统战”;要把台湾文学从中国文学中独立出来,以致一些不同出发点的文学史殊途同归;政治意义大于学术价值。彭瑞金的《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有些地方也脱不了这个窠臼。书中多次声明台湾文学“不是反映与‘祖国关系的文学”。“台湾文学的主权属于台湾人,台湾的文学隶属于台湾的土地的台湾化运动,是终极的,也是基本的运动目标”,[7]并激烈抨击不同观点的马森、游唤尤其是批判源于国家统一观念及其不可变异性的大陆学者,称他们是“外来殖民主义学者”,甚至说他们是“文学恐龙”[8]。这诚然是两岸争夺台湾文学诠释权白热化的表现。彭瑞金对具有中国意识的学者不仅从学理上也从政治上予以强烈反弹,系出于本土想象在大陆遇到了严重挑战。不过,彭氏回应过于情绪化,其急切情感、决裂姿态与非理性反驳,往往导致简单的结论,不足以服人。此外,把余光中这样重要的高雄作家草草掠过,其篇幅远比本土作家少,并称其为“中国流亡作家”,这是意识形态判断而非学术评价。
《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在文风上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作者多次将军事术语用于文学领域:称自己是以“实战”观点论台湾文学本土化问题,称《文学界》“进行得比较像‘保卫战,透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的捍卫、守护,山头的标示逐渐在战略模型图上的灯示亮了起来”。还说《文学界》“仍然不是正规军依战略攻下的山头”,“《文学台湾》是建立在高雄的台湾文学滩头堡”。在评判学者时,推行的仍是一种“战场思维模式”:称大陆的台湾文学史撰写者是“统战撰述部队”,是“中国解放军的一支”。这种耐人寻味的语言现象,不禁使人想到大陆在“文革”前流行的“文艺战线”、“文艺阵地”、“文艺新军”、“文艺战士”的说法。把文学纳入政治化、军事化轨道的做法,原本是“统战撰述部队”树立的典范,现在由彭瑞金在宝岛南部将其发扬光大。要改变这一吊诡局面,必须创造一个和谐、民主、平等的对话机制。
关于高雄文学史建构,2003年成立的高雄市文化局也做了许多工作:设置高雄文学馆,出版彭瑞金的专著,并和台湾文学馆合作出版《叶石涛全集》、《叶石涛全集续篇》,并定期主办“高雄文学创作奖助计划”、“文学出版计划”、“打狗文学奖”,积极提拔优秀人才,鼓励新人成长。还主办过三次高雄市文学研讨会,其中2010年高雄文学发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已公开出版。
(作者单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1]许俊雅等著,台中县立文化中心,1995年。
[2]上篇,龚显宗著,台南,台南县政府,2006年。
[3][4][5][7]彭瑞金:《高雄市文学史·现代篇》,高雄市立图书馆,2008年,第5、200、220页。
[6]台北,《自立晚报》文化出版部,1991年。
[8]彭瑞金:《台湾文学史论集》,高雄,春晖出版社,2006年,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