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潘晓讨论与1980年代的社会思潮

2012-04-29陈伟军

粤海风 2012年3期
关键词:蛇口思潮编辑部

陈伟军

1978年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标志着全社会的思想开始解冻,人们逐步从精神的枷锁和禁锢中解放出来了。“文革”结束后,反思历史和现实的各种社会思潮蔓延开来,道德理想主义、集体主义遭到怀疑,由此导致人生观、价值观的激烈碰撞。人生的目的、意义是什么?人的价值如何体现?自我、他人、社会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中国青年》杂志1980年发起的潘晓讨论,将“文革”后青年价值观内在的困惑呈现出来了。

1980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发表署名“潘晓”的来信,透露出一种对于原有理想的幻灭感,由此引发激烈争论,展开了历时一年之久、全国各界广泛关注的人生观大讨论。面对现实社会的客观矛盾、实际生活中的种种难题,个人与社会、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形成复杂而难解的冲突。在改革开放之初,非主流意识形态、社会思潮就开始萌动,并呈现出自身斑驳、杂乱的景观。潘晓讨论显示了大众媒介在传播社会思潮方面的巨大作用,标志着“文革”后青年价值观念和人生态度的重大转折,对1980年代社会思潮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潘晓来信是《中国青年》编辑部根据两位青年的稿件修改拼合而成的,它以北京的青年女工黄晓菊的来信为主,揉进了另一位青年大学生潘袆稿件中的一些概括性语言,并对黄晓菊的原稿在文字上作了必要的整理和删节。潘晓在题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信中表达了理想幻灭之后对人生的怀疑乃至绝望。对于潘晓信中所提出的问题,《中国青年》编辑部并不是从这封信才开始意识到,早在几年前他们就注意到了在青年中普遍存在着与潘晓类似的困惑和感受。在调查中他们发现,许多青年人在经历了“文革”之后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产生了“看破红尘”、“做人没有意思”的思想,信仰危机在青年中乃至更大的范围蔓延、发展。

从“文革”后的社会心理来看,潘晓信中所流露的决不是一种个体心理特征,而是历史大转折初期阶段青年群体心理特征的折射。这种社会心理,是在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中自发形成的。

《中国青年》发起的潘晓讨论,将民间的“异端”声音放大,开启了新的舆论场,为人生观、价值观反思提供空间,促进个体对自我的认识,唤起主体意识、理性精神的觉醒。对主流话语、主流价值体系以及大众传媒宣传模式的反思,显示了“大一统”的文化统治权遭到了某种质疑,思想分化、价值观念多元化成为必然。回顾历史,社会变革与价值冲突、文化论争是相伴随的。潘晓讨论是大众传媒面对改革开放初期思想文化领域的突出问题,特别是年轻人的精神危机作出的反应。长期以来,政府和媒体不太习惯于民众互动,民众表达不同的观点、意见,甚至被认为是思想反动的表现,新闻媒体也竭力维护主流价值观念大一统的局面。《中国青年》突破惯有的“假、大、空”的宣传模式,将社会潜在的价值冲突凸现在人们面前,得到了一些读者的肯定:“让年轻人说心里话并公开发表,我想这是党的好作风在编辑工作中的具体体现。”“我们都应该感谢编辑部敢于发表你的来信和组织起这次讨论,使我们有了一个研究社会、探讨人生的机会。”[1]当然,也有很多人无法接受潘晓的率直表达和自我辩护,潘晓的信发表后,来自多方面的不同看法、担心、疑虑是不少的。有人写信指责《中国青年》“根本不应该发表这种来信”,谩骂编辑部是“纵火犯”,甚至提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有的单位扣压发表潘晓来信的《中国青年》当期杂志,不许讨论。有的青年给编辑部写信、来电话,不敢暴露姓名、地址,担心潘晓没有好结果,怕自己遭到报复,等等。凡此种种表明,习惯于倾听一种主导声音的人们,对媒体发表不同观点一时还不能理解,模式化的、秩序化的符号或思想观念仍在顽强地约束着人们的头脑。受思维认知定势的影响,一些人对异质思维尚难以宽容地去对待。

潘晓讨论牵动了社会的神经,大众传媒发挥其舆论引导功能,《人民日报》、新华社等中央新闻机构的报道进一步形成舆论合力,对讨论的深入起到了推动作用。1980年6月中旬,《人民日报》首先报道了《中国青年》开展人生意义讨论的消息,并在尔后的评论员文章中称赞这一场讨论“把青年思想深处的东西端了出来,进行真正同志式的讨论,是感人至深的”,“为活跃党的思想政治工作提供了很可贵的新鲜经验”。新华社在报道这场讨论的盛况时也肯定“只有了解青年,才能帮助青年;只有实事求是,才能解决问题。”《中国青年报》甚至将“潘晓”的信摘要发表,之后开辟“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的讨论专栏。7月11日,该报以半版篇幅刊登长篇通讯:《两个好姑娘为什么走上绝路》,报道了无锡市两位20出头的女青年不堪流言,双双服毒自杀的消息,以一个极端的事例反映青年在人生观问题上的迷惘。价值迷失成为精神领域的突出问题,现实生活呼唤新的价值体系建构。自此,参加该报组织的人生观讨论的青年猛增。7月29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评论员文章《人生观的讨论值得重视》,肯定这场讨论内容丰富,恢复了党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好传统。文章认为,讨论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引导青年看待我们这个社会,特别是看待社会中的阴暗面。文章批评了有些党委领导的顾虑,怕一讨论会引起一大堆思想问题不好解决。文章保证不搞政治运动,并指示基层党委发现此类问题立即纠正。文章最后呼吁:青年问题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全党重视、全社会动手,同时注意解决青年的各种实际问题。《人民日报》对这场讨论的话语立场、评判意向,为观点自由、真实表达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在传播体制改革尚未启动的社会环境中,媒体与官方达成默契,倾听边缘言说、重构适合于改革开放实践的主流意识形态势在必然。

中央报纸多方位的报道,壮大了舆论声势,潘晓讨论的传播范围增大,受众面更广。进入7—8月份,“潘晓讨论”“热”到了顶点:中宣部编印的《宣教动态》转发了王任重让编辑部写的给中央书记处的情况反映,并印发给了出席中央宣传工作会议的代表;编辑部的领导被邀请到各种场合去作关于讨论的报告;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等国际大通讯社也作了报道;国内的报刊更是报道不断;邮局的“蹦蹦车”每天仍源源不断地运来读者的来信;越来越多的读者打电话或直接找到编辑部要见潘晓;社会上甚至出现了一些被别人指认为潘晓和自己冒充潘晓的人;许多新闻单位的记者成天堵在编辑部提出直接采访潘晓的要求……编辑部在征得潘袆本人和黄晓菊单位领导的同意后,安排黄晓菊作为潘晓代表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8月20日,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后播发了采访黄晓菊的专题报道。本来是作为一个思想典型人物的潘晓这一下被具体化了,被具体化为实实在在的黄晓菊了。[2]受众猎奇的天性,使新闻媒体努力去挖掘潘晓讨论背后的人物故事。普通民众关注的往往不是思想的深度碰撞,而是新闻人物自身的现实生活和性格命运。

将复杂的思潮现象简化为具体化的人物,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讨论的深度,甚至偏离了教育青年的初衷,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传播效果。1980年9月23日,工人日报社的内刊《情况参考》第212期刊登了两封关于潘晓的群众来信。第一封信题为《此种做法弊多利少——有感于潘晓上电视》,写信人署名“山西娘子关电厂宁翠荣”。这封信写道:“各类刊物以大幅大幅的版面对她的这篇‘天才成名之作大加评论、吹捧,使她从一个‘无名小卒一下成了全国人人瞩目的‘风云人物。其实,剖析开来,她的这篇文章的价值并无此等昂贵,其实用价值也不过如此而已。因为她所发表的那席‘价值连城的‘高论,只不过是绝大多数青少年心目中也同时存在着的想法,她不过是在一个极好的时机用极好的方式表达出来罢了……像目前这样调动所有的舆论工具,报纸、刊物、电视等等将它夸了又夸,吹了又吹,捧了又捧,抬了又抬,是否有些过激了呢?……恳切希望快快刹住这股风,这种做法只不过是弊多利少,得不偿失!”第二封信题为《邻居眼里的潘晓》,署名为“北京石月”。这封信先说“街坊四邻原来不知潘晓是谁,一看电视才知道潘晓就在自己身边,先知其人,后闻其名,有反胃似的不舒服”。然后列举了黄晓菊的种种缺点,说她“打姥姥”、“不给姥姥饭吃”、“每月只交5元钱的生活费,横吃横喝”、“与三家街坊吵过架”、“‘主观为己是做到了,‘客观为人则还差得远”……几天后,中宣部《宣传要闻》第74期转发了这两封信。9月30日,胡耀邦在这一期《宣传要闻》上作了批示:“请有关部门查查这件事,报刊、电台有个猎奇的思想,没有解决好……”12月11日,第12期《中国青年》出版,群众性的笔谈讨论至此结束。从第5期到第12期,《中国青年》关于潘晓讨论一共编发了110多位读者的110多篇稿件,约十七八万字;在讨论开展的7个月时间里,编辑部共收到来信来稿6万多件,其中有不少信稿是几十、上百青年联名写的;讨论期间,《中国青年》的发行量由325万急剧上涨到397万;关注和受这场讨论思想影响的青年以千百万计。[3]《中国青年》1981年第6期发表了编辑部的总结文章《献给人生意义的思考者》。《中国青年报》全文转载了这篇总结,《人民日报》也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摘要。

就普通民众参与的广度来说,潘晓讨论是一次空前的思想洗礼,大众传媒体现了以往所罕见的亲和力,营造出一种直抒胸臆的民主氛围。《中国青年》的编者为了教育、引导青年,把一些非主流的思想行为汇集起来,并加以系统化,然后加以评论。其初衷是为了把握社会心态,引领社会思潮,具有积极的思想解放的意义。但也不可否认,由于思想问题具有复杂性,民众的逆反心理使他们容易接受、认同非主流的价值观念。从1983年第8期起,《中国青年》开始在刊物上消除“潘晓讨论”的消极影响,发表了《从潘晓到张海迪》的文章;组织讨论“当代青年应该具有什么样的人才价值观”,陆续发表了《从自我中解放出来》、《就贡献和索取谈人生》等专文。

潘晓讨论中各种声音都获得了公开表达的机会,多样化的观念全方位碰撞,也从不同的维度预示了新时期社会思潮的深刻嬗变。潘晓讨论为多元价值观萌发、涌动开启了序幕,“合理的利己主义”成为新时期许多青年认同的“新”伦理观。这种伦理观后来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影响下,发展、裂变出十分壮观的思想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景观。80年代中期,伴随着社会转型产生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通货膨胀引起的情绪波动、“官倒”激发的社会不满、“全民经商”掀起的浮躁大潮、“体脑倒挂”导致的心理失衡、大众文化冲击精英文化触发的精神惶惑,这一切都在人们的心灵中激起巨大的震撼。[4]1987年5月27日,《北京日报》刊登一篇触目惊心的通讯,报道了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刘勇由“醉心‘自我”到“自我毁灭”的思想历程。报道说,刘勇在强烈的“自我表现”得不到满足的极度悲观中,杀死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姑娘,试图用最后的疯狂来证明他的不平凡。正是这个人,在他的《世人哲语——一个自由者的内心独白》中明确提出:“您崇拜谁?——我自己。”“如果世人要问:谁说过我是伟大的?没有谁,正是我!”“自我万岁……”一位研究报告员在当时的讨论中认为,刘勇的毁灭是“世界观、方法论受西方思潮冲击不能自拔的结果”。“当人们从整体的利益、社会的进步出发,就容易接受马克思主义,而当人们从个人的私利出发,就容易接受西方思潮。”[5]应该说,思想意识、价值观念的形成并非是一个线性因果的过程,各种社会思潮在其中会起一定的作用,但个体的自我膨胀、扭曲与时代对欲望的释放有着重要关系。经济发展激活了人们的成功愿望、物质诉求,世俗社会对文化价值的消解则使人们陷入精神困境。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战略,动摇和改变了传统社会的文化根基,与现代化相适应的、新的文化建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价值冲突必然在不同的语境中展开。1988年1月13日,深圳蛇口举行了一场“青年教育专家与蛇口青年座谈会”,来自北京等地的3位闻名全国的青年教育专家李燕杰、曲啸、彭清一和蛇口近70名青年出席了这次座谈会。会上,蛇口青年就人生价值观等问题,与专家展开了激烈论战。2月1日,《蛇口通讯报》以《蛇口:陈腐说教与现代意识的一次激烈交锋》为题对这次座谈会进行了报道。2月12日,《羊城晚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了通讯《“热门话题”和它的余波——记蛇口青年的一次座谈》。此后,海内外多家报刊相继作了报道或转载。这次争论持续了半年多,引发了轰动全国的“蛇口风波”讨论。之后,8月《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蛇口风波”答问录》的长文,在全国报刊中掀起了评论这场风波的热潮。自8月中旬到11月中旬,全国几百家报刊纷纷就此发表文章。围绕着淘金与创业、传统教育与批判精神、社会变革与现实冲突等问题,人们各抒己见。有论者尖锐地指出,长期以来,在社会上被推崇的道德榜样是一种近乎“神”的崇高道德精神模型,因为脱离了实际生活而显得那么的不真实。用这种至善尽美的、无法企及的道德榜样来要求和规范千百万人的思想和品德,实际上是在宣扬“神的文化”。[6]道德楷模在质疑声中,在现实社会的快速变动中,一步步走下神坛。1988年,同一位作家的4部作品在同一年被改编成电影,这一年被人称为“王朔年”。黄建新将《浮出水面》改编成电影《轮回》,叶大鹰根据《橡皮人》拍出《大喘气》,夏刚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和米家山的《顽主》均改编自同名小说。反权威、躲避崇高在90年代后成为风行一时的思潮。

社会思潮频繁更迭,价值观念加速裂变,流行时尚潮起潮落,这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在主流价值观之外,必然存在着多元化的观念形态。多元价值观并存的局面,是现实生活中思想信仰和利益诉求多样化的反映。

在价值多元化的当代中国社会,个人本位价值观日益公开化、普遍化。80年代初期,人们还要费很大力气为个人利益辩护、为钱正名。茅于轼回忆说:“记得1983年,张维迎写了一篇《为钱正名》的文章,无非是说明钱的客观量度,大家为了创造财富而赚钱是很正常的,不应该回避钱,把它看成坏东西。结果全国都在报纸上批判这篇文章,我写了文章支持他,但是发表不出来。”[7]进入80年代中后期,金钱的诱惑力已不言自明,拜金主义、极端个人主义思潮也开始蔓延。到90年代,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以后,对个人主义的认识和评价也发生了变化,个人本位价值观进一步世俗化为享乐主义、纵欲主义。人们在价值观上的冲突更趋激烈,评判标准的缺失导致不少人陷入精神危机和道德混乱。

现代人自我实现的途径和标准不再是单一的,生活方式和个体欲求的多样化导致价值取向和评判尺度的难以把握。大众传媒的价值导向是在社会历史实践中的动态展开,即应该根据现实生活的变化、时代的变革以及民众的心理特点,不断调整宣传方式和报道内容。大众传媒应直面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用符合时代精神的价值体系引领和整合多样化的思想观念和社会思潮,对民众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施加正向的影响。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

[1]《来信来稿摘登》,《中国青年》1980年第7期。

[2]中国青年编辑部编:《潘晓讨论: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页。

[3]中国青年编辑部编:《潘晓讨论: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4页。

[4]樊星:《当代文学与多维文化》,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7、303页。

[5]张永杰、程远忠:《第四代人》,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233—234页。

[6]曹长青:《神的文化是对人的全面窒息》,《蛇口通讯报》1988年9月12日。

[7]钱江晚报主编:《三十年,思想这样松绑——中国改革开放民间叙事》,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页。

猜你喜欢

蛇口思潮编辑部
春秋时期重民的社会思潮
“深圳蛇口—肇庆高要”组合港正式启动
蛇口半岛
编辑部的春天日常
《蛇口,梦开始的地方
——致敬改革开放40年》
从回归温柔敦厚到走向天马行空——当代文艺思潮的一种转向
疯狂编辑部之鸭腿饭(四)
“蛇口精神”奠基者——袁庚(二)
论20世纪初年的“兴女学”思潮
疯狂编辑部之快递也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