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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议王方晨的《美丽慧芬》

2012-04-29余辔扶桑

辽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灵魂小说艺术

余辔扶桑

1

读完这篇《美丽慧芬》的小说,我思索了很久——思索着,小说主人公“慧芬”的命运;思索着,我们广大的农村;当然也思索,能选择如此题材写小说的作者的独特。

认识王方晨不久,是在今年《长江文艺》第6期上,他发小说我发随笔。他的那篇叫《甘蔗啸》的小说已经让我瞩目,那是一篇能从平凡文字中渗透出深思的作品。

这篇《美丽慧芬》,作者显然是从一个更“轻微”的形象、更易被忽略的角度,来思索来下笔的,且又完全是按超常规超常态的想象(当然又都是情在理中)地运用着自己的笔墨。诚然,我们完全可以用许多严肃语言、用很多名词及道理指责鞭挞这样的事情——我们平时可以用极同情的心意、极怜悯的感情、深恶痛绝地处理乃至维护一个被性罪恶损害的女孩,但有谁会以更细微深刻的触角来关怀抚摸这个女孩儿真实的心灵呢?谁又能真正的看得懂那女孩儿、深入微末地理解那女孩儿的精神世界呢?

——这就是“社会良知”与文学艺术家的“终极关怀”的分野。

——而这种“关怀”,我们或可称之为对人的生命灵魂之关怀。

2

小说开篇,作者用去了将近两千多字来写小慧芬如何爱美、如何“忧伤”地怀念“姑姑买给她的,上面有颗小小的红心”的发卡(那“红心”的象征意味很浓)、如何倾心于一件在毗邻大村霍崮的、“悬挂在振华商店的货架上”的、带“花边、光滑的丝绸带子”、“生生让人爱死”的新衣服。而小慧芬的这些情绪思想,似乎与一个长期被两个成年男子“祸害”、刚刚被揭橥于众的十三岁的小姑娘的心境,不太相符的,起码在一般人的想象里不太符合。然而,作者却大胆地由此下笔,展开了他十分自信的“艺术解析”。

我们常常说“艺术源于生活”——这类泛滥上世纪的现实主义伟大空话,却不深想作家其中的独特想象,和只有作家的独特视角所展示的独特艺术解析所达到的艺术效果。

其实,忖度一下,世界上所有优秀文学艺术作品无一不是以作者的独特视角所“确立”出的独特阐释而产生出艺术功效的。这怕也正是文学艺术的起源和个性化的永恒旨归。

我们又常称某些文学艺术家为“怪才”、“鬼才”。为什么呢?其实就是因为他们选择的艺术视角或可称“艺术的突破点”是超乎人们想象,让人感受到惊讶难理解——非但超越了一般读者的视阈,也超出一般文学艺术家的感知。譬如,我们通常对苏东坡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已觉十分的浪漫新奇了,却不知道还有“鬼才”李贺的“酒酣喝月使倒行”这样更奇谲、不可思议的诗句;再如,被称作“20世纪艺术魔法大师”、画坛“怪才”的西班牙的达利,他竟然把《内战的预感》用一个人身两颗头脑的“自残”表现出来,这是何等的超常想象;再如,俄罗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以托尔斯泰为首的那么多伟大的文学家,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能从人的灵魂深度进行开掘——独树一帜。这些艺术之为,都可归类于文学艺术家们审度生活的触角(选点)的非凡独特。

3

当然,小说中的艺术形象又离不开现实的命运氛围。但这篇小说,作者的高明又在于他把“美丽慧芬”的悲惨命运淡化了——让她家庭的“残缺”和“贫困”呈于她的爱美心之后,甚至明确地让那个试图轮奸她的带头小伙子窦永杰说“你是不是这样把独眼龙浪出火来的?……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把老孙头浪出火来的?……你把我的火也浪出来了。哥们儿都正愁火没地儿撒呢。你到霍崮,你是专门来浪出我的火的吧”——这不但把小慧芬的爱美的心性愈加突显出来,甚至把慧芬的爱美与低俗、贫困、险恶的环境对立起来。应该说,这一笔是属于灵魂的冲突;是让人更加思之而竦惧的。这一笔的潜台词是说“人们在原本渴望美而不能欲达后,最终要蜕变成破坏这美的动物了”——因为窦永杰等四个小伙子并非是老孙头和独眼龙;老孙头和独眼龙尚可归类于恶劣的坏人,而窦永杰等是心底纯善的青年,窦永杰还是个苦练自身的人——那么,他们的“恶”(毫无怜悯之心、对美的破坏)又说明什么呢?我们只能说,这是一种极可怕的人性异化、灵魂畸变。

——由此,我们不得不对这一“灵魂之异变”做些相关民族历史的深远思索。

遍观人类文明史,我华族的暴民运动是世界之最。尽管这种“暴”也有其“除恶”的一面,可“她”自身的破坏性无知性所导致的对社会历史前进的“阻碍性”(如其形成的皇统制度的周而复始)是十分巨大的。这让我们油然记起,曾被某些人认定是英雄的洪秀全,他居然在进南京后先娶了几百个老婆;这种行径绝不是什么“耽于女色”、“贪图享乐”等名词那么简单;在灵魂层面上讲,这就是一种人性异化后处心积虑地对“美”的摧残;这跟中外历史上所有来自底层人而后发迹——成了极权者所释放出的极端罪恶是完全一致的。还有张献忠、朱元璋等。就这一点说,王方晨这篇小说的思想尖深绝不像一般读众的前理解那么单纯——这小说可能被一些人视为无聊故事、一个非关主流社会生态的题材。同时我敢预言,这篇小说一定会遭到一些思维肤浅的期刊编辑人的冷落。

其实,这篇小说在美与恶的冲突中,浸透出一种诉说美的变异的更深层的境界;流泻出一种对人类灵魂走向的思辨之启迪;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广大农村山区的灵与肉、美与丑、与罪恶的严重错位和冲突。我觉得这是一类很优秀的、在眼下中国文坛上十分难得的小说。当然,也必须说明王方晨在创作这篇小说之初也许没想这么复杂——这也是艺术与创作的规律——只要选点奇特,效果就难以想象。如这篇作品,是在一些貌似无奇的细节串缀给人以心灵震颤之后,使人产生深重思索的;这种艺术的可贵不亚于那些所谓重大题材产生的文字效果。因为这种直击灵魂的角度,才是短篇小说之精要;这些小角度才更能体现文学的终极关怀,无须笔者创作之初冥思苦想,更无须用浓墨强化。

4

我今年在评论闰土的《美丽桃花溪》中提到,小说是创造“美”的,且作家更要有一种“美的自信”。王方晨显然具备这种创造美的自信的。这首先表现在他这篇小说的“简单”上。大家都知道,真正的艺术手法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乃至看不出什么技巧来。

《美丽慧芬》这篇小说,从语言到结构都很简单或说平淡。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渴望得到一件漂亮的衣服,结果因为她长期遭人“祸害”的事刚被揭出,又有人乘机要再欺侮她。整篇小说,情节无跌宕,细节也不见得动人,文字也很朴素,陪衬人物更是平平常常。然而,这才是真正的小说,充满“自信”的小说。这又让我想起小说大师曹雪芹了。《红楼梦》既没写什么君国大事,也没写什么诤臣悍将,而只是几个小姐跟一个公子的“小纠缠”而已。然而,“她”的功能却巨大到可以颠覆几千年的皇道统,直到现在还深入人心生发奇效——其根本原因,是“她”展现了灵魂的冲突。《聊斋志异》也是独特的,那是在视角和选点上蒲松龄老先生偏偏把“子不语怪”(孔子所不愿涉及的生态领域)作为自己小说的切入点。这本身就是小说家的大胆与自信——结果他成功了,效果甚佳。

这样说来,我们中国小说是有极好传统的。王方晨作为山东作家显然有所继承。

5

当然,说小说“平淡”也不是说平铺直叙。小说家还时常要有意凸险些自己认定的、该“绾结成砣”的笔墨。譬如,小说开篇不久,描述小慧芬对那发卡上的“红心”的一段带自我感觉性的文字:“上面有颗小小的红心。她还没见过那么红的心,晶亮晶亮的,看着还会一动一动,好像是刚刚从什么动物身上取出来的。她一直不舍得戴它。她总觉得那是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心脏就那么小巧,那么红艳,那么娇嫩。她不能把它戴在头上,让它经受风吹日晒。她常把它放在衣服里面,紧贴着自己的胸口”。这显然就是“平而不淡”了,是作者有意扩大乃至夸大或说深入挖掘之处——意在以此探入人物灵魂、影响打动读者的。而这种“平而不淡”是写作的辩证法。显然,王方晨掌握得异常熟练。

其次,还有人物的光明与阴影,也就是人物性格的侧面的多棱描写。这当然又是一种笔墨的“辩证”。从小慧芬“爱美追求美”这一正面看,她是个很阳光的、让人痛惜的可爱女孩儿。可她也能说出“你不在野地里发骚你跑霍崮来干什么?大花在野地里叉着腿等你呢。大花在长山家屋子里发骚起不来了”这样的粗野不堪的泼妇样的话来。这其实是恶浊环境对她肉体侵害之后,对她灵魂所附带来的一种更严重的污染。这既说明作者对人物精神的把握很到位,又是作者有意把“灵魂异变”这一深层的文学触角探入主人公身上。换句话就是说,即便是“慧芬”这样纯善爱美的女孩儿,也完全有可能在她眼下身处的恶浊环境里逐渐蜕变成老孙头、独眼龙这样的人——这是无知的被害者可能的灵魂走势,也是作者对读者想象的导引。无疑,这种“灵魂走势”更可怕,会让人寒噤不止的。

该说,这一笔作者是把“平中见奇”或叫“小中喻大”做到家了。同时,这也是作者要彻底画圆他要以这篇万把字的小说写透“灵魂冲突”这一深层主题的艺术步骤之一。

6

当然,这篇小说也有不成功之处,尤其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颇有些拼凑的迹象,也是必须指出的——作者似乎想要给本来蛮好的行文里多塞进些“疙疙瘩瘩”的东西;这显然是作者创作思维的“不单纯”的结果。说来,在上世纪所谓的“文艺的社会效果光明论”的棍棒下,把我们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打怕了吓晕了——唯恐被人说成“写阴暗面”“非主流化”等等,从而很多作家精心地把些本来可以用悲剧意识来更深刻地触动读者灵魂的小说,也非要搞成啼笑皆非的团圆戏。王方晨显然多少受了这方面的影响,以致形成创作灵感不能贯穿始终的“文思迟误”。这,应该说是我们现代中国小说创作的一种悲哀。

其实,这种“文艺效应光明论”不过是社会管理者心态薄弱与无知的一种表现,十分浅薄。试想,如果一篇小说能有那么大的颠覆之功效,从政者岂不都来当作家写小说了嘛。这种提倡“文艺光明论”的无知,尤其表现在他们不懂得艺术中的悲剧意识对人类灵魂的“悲壮”与“净化”的作用是何等重要。欧洲人搞了几千年的悲剧欣赏,人家也没把民族搞垮民智搞弱。而我们搞了几千年遮遮掩掩的“团圆戏”,民智也不比人家高些。

——这方面,我在其他小说评论中做过较细的阐述。

再如,对“大花”和“庆祥”的交代,本可以搞得更简明、戏剧化、乃至更深刻一些的。这样才能更好地支撑“灵魂异变”这一深刻主题的阐释。作者显然也没往这上进取,倒要在那儿搞什么“正面平衡”。这就愈发变得不咸不淡、四不像了。而这样的小说只有一种尴尬的结果——业内的朋友认为你不成功,老百姓骂你没文人良心、拍官方马屁。

好在,这篇《美丽慧芬》由于作者的基本意识隐现在那里,如遥遥天际的玉龙雪峰一样,牢牢地稳固着其艺术价值和灵魂追求,乃至我们仍可称其为一篇好小说。其实,这也就又回到我曾在另一篇评论中提到的文学的思想动机和思想能力的圆满问题上了。

是啊,光有思想动机而无思想能力的事物,岂不让人遗憾。

这显然是中国现代的文学艺术的又一令人默默无言之处。

我们常说乃至常想,乃至苦苦追求着“文学功能”“艺术张力”这样的名词概念的实质。却不知道,其实“她”往往就在我们的手边。有时,我们无意中就能抓到的。当然,这种“无意”不是等待懒汉和怯懦者的,而是为那些无言无望、自甘寂寞的探索者留下的。(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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